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付箫笙竭力挽留,也阻不了明殊一心求进的脚步。从付小爷身上收集到足够多的情报之后,见连老大一行兑好银两,启程回乡,明殊便提出要走。
付箫笙亲自将她送出丰城。二人走出很远,他身后的亲卫都被他打发回去等着,付箫笙才对明殊说:“我虽不知你为何一定要赶去宣城,不过这两日相处下来,我觉你似乎不是真心要去投军。”他压低了声音,对明殊说,“小师弟,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那边来的人?”说着,他将手指指向天,对明殊挤了挤眼睛。
能被玄天宗这样的宗门看中并带回去的弟子,又怎会是一般的庸人。尽管明殊掩饰了,但在付箫笙的眼中,破绽多多。从师父口中听闻的魏师叔可不像是会因一纸檄文而让儿子投奔蒋家的糊涂人。
眼看分离在即,隐约猜到一点明殊来历和目的的付箫笙郑重地说道:“此行多艰,你有要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明殊双目一弯,对他笑了笑:“有师兄这句话,便是帮了大忙。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盼有一日能兄再见。”
“希望不会是在战场上。”付箫笙也笑了起来,只是有些许勉强迷茫。
“即便是在战场上,又有何妨。”明殊眉眼弯弯,“师兄过来便是,勿忧勿躁。”
付箫笙眼睛一亮,已经敏锐地抓住了明殊口中极隐晦的那层意思。
“能行?”
“师兄这般俊杰,自然不会明珠蒙尘,在哪里都会大有所为。”明殊拍了拍付箫笙的后背。因为没刻意控制力道,将付箫笙拍了个趔趄,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抱歉,抱歉,一时没收住手。”明殊一提他后背,将他放正了,略带歉意地拱了拱手,“只是令尊那里,师兄可能做了主?”
付箫笙笑了起来,露出一边的小虎牙:“就算他不想听,该做主的时候也由不得人不做啊!”
虽然他的资质比不上同门其他师兄弟们,但也仅是不及那些变态逆天的天才而已,就算只在玄天宗学了短短五年的时间,也足以让他成为世间一流的高手。很多事情,在外人看起来艰难,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
俊秀的少年身背弯刀,青衣束发,骑了一匹青骢马,绝尘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付箫笙摸着下巴,低声自语。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力气,这样的武艺……除了是用刀而非用剑,倒是像极了传说中的那个人。”
四年间从小卒到二品大将军,闯青州,巡云州,入草原,斩汗主,名动天下的那个天才英雄,深受帝王宠爱的云麾将军明殊。
“可是有可能是他吗?丢下十几万大军,孤身一人闯宣城,是艺高人胆大,还是鲁莽冲动,不负责任?”
“不过若真的是他,或许接下来宣城便要被搅得地覆天翻了。”付箫笙一扬眉,笑了起来,“看来得回郡守府一趟。父亲忧虑这么久,说不得可以安心了。”
明殊离了丰城,带着付箫笙帮她办的假身份证明,昼夜不停,只用了两日,便到了宣城城外。
做为潞州最重要的经济与政治军事中心,宣城的规模很大,规格也高。城墙高大坚厚,左右绵延,立于城门之下,几乎望不到城墙的边缘。一大清早,宣城城门处等待入城的人排成了长龙,等待守门门卫检核身份放他们入城。
明殊排在队伍里,随着人群极缓慢地向前挪动。
宣城的门卫查核得极严,没有潞州府核发的路引,身份凭证等物的,一律不许入城。明殊只排了小半个时辰队,便见有好几个说不清自己来历的人被一身横肉的守门军拿枪赶到一边,据说都是要被解到城外的临时监房里,直到核实了身份,或是家人拿钱来赎才会放出去。
因为潞州的蒋家已经向朝廷宣战,所以潞州四处都是这样略有些紧绷的气氛。一日二日半个月下来,百姓们也差不多习惯了,对明显放缓的入城速度和时不时身边有人被士卒抓走这种事也做到了处变不惊,麻木无感。
明殊因为身上有丰城守备开出来的书凭,虽然身上背了弯刀这种普通百姓不会携带的“凶器”,但还是在交过入城税之后顺利地进入了宣城。
“不知道叶榛那里现在如何了。”明殊心里想着,“不过有叶季明在,他总能想出拖延的手段,叫人看不出,猜不透。何况军中还有任其英坐镇,当是乱不了的。”
宣城是潞州第一大城,是蒋家先祖起兴之地,自然是潞州政治经济军事的中心。虽然因为蒋家举旗,以拨乱反正之名义要扶持“明王”登位而招来朝廷派遣的讨逆大军,战争已经在潞州边城打响,但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里人们的生活。
或许百姓们觉得那些上层的拼斗与他们的关系不大,亦或是觉得西塘濮阳离宣城太远,更有可能是对蒋家的战力有盲目的信心,觉得再怎么着,朝廷的兵马一时半会也打不到宣城来。
所以街上却也是店铺林立,人流如织。
但这样详和又热闹的街市里似乎藏着暗流汹涌。明殊一路行来,已经在行人中发现好几个眼神犀利,行迹可疑的人,当是宣城衙门或是军队里散在市井中的暗探。
繁闹的街道,熙攘的人群,耀眼的阳光下,市井百态组成了宣城喧华的表相。这相下的暗流汹涌只有有心人才能得窥一二。
虽然有过好几次成功的经验,但明殊也没有自大地以为仅凭她一己之力,便能从容突破蒋府的重重戒备,轻松拿下蒋家兄弟的人头,并毫发无伤地离开宣城。
这次的任务环境与当年青城突袭全然不同。青州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城,虽然军政高层都有叛变,虽然摘星楼来了许多高手,虽然闻怀瑾被劫持囚禁,但整个青州府城是大盛的,青州城里的百姓和那些底层的将士都是自己人,有帮手,有落脚处,有逃离的路径。
而宣城是蒋家的大兴之地,百年数代的经营不是虚务,这整座城都被打上了深深的蒋家烙印。街边卖花的少女,追逐打闹的孩童,拄杖闲聊的老者,卖糖人贩丝线的货郎,甚至街头那对憨厚寡言挑担子卖馄饨的老夫妻都有可能是蒋家布置在宣城的眼线。
自蒋氏公开与朝廷叫板,打出明王这面旗帜,居于后方,中心之中心的宣城,就一刻也不会松懈,给自己这样的人留半点机会。
明殊随着人流缓缓前行,经过宣城府衙时,感受到了好几个暗藏在人群中的视线。她神情自若,像一般初进城的少年一样,东张张西望望,很快离开了衙门所在的那条街,来到与之相对的另一条大街上。
时值晌午,行人或是归家,或是直接在路边的食摊坐下用午饭。明殊背着小包袱,手里拿着刀,十分随意地踱进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食客也较多的食肆。
二楼临窗的雅座干净整洁视野也好,只是这样的座位要另加茶水费,比吃顿饭还要贵,所以一般只是填饥的食客是不会挑二楼的位子的。楼下大堂已有九成满,楼上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
明殊捡了处空桌坐下,抬手叫了一壶龙岩石花,几碟小菜,一边吃饭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宣城的城景民风。
街上的行人渐稀,大都回家用饭或是歇晌,身处其中时还未觉得,脱出身来,再看脚下林林色色,似乎能在这些看似繁华热闹的人流中体味出一股难以描摩的麻木和紧张。
看来自己带着大军压境,对宣城人的影响比他们自己以为的要沉重啊。
明殊微微挑眉,将视线收回,投向更远的一处。
白墙乌瓦,朱檐铜门,一人多高的石狮威武狰狞,利齿环鬃,睥眤天下之势尽显。那一片似乎望不到边的巨大府邸如安静的猛狮,沉沉伏于原处,一旦惊醒,便会噬骨吞肉。
那是蒋家祖宅所在,前庭是宣城府府衙,后头是历经多代扩张,已成庞然之物的后庭,似与府衙分割而治,却又千丝万缕浑然一体。
不知蒋惟三兄弟此时是否就藏身于这位大宅之中。明殊细品着茶水,目光幽深。
蒋家在潞州势大,庄园宅邸不计其数,谁也不知道蒋氏兄弟会住在哪间宅子里,也不知道他们三个是分居三处,还是共处一宅。
这个任务有些艰难啊!
明殊摸着手中的茶杯,双眉微微蹙起。
这间大宅是蒋家的祖屋,又牵边着州府衙门,政令军令多出于此。按理说,就算蒋家三兄弟不在一块儿,身为中枢首脑的蒋惟也应该居于此处执掌大局。
然而蒋惟此人一贯谨慎小心,城府深沉,并不排除他以此地为虚像,设下埋伏圈套,专门诱杀对他心存不轨之辈。
否则偌大一个蒋府,门前只有二三家丁,连个护院家将或是卫兵也没有,实在不正常。
院墙再高大,有些武技的人总能仗着攀索或是绳爪翻墙而过。这么大的院子,总不可能像外表那样看起来满是疏漏。
若真如此,也就太对不起蒋惟在朝堂之上多年打下的名声了。
收回目光,明殊垂下眼帘,专心致志将面前的饭菜扫了个干净,然后放下银子,重新戴上斗笠,离开了这里。
小二收拾碗筷出来,在二楼拐角处见着一个相貌普通的青年,与他装扮相同,青衣小帽,肩上搭了条洁白干净的手巾。
“怎么样?有异状吗?”
那小二想了想,摇摇头说:“面生的很,是个外乡人。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瞧他也就向下张望了一眼,一直在专心吃饭饮茶。”说着,他咧了咧嘴,“你说他看起来挺瘦的一个人,饭量怎么这么大,吃一顿都抵我吃一天的量了。”
“你瞧他走路的姿势还有身后背着的那把刀,就知道是个练家子。”楼梯处的青年小二嘴角一歪,那个外乡少年已经出了店门,身形如松,步态轻盈,不疾不徐地融入了街上的行人。
“那要不要盯着?”把用过的碗筷随手放在楼梯口的竹篓里,那个小二伸直了脖子向明殊消失的方向看了两眼,“小伙子长得还挺精神的,最近来咱们宣城投军的人也不少。”
“你觉得他像?”那个青年有些犹豫,“我总觉得他好像跟那些来投军的人的气质不大一样。”
“你想的也太多了。”放下碗筷的小二拿手巾擦了擦手,不以为意地说,“知道你谨慎,不过咱们人手也有限,总不能来个外乡人就派人盯着,这月余,咱们哪个腿没跑细半圈?可找到了一个半个奸细?放心吧,咱们宣城固若金汤一样,连只苍蝇都放不进来呢。”说着他蹬蹬下楼去了。那青年想了想,随后双肩一耸,将这人从脑海中剔除,也转身向另一位客人走去。
离开店门并不远的明殊动了动耳朵,将那轻微缥缈的一线声音收入耳廓。
果然,在宣城里,真真大意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