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北戎的汗王被大盛的将军砍下了脑袋,第二天前来献国书的北戎新汗的使臣团受了到他们想也没想过的热情接待。当然,这热情是相对于他们原先设想的冷漠仇视的态度而言。无非也就是守城的军士脸上将那人憎鬼厌,欠债不还的恶脸换上了一张和煦如春日阳光的表情,接待他们的鸿胪寺少卿大人也难得的如沐春风,既没对他们冷鼻子冷脸,也没有话里带刺,声音带刀地用言语欺侮他们没读过汉人的书。
大盛朝的皇帝十分宽宏,心胸也宽广,不但收了国书,承认了新汗王的合法地位,还赐下金书丹券,并赠送了不少北戎人最爱的茶盐和价值不斐,精美华丽的工艺品,令北戎使臣们既感动,又开心。
当然,如果大盛的皇帝不顺便把沮渠莫一皇子扔给他们,让他们带人回北戎去,那就更让人开心了。
如果说也速失里是草原上凶残悍勇的狼王,那一向跟他走得极近的沮渠莫一就是那藏在草丛里时不时咬人一口,一口便足以致命的毒蛇。阴狠,毒辣,生性贪婪而残忍。他自草原上离奇失踪之后,谁也不知道这条毒蛇竟然会被大盛皇帝拔去了毒牙圈养在京城。
既然养了,为什么您不一直养着他,非要将他送回北戎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自然是要他回来添乱的!
不够聪明的人不会被派来出使大盛,大盛皇帝这时要他们将沮渠皇子带回草原,是为示好,更是威胁。
沮渠莫一如果没有被驯化,那么他的回归,必定会掀起北戎的腥风血雨,令草原局势变化,使人心不一,带来动荡。
而若沮渠皇子在这两年里如果已经被盛朝的皇帝驯成了听话的狼犬,那么他们如果今后再有什么异心,这条滴着毒液的恶犬不会介意往他们咽喉咬上一口,让他们享受一下战栗的恐惧。
因为恶犬的身后,往往站着一位强大有力而不讲道理的主人。
“不然我们想办法在路上……”一位使臣竖起手掌,轻轻向下一劈。
“不行!”主使皱着双眉打断了他,“大盛朝的皇帝将他交到咱们的手里,不但路上不能出事,就算回到了草原,我们也要确保他的安全!”
“只要找个意外就好!”
“你当大盛的皇帝是傻~瓜吗?”主使冷笑着在出主意的下属头上狠狠击了一拳,“哪怕真的是意外,盛朝皇帝也不会认为这是意外的。所以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也要先让沮渠皇子安全地回到金顶王帐!”
烫手的山芋扔了出去,接下去皇帝自然不用再多费什么心力。这与当初昭王和庆平侯定下的计策差不多。只不过因为明殊在阿罕尔山的一刀,将计划实施的这一天比原先设想的要提前了好几年而已。
皇帝唯一感到心烦的,还是自家这个特别固执,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的外甥女。
“她还是不肯松口吗?”
皇后叹了口气,半是抱怨半是欣慰地说:“也不知道她这个性子像了谁?”
皇帝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眯着眼点了点头:“自然是像朕的。”
皇后笑着推了他一把。
“不管像谁,一个好好儿的女孩子,总不能一直扮着男装在军营里厮混,这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哪怕她以后不想嫁人,也不能这么做,女孩儿名声有多重要啊!”
皇帝也很发愁。
在明殊的要求下,对卫家的处置算得上低调,没牵扯太多,连庄氏的娘家也没有听到半点风声。只是这样一来,明殊的真实身份再揭开就错失了良机。总不能再像前几年那样,声势隆重地再接回一个福慧郡主,对天下人说,薛靖又添了一个女儿吧。
皇帝借着皇后的口,也向她表达了自己希望她能认祖归宗的意愿,但明殊这死倔的丫头就咬紧了牙,非要等薛家和定北军彻底平~反那日才肯改名换姓,开口叫他一声“舅舅”!
就算他明确当年是桩冤假错案,但那是先帝铁口断下的案子。如果这样直接推翻,何异于向天下人承认先帝的错误?先帝的谥号为“仁”,只光凭着定北军蒙冤屈死的近万条生命,先帝也当不得这个字。
只是这话后世人讲得,后世史书上讲得,身为继任者的亲儿子,他却讲不得。
讲了,便是将自己的父亲从坟里揪出来,正手反手狠狠扇了几个耳光,他以后归天,也没有颜面去见宇文家的列祖列宗。
所以他有点心虚,有点气短,甚至不大敢去见这个他自己十分欣赏的外甥女。
所以当明殊提出要求时,尽管他觉得不妥,却也不会断然拒绝。
数一数自己的那些女儿们,年长些的早早嫁了驸马,或是在婆家作威作福,或是贞静娴淑地当个本分的妻子。年幼的只知道描眉画鬓,扑蝶绣花。性情最骄纵的,也不过就是跟姐妹们比这比那,小打小闹的,有哪个能像自己家外甥女那么生猛威风?
竟然不想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回来当郡主,当公主,只想白马银枪去边疆吃风沙,打生打死,冒着枪林箭雨,不惧血肉模糊。
哪怕太后拿自己年事已高希望她可以长伴膝下这种理由出来,也没办法打动宣威将军那颗铁打的心。
又气又爱又心疼,太后忍不住跟儿子抱怨:“她这倔性子,有时候真是恨不得打折了她的腿,锁在我的长春~宫里,再不叫她去边疆出生入死了。”说完了,却又后悔。
“打小儿她就受了这么多苦,我们也没帮上什么。现在年纪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志向,咱们做长辈的,也不好真就折了她的翅膀,将她关在这金丝鸟笼子里。笼子再大,于她而言也终究只是个笼子,不得自由,不得快活。不管怎样,她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一往直前的勇气,便是男儿中,也不见得能有几人如她这般。到底身上流着薛家的血,留下了阳羡的魂。我只想她这一生快活,若她的快活只在战场上,那便放了她去吧。”
太后说这些话时,心里不知有多难受。皇帝听了,心里更加难受。
卫家已经处理干净,他也不能再视而不见,假装自己并不知道明殊与宗室的关系。既然不能昭告天下,那么在家里说说总是可以的吧。总不能让明殊的身份白让旁人顶着。皇帝找来了宗正和皇家几位颇有份量的长辈,十分婉转,但意思相当明晰地将前因后果对他们说了。
这事听起来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皇帝请来的这几位,不是亲王便是郡王,一个个人精儿似的。皇家最不缺的,便是各种匪夷所思的际遇,只有说书人想不到的,还没有皇家没发生过的。
是以,这几位老人家十分淡定,也充分领会了皇帝的言下之意,当即对皇帝拍胸脯下了保证,回去就将明殊的名字给添进宗室的玉牒里,而且注意保持低调,尽量控制住,不让这消息在宗室圈外头流传。
没过一天,安阳长公主就听到了风声,惊的她打翻了天青碧空笔洗,撞歪了金蟾吐珠端砚,泼污了一整张洁白的黄芽生宣。
一时之间,无数的念头涌进她的脑海中,让她额角涨痛。这消息听起来十分简单明晰,但她却一下子没办法完全整解。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为卫明兰那个扶不起的阿斗竟然敢顶替为阳羡姐姐的遗孤而感到愤怒,还是应该为儿子原来不是“断袖”,顾家总算不会在他身上断了根而感到庆幸。
安阳长公主当即扔掉了手中的青峰杂毫,飞也似地备车去拜访了宗正。在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又直接从宗正的家里赶到宫中,找皇后当面确认。
叶皇后那时正陪着太后与两个女官一起抹牌玩儿,见安阳长公主来了,心情极佳的太后招手唤她过来。
“你来的正好,快把她换下去。”太后手指着皇后,“就她那手臭牌,再配上她那臭牌技,一般人儿真受不了她,偏这儿能陪哀家玩的人不多,来来,安阳,坐这儿来,换了你嫂子去,让哀家舒心抹两把。”
安阳长公主见太后兴致正高,也不好说明殊的事儿,只能强捺着性子陪着抹了两圈,只是心不在焉之下能打的什么好牌?也亏得那两个女官给太后和皇后做牌搭子惯了的,也不好叫长公主扫了太后的性,两个人暗地里眼神交互,不着痕迹地帮着安阳长公主打掩护,颇喂了太后不少牌,总算帮着遮盖了过去。
皇后一旁冷眼瞧着,知道安阳这是有事儿要找她的,便借口坐久了对孩子不好,要起来走动。安阳长公主借了机会,便向太后告辞,陪着皇后嫂子去逛花园。
“没想到第一个进宫来问这事儿的,竟然会是你。”走在宽阔无遮拦的花园里,将随侍的宫人都遣得远远儿的,姑嫂俩这才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体已话,“不过也是,早前儿那孩子就是你们家阿昀从中山郡带出来的,也是随着他起的家。后来他们回京,她也是一直住在您府上的。”叶皇后扶着腰,换个了姿势站着,身体微微倚着一棵高大的梧桐。
“你待这孩子好,念着她无父无母的孤苦伶仃一个人,那时候还总想着要帮她挑门好亲事。我那时还说,明殊遇着你们母子,可真是她命里带的福份。放眼这天下,有哪个无亲无故的小兵,能得长公主关怀,亲自帮他选媳妇儿的。”叶皇后笑了起来,“幸亏郑家那丫头没点头,要不然,这事儿要叫郑家知道了,看你要怎么收场!”
安阳长公主苦笑了一声。
谁知道这个勾走儿子魂儿的宣威将军会是个女子啊!
这死孩子,嘴就咬得那么紧,半点口风也没露过……不会是,他还不知道吧……
安阳长公主再次陷入儿子到底是不是“断袖”的深深迷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