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三兄弟里,真正对朝廷有威胁的,其实也就蒋惟一人。蒋纪长于庶务,政务才干不足,且有些优柔寡断,而蒋彦贪婪成性,刚愎自用,虽也有些统兵的才能,但也未见有多突出,不足为患。只有蒋惟,眼界、城府、人脉、手腕,皆远胜常人,蒋惟若死,潞州定州势必化为一盘散沙,以蒋纪蒋彦之能,最好的结局大概就是向西退守,过荒漠,抵西域自立个小国,然后提心吊胆着随时被大盛或是西北域的强大蛮国所灭。
蒋惟的身边一定有不少好手保护,能接近并突袭得手的机会不多,得手之后能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明殊心里暗暗盘算着,自她离开,叶榛与无颜至多可再撑半个月,半个月后,无论是否得手,自己都得赶回去,否则原本就是各方势力拼凑的讨逆军很可能生出乱子而给蒋家军以可趁之机。
当然,如果蒋惟授首,自己回不回去,意义都没甚差别。
得想个法子,在蒋惟见她之时,将东西沾到他身上,以便自己追踪他的行藏。
随着蒋彦拐出不远,便到了边上的宅子,这宅院更显宽敞,鼻尖有隐隐沉香,俱是廊间木料所散发出的清香。一间木廊便用香木为料,真是低调的奢华。
明殊暗暗记着此间的地形,被蒋彦送到了正堂的门口。
“老夫手上还有不少琐事,就不陪贤侄你进去了。家兄就在里面,你自己去吧。”蒋彦在门口顿住脚步,只交待了一声便扬长而去,这让明殊有些诧异。
蒋惟是蒋彦的长兄,自己又是由蒋彦引荐入府,论情论理,蒋彦都应该将她领进门,于二人做个介绍,哪有这样行到半路便自己拍拍袖子抽身走人的?难不成是怕蒋惟怕成这样?还是说另有什么目的?
明殊眼珠子一转,已经大概猜出来。
估摸着是蒋惟并不轻信胞弟的引荐说辞,安排了人在屋里做试探考校,蒋彦不便在场,所以将她送到门口就走。
明殊暗自冷笑一声,无畏无惧,推开了房门。
与外间的奢华不同,房中陈设十分简洁。青砖铺地,桌前仅置两只梅瓶,瓶中斜插绿菊。书桌后的椅子空置,两边的太师椅上各坐一人。
左边这位玄衣广袖,五梁贤冠,面容清癯,颌下三绺长须,看起来十分儒雅,正是蒋惟。
右手边的椅子上坐着个女子,轻纱半覆面,褐发高髻,额前垂落几缕蜷曲长发,皮相白~皙,眸色深翠,明显是个外族人。她穿着改良后的胡服,该紧处紧~窄,袖口及裙角又成大~片大开,更衬得身材婀娜,凸凹有致。这看不出年岁的女子瞳色妖异,似清纯如二八少女,再细看又带着妖魅般的成熟诱~惑。
明殊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没听说蒋惟娶的夫人是胡姬啊?还是说,这是蒋惟养在宣城的胡姬妾室?
不过眼下在此接见,当也算是正事,怎么会让房中姬妾在此旁观?
正怀疑间,突听那女子笑了起来,声音清脆,也没见她怎么动,人已经离开椅子,转眼间如仙如云,姿态极端优雅地飘了过来,翠色衣袖中伸出一只莹如白玉的手指,向他下巴勾来。
“这是哪家俊俏的少年郎,长的这般可爱,真是令人食指大动。”
这女子发音古怪,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味,就算明殊是女子,听了也不觉心跳加速,血液发热。
勾人的很,也吓人的很。
明殊自出江湖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身法这般飘忽的人。明明可以看见她的手指伸出来,却好像笼罩了四面八方,指向她周身的破绽,让她想躲都有无处可躲的无奈之感。
心中警铃大振,一恍神间,那根葱葱玉~指已经快到近前,明殊几乎可以看见手指上涂着浅蓝的甲色上闪动的点点莹光。
危险感袭上心头,明殊全身肌肉颤动,足下发力,顺着这女子之势向后急退,身体在半空中折出诡异角度,险之又险避开了那女子的指尖。
“咦?”那女子轻呼一声,翠绿色的双眼微眯,笑了一声,“果然有点意思。”
足尖轻轻一点,如附骨之蛆又贴了上来。
明殊刚刚侥幸躲开,早已惊出一身汗,才知道这个以为的胡人姬妾居然是个不世出的高手。此时已无暇思考这胡姬的来历,只能将身法全力展开。虽然轻功不及这胡姬轻灵快速,但她身怀缩骨功,关节肌肉的韧性远强于一般人,总能在最关键时强扭身体,或缩或吐,险之又险地将这胡姬的杀招避开。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道。明殊明白,自己较眼前这女人还有一定的差距,如果她真心要下杀手,时间再拖长些,只怕自己就要糟糕。
好在胡姬也只是逗她玩儿,顺便试探一下她武功的深浅,追了她两圈之后便收手回了自己的座位,半真半假地对蒋惟笑着说:“这少年郎果然好本事,便在我手下七煞之中,只怕也能排到前三。哥哥你若哪天不用他了,就将人送给我吧,我好好调~教调~教,说不得以后能将我的摘星楼交给他。”那一声酥~酥软软的“哥哥”叫的人浑身汗毛倒竖。连一向老成的蒋惟也不禁露出点尴尬的神情来。
明殊眉头一挑。
摘星楼!
竟然是摘星楼!
那么眼前这女人,莫非就是那神秘之极,从来不显于人前的摘星楼楼主了?
原来是个这么年轻,这么厉害的女人。
从前便听无心说过,摘星楼与七星阁水火不容,楼主更是处处针对哥哥,几次三番派人挑衅,要找七星阁的麻烦。
自于黑山认识玄煞海丽,在青州袭击兰煞海兰,前后杀了摘星楼十数个好手,以为对这个神秘的异国组织有了一定的了解。没想到今天会遇到摘星楼的主脑,更没想到,这位摘星楼的主人竟然有这么出神入化的武功。
明殊不觉为兄长深深担忧起来。被这么一个变~态的高手常年惦记,薛易还总是在外头游荡,这么多年没有出事还真是佛神庇佑。
得想个法子通知大哥,摘星楼主人一向只在西域活动,这次居然会在潞州相见,只怕之后又要在江湖掀起巨浪。
心中念头转了数圈,她再抬头时,却发现那位摘星楼楼主单手搭在椅背上,一双碧眼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蒋惟咳了两声,对明殊展现出来的功夫似乎相当满意,面上带着几分笑容,对明殊说:“你就是魏冉将军的儿子魏昭吧。”
明殊收敛心神,对他行了一礼,面上表情却是带着一分愤怒,一分懊恼,还有一分技不如人的羞惭,将心高气傲,初入江湖,未曾受过挫折的少年郎演绎的活灵活现。
见眼前的少年这样倔强又懊恼的模样,蒋惟大笑起来,指着那女子说:“你莫气,更莫沮丧,你面前这位,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宗师,世间也罕有敌手,别说是你,便是你父亲在此,也非她十合对手。能在摘星楼楼主手下闪避这么久,魏贤侄日后便是行走于江湖上,也当是能名震八方的高手。”
明殊看了看摘星楼的楼主,面上却是不信:“什么摘星楼,没听说过。”
摘星楼楼主掩唇而笑:“你倒是率直。的确,在中原,江湖上知道我摘星楼的不多。若是你将来有机会到西域,不管在哪里,提到我摘星楼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便是西域的众多皇室王族,见我摘星楼,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轻忽。”
“西域?”听了她的话,眼前的少年非但没有心喜或是崇拜之情,反而拧起双眉,一脸的戒备,“你是西域人,为何要来我中原境内?我大盛与北戎西狄并无交好。”
“谁说西域便是北戎西狄了?”摘星楼楼主懒洋洋地趴在椅背上,“小家伙是没去过西域,也没听过西域之广博,国家之众多吧。北戎与西狄算不得西域,只算得是北边的蛮子。我西域如今与大盛接壤的西凉国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听过。”
也不知为何,摘星楼楼主今天显得特别有耐心,好像真的对明殊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我西凉地广物博,兵强马壮,如今萧太后垂帘而治,民富而国盛。先前西凉与你们大盛交好,共同防备北戎那群贪狼。不过没想到你们大盛皇帝不讲信用,坑了我们西凉的左敦王,太后又听说你们现在的皇帝是用了不好的法子,不名誉地登上了皇位,她很生气啊,也很看不过去。就让我过来看看蒋大人这边有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
摘星楼楼主毕竟不是汉人,用辞十分别扭,但也是流畅地将她要表达的意思完整清楚地说了出来。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就是这么说了。以摘星楼楼主强悍的武力,她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明知她是鬼话连篇,明殊也只能木然而立,不言不语。
摘星楼楼主反正说了自己要说的话,也不管对方信或不信,笑眯眯地歪在椅子上,一双妙~目闪烁,盯着明殊上下打量,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蒋惟与明殊说了几句,问了问魏冉现在的情况。明殊也已经四五年没见过他了,哪里知道现在魏冉是什么样子。不过想着他现在应该是跟在薛易身边,当是无事。便也随便拿儿时的事敷衍。
蒋惟这是第一次见魏昭,虽然蒋彦和程亦澄对这个少年赞不绝口,但他还是心存疑虑,所以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便打发人离开。
等魏昭行礼离去后,蒋惟才问摘星楼楼主。
“仙子,此子你看如何?”
“不错啊!根骨,资质都是上佳,我很喜欢呢。”摘星楼楼主眯着眼睛说。
“老夫总觉他有几分眼熟。”蒋惟双眉微皱,他自幼有天资,过目不望,颇有识人之能。这魏昭面目虽生,但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见的感觉,眼神,气质,以及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精神气,似乎不久之前才见过一样。
“仙子,潞州起事不久,宇文焘派的大军也方抵潞州边境,这个魏昭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蒋惟在朝堂上数十年,与魏冉当年也打过数回交道,对他的为人脾性还算了解。
“魏冉那人,鬼灵精怪,不知出身来历,对薛靖一向忠心不二。这次老夫借薛家事发难,以魏冉的性情,若知此处有当年真~相的证物,他一定会亲身前来印证,怎会派自己乳臭未干的小子前来?定北军散那会,魏冉还是个孤家寡人,并未成亲,怎会薛靖方死,他就回乡成亲,养出这么大一个儿子出来?”
蒋惟一边说一边理着思路,突然想起自己心里觉得这个少年像谁了,不觉背后“唰”地冒出一层冷汗,四肢发软,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若论年岁,此子与明殊相当。那明殊天生神力,武技不凡,一身轻功功法让他翻跃城墙也如履平地……莫非这小子是……”
摘星楼楼主“嘿嘿”一笑,对着蒋惟摇了摇手:“这你却可以放心。”
“为何?”
“因为啊,虽然她手法不错,但哪里能瞒过我的法眼。这个魏昭,其实是个女孩子。”
“啊?”蒋惟手一抖,扯掉了三根长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