宜王府在皇城的东面,原先是衍庆宫的一部分,被单单辟出去,开了一座亲王府。因为京城里还有一座弘大的皇城,八大坊里住满了王公大臣还有宗室,能用的空间也很有限,所以宜王府算起来可能还没有庆平侯府的地方大。不过地方再小,也不是寻常官绅富户可比九进九出的院子亭台轩阁,曲水环觞样样不缺,且匠心独具,移步换景,建得极是精巧雅致。
宜王府后院有一大~片梅园,是宜王迎正妃之前,特特命人从四处寻来的良品移栽过来的。因听说福慧郡主性喜梅花的高洁,真定府那边盛产梅花,郡主久居真定,以梅喻志,借梅思乡也是有的。而宜王花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专门为她弄了这么一座梅园出来,足见对福慧郡主的倾慕之情。皇帝听说了之后,很是欣慰,与太后一商量,原本还在犹豫着的宜王妃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
由无心帮着精心“装扮”过的明殊听着同伴们兴致勃勃打听来的关于宜王府的八卦消息,暗暗撇了撇嘴唇。卫明兰打小就喜欢色彩明艳,寓义富贵的牡丹,芍药和海棠,嫌弃梅花性冷色浅香气又不够浓郁,几时变成爱梅之人了?
不过是学着人家的腔调,装模作样罢了。
明殊一路上冷眼瞧着,见宜王府上的下人都进退有度,言谈从容,礼仪规矩样样不错,反倒是自己这边来赴宴的军汉们,除了禁卫军出身的一半人,另一半青州军出来的将校,一个个说话像是在吼,走路地面都抖,虽然除了军装,也收拾得有模有样,但直愣愣看人的眼神带着杀气,与人谈笑都露出牙肉,实在与这座华美的王府格格不入。
无心与明殊走在一处,不时与相熟的伙伴打个招呼,行个军中的抱拳礼,然后再说说笑笑走上一段。
从侧门入府到穿过长长的花廊,不一时,明殊身边已经聚起了近三十名军汉。出身禁军的很少,大多是青州军。
这也很正常。
禁卫军大多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启蒙,这种贵族之前交际的酒会花宴之类参加的多了,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遇什么事该做何处置,心中自有一套规程在,并不怕出错。而青州军大多是来自边境的平民,甚至还有胡汉通婚的混血儿,虽然军功卓著,但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么高规格的宴请,没见过这么高地位的贵人,一想到一会还要给宜王殿下敬酒,这帮子上阵杀敌不会手软的硬汉子们心肝儿都发颤了。他们不怕流血受伤,但怕行差踏错的给青州军兄弟们丢人。
禁卫军与青州军的代表们就算同行了一路,到底阶级地位,眼界学识都差得太远,平素在一起也没什么共同的话题。禁卫军嫌他们是土包子,他们嫌禁卫军是公子哥儿,只有明殊和无心这两个与旁的禁卫军不一样。
这两个顾将军的亲卫身上就没有那股子脂粉气和风流劲儿,听说明殊是顾将军从乡下带出来的亲卫,无心是南华宗外门的弟子。
这俩接地气,相貌可爱,性格温和讨喜,又是见识过世面的,青州军的人自然渐渐就围在了她们的周围。
李栩和任其英两人与明殊和无心都熟,这俩打从遇着了明殊和无心就没打算跟她们分开。李栩的父亲是侍郎,本人又是京中有名的公子,有他带着,怎么着不会掉到别人坑里。任其英心思细腻,鬼点子特别多,在京中也有很强大的人脉关系,有这两位护着,明殊是真能安心不少。
顾昀今日是提前出门到了宜王府,此时与宜王一道出来,一个穿着玄金色四爪螭龙纹皇子常服,头上戴着双层金龙盘珠冠,面如冠王,温文尔雅,一个穿着天青色绣银蟒云纹直裰,腰束缂丝玉带,头戴玉叶冠,面如春花,色如朝阳,只是一双眼睛含冰带霜,对着这容貌便是有再多欣羡,被这么冷冷地瞥一眼,都是当头浇了一盆雪水,直接冻成了寒冰。
这次饮宴请的是此次来京受封赏的所有青州军及黑山军将校,只除了闻怀瑾推说身体不适没有过来,其他在名册上的都到了。只是明殊无心职位低微,座位排到了花厅之外的露天院子里,能在花厅内与宜王同坐的,除了顾昀,也就任其英、李栩及青州军的两名参将,一位司录而已。
不过宜王殿下还是很平易近人的,他也知道军汉们不比文人,不吃虚礼这一套,骈五骈六的华美词藻估计也没几人听得懂,所以这位殿下特别直白地夸了在座的英雄,便手一挥,大块的肉,大碗的酒,流水介地上了。
这么干脆又豪爽的宜王殿下立时得了一院子军士的欢呼声。
至于那满院精心培育,独具匠心布置的五色梅花,只是暗暗吐着幽香,并不能引起众人的多少注目。
本来嘛,粗汉一个,谁会赏那什么劳什子梅花?咱只知道梅子好吃,仅此而已。
立于屏风后,透过缝隙仔细地看过每一个人的脸,宜王妃蹙着眉尖缓缓摇头,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难不成真的是她听错了?那个人并不是卫明珠?
“再去查名册,看有没有谁漏下了没来?”
“是。”绿珠闪身离开。
“娘娘,您坐会儿,歇歇腿吧。”红袖扶着她坐到软椅上,给她递了盏参莲养荣茶。
不多时,绿珠回来,对着她们摇了摇头,低声道:“除了闻将军,单子上列着的都到了。”
卫明兰放下茶盏,再次站起身,贴近了屏风向外张望,过了一会,才退回来,对着两个心腹的侍女吩咐了几句,而后三人一道退了出去。
宜王还在与席上的诸将说着话,顾昀手里拿着酒杯,眼帘垂着,薄而透的莲华酒杯在指尖转来转去,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旁人的搭话。庆平侯世子性情冷漠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早几年间,京中世家的公子少爷们还联手想要欺负他,结果被他一个个揍老实了。人人都知道顾世子不喜与人交际,特别烦这种酒会文会各种会,若不是今日的东主是宜王殿下,只怕顾世子还未必肯赏这个脸。所以见他似乎兴致缺缺的样子,也就没人没眼色地去打扰他。
就在宜王起身出花厅向厅外的将士们敬酒之时,顾昀不动声色地向后瞄了两眼。他身后七步之外,立着一张八方乌翅木浮雕百花的大立屏,屏风后隐隐传来的布料摩擦和环佩叮咚声,旁人听不清,自幼习武,五感敏锐的顾昀可都听着了,连那之后主仆三人刻意压低了嗓子的几句对话也分毫不差地落在顾昀的耳中。
他就奇怪,宜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兴致把他们全叫来赴宴,也不怕日后被京中宗室子弟们笑话。
原来是宜王妃要在他们中找人。
如此大张旗鼓,只为了一个军中的粗人?
顾昀目光微动,将酒杯放在唇边,略略沾了沾。
“这酒没味儿,什么花酿雪饮的,听着名字倒是悦耳,但都是给女子饮着玩的东西,淡出个鸟来。”青州军的一位参将低声与同伴抱怨,“还不如咱们青州的老刀子够劲,一小坛子下去,刀子割喉一般厉害爽快,上床就倒,呼呼一夜睡到天明,那有多畅快。”
“行了,一天到晚就知道你那老刀子。”那位司录夹了粒脆藕丸子在口中慢慢咀嚼,“我说老段,我看你就这命,三十两银子一坛的酒还不如你那三十个大子儿一缸的老刀子?”
这雪梅酿清甜爽口,醇香绵~软,是京中上层圈子里十分流行的风雅的酒,给这些军汉们饮,不免如牛嚼牡丹,十分浪费可惜。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这酒劲儿小,喝得多了也不怕上头,不会有人当场耍酒疯坏了宜王殿下的兴致。吃吃喝喝差不多的时候,一位身穿墨绿裙袄,外罩碧色比甲的女官带着两队手中提着食盒的侍女从外头走进来,对着宜王行了一礼,并打开了手中的提着的食盒,露出里头一碟子精致的糕点。
宜王会意,扬声道:“本王王妃素来景仰英雄,今日特地命人做了梅花糕请诸位品尝。”
众人忙起身行礼致谢。
这么多外男在,宜王妃自然不会出面,来发糕点的是王妃身边的女官,看着双十年华,杏眼桃腮,竟也是个十分标致的美人儿。行走前耳~垂的小银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乌云高耸,露出半截雪嫩的脖颈,身上有淡淡的幽香,直把这些旷了不知多久的男人们魂儿都看丢了。
那女官面带微笑,从身边侍女的食盒里捧出一碟碟小巧精致的梅花糕,亲自送到每一位客人的桌上,举止优雅,态度从容,胆子大的盯着她的脸流口水,胆子小的只敢悄悄从眼角瞄上两眼,倒是禁卫军出来的这些青年,一个个落落大方的很,对这位女官行礼致谢。
她走到靠花树最近的几个桌子前,见两个看起来高瘦的少年正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其中一个笑得开怀,眼睛都快眯成缝儿了。
这回来的军汉中大部分体格魁梧健硕,只有少部分身材看起来瘦弱些的,有一个体形还很娇小,她借着送糕点已经细细辩认过,那人看着已经三十多了,还一口黄牙,绝计不是王妃要找的人。剩下来的这部分人里,就这两个少年最有可能。
她定了定神,脸上再次浮现克制且得体的笑容,向他们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