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正要说下去,却见明殊将掌一竖,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你就这么确定我们无法活着回去吗?”明殊微微弯着眼睛,换了女装之后,她原本略显凌厉的五官也柔和了许多,只是当她在注视着你的时候,那双杏目中仿佛燃着两簇火焰,能让人感受到藏于这副面容下,毫不柔软的锋芒。
“我们都要活下去,都会活下去。”明殊抓~住无心的手,“等到我们回去,你再细细跟我说吧。”
也不知为什么,一向冷静自持并以此为傲的无心觉得胸口像有什么正在喷涌而出,酸涩拥塞,让她眼眶发热。她忙垂下头,借机将这点小小的失态掩饰过去。
“您只要知道,您在这世上还有亲人,至亲的亲人,他正等着您回去。”无心再次抬起头时,那一刻差点迸发的情绪已经被她完美地收敛回去,“别让他再为您伤心了,好吗?”
明殊极为动容,她心中已经隐约知道无心所指的那人是谁,但此时又有些不敢相信。
“请您相信,在他的心里,您的安全比什么都要重要!”无颜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等我们出去了,就算是违抗了他的命令,我们也会把所知的一切都跟您说的。”
夜色渐沉,也速失里回到大帐时,身上还穿着全套的铠甲。北方的夜晚比日前寒冷许多。帐外燃着的篝火上正烤着整羊,烤羊的奴隶赤~裸着上身,一手拿着大毛刷在羊身上刷着酱料,一手转动着木叉,红亮的火光映在他古铜色沁出微汗的胳膊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不远的地方,有人在拉着羊角琴,苍凉的乐声融入映满月光的夜色中,静静地流淌着,让前一刻还在喧闹的营地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是谁家的女奴用着草原女子特有的宽阔悠远的调子唱起了北戎人的歌,那歌声旷远幽长,音域宽广,带着某种神奇的韵律,让躁动了一天的心获得了一时的宁静。
明殊的北戎话只是半调子,那些有着古怪却意外好听的调子她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那里面带着的淡淡喜悦,淡淡忧伤,淡淡怀念的感觉很能打动她,让她忍不住沉迷其中,想听得更多。
也速失里进帐的时候,便正见到这样的情景。
大帐里点着儿臂粗的牛油大蜡,将宽大奢华的牛皮帐幕里映得雪亮。那个有着令人心动的美貌和气质的少女就坐在羊皮毡子上,屈起一条腿,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托着腮,正出神在看着面前烛光。
光线跃动在她的脸上,映出她姣好的面部曲线,长而密的睫羽,还有脸上细微的绒毛。也速失里的心跳得极快,他头一次在面对一个女人的时候感到了一丝带着甜蜜的慌张。
若换了其他女人,他大概现在就直接扑上去了吧。但面对灯下的这个女子,他居然也会像个情窦初开的楞头小子一样,不想勉强她半分。
也速失里轻咳了一声,将身上沉重的铠甲卸去。
那个灯下的少女微微转过脸,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扫了一圈,并没有露出什么惊恐畏惧的表情来,像是已经全然接受了接下来的命运,但也更像根本没有将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这让也速失里在不满中也品尝到了一点从未有过的失落。
“你叫什么名字?”他将铠甲扔在了帐篷门口,汉语流利,只带着一点生硬的口音。
明殊有些诧异,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他。
也速失里今年三十,正当壮年。他有一头卷曲的黑发,脸庞光洁,鼻梁高~挺,目光犀利,有着典型的北戎人相貌或许还混杂了别族的特点,除了眼神显得有些阴郁之外,身材高大的他相貌十分英俊。
注意到明殊眼中的惊讶,他嘿嘿笑了两声:“我的一个奶妈是汉人,小时候教过我不少汉话。”
他缓步走到明殊的身前,单膝跪下,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你不怕我?”
明殊垂放在身侧的掌心里已经沁满了冷汗,但她并没有示弱,只是倔强地抿着唇,冷冷地瞪着他。
“你们南人女子很少会有你这样倔强的眼神。”也速失里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但也不知为什么,落在半空又收了回来,“你很好,我很喜欢。如果你愿意,我会让你做我的大阏氏。”
“除了和亲的公主,北戎从来没有过汉女可以做王的大阏氏。”也速失里坐在了明殊的身旁,拉起了她紧握的手,“你虽然看起来不怕我,但其实还是怕的对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猛地一拉,少女短促地惊呼了一声,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
怀中的这副身体柔韧得很,极富弹~性,让他一时有些意乱神迷。
“你真想知道?”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如想像中的那样清亮,冷冷的,像是拒人千里。
一篷火在他的身体燃起,一瞬间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全身的细胞都在拼了命地叫嚣。也速失里眸光微黯,用力收紧压在对方腰~肢上的手,让她的身体与自己贴得更近,享受着那柔嫩纤细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颤抖的美妙和甜蜜。
果然,那少女迟疑着,将双手放在了他结实的胸口,并慢慢地向上移动。
“我姓明。”
“很好听,叫什么?”
那少女突然笑了起来,一双手已经圈住了他的脖子,并将双~唇凑在了他的耳边,轻轻吐了一个令他一瞬间双瞳紧缩,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的名字。
“明殊,我叫明殊!”
然后脖子上一疼,胸后一紧,北戎残暴无情的铁血汗王倒在了她的怀里。
明殊将晕倒的也速失里轻轻放在地上,猛地喘了几声,心脏差点破胸而出,一下一下撞击的胸膛发疼。
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后背几乎都湿透了。她屈起手指,对着烛光轻轻一弹,那烛火不甘地跳了两跳,接二连三地灭了,整个大帐中陷入了一片宁静之中。
过了一会,一阵悉悉簌簌地声音传来,已经换上北戎卫兵衣服的无心和无颜无声地钻了进来。
“外头的卫兵已经解决了,我们只有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下一波巡视的士兵就会过来。”
“怎么样?”
明殊抽~出了也速失里丢在地上的弯刀。
也速失里也算是一代枭雄,但他到死也没明白,自己是怎么会将大盛鼎鼎有名的宣威将军放进自己的大帐,又怎么会色令智昏的让他靠近自己的。一时的心动,直接将他投入了万丈深渊,百劫难回。
大概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死得这么窝囊,这么憋屈,这么莫名其妙吧。
阿罕尔山下的营地里,燃起了大火,整个营地都炸了。
因为着火之处,正是他们的王帐。各部族的士兵从睡梦中醒来,拿起武器,向营地中间涌去。
但当他们赶到时,只看到王帐的四周倒着十几具被割喉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和引火的火油气味。
借着夜色和混乱的人群,换上护卫衣服的三人在明殊的带领下,左钻右窜,旁人看着她们都是在往王帐的方向挤,却没想到她们越挤越远,不一会已经转出好一段距离。
无心和无颜:……@O@
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她们可没见过,当年初到黑山营,与黑山军演武时,明殊就是靠着这一手,带着陈石和张贵喜生生从战场脱离,直接杀到人家的主营夺旗的。
只是她们来不及易容,想借着混乱完全跑出营地还是很困难的。
营地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从王帐中心四下传来北戎话的喊话。有刺客混进来了,要各部族整装,清查自己名下的勇士。一旦有人挑头,慌乱的情绪立刻平息下来,各族真的开始收拢本部族的士兵,一个个清点确认起来。
她们三个人便很快被人发现。
“战!”明殊舌绽春雷地吼了一声,已经抢到了一匹马,顺手抽~出马鞍旁的长槊,举手一轮,已经将拦在自己面前的一圈人扫飞出去。
这一刻显露出来的神力和气势太出乎人意料了,一下子震得北戎士卒连连后退。
无心无颜也各抢了一匹马,有武器在手,便如矫龙如海,凤翔九天,一时气势如虹,随着明殊向营外冲去。
“是是是他!”
有曾去过青州和云州老兵在看到明殊将沉重马槊舞得如飞轮般,神勇莫敌的样子时,终于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是盛军,那个魔鬼之子!”
在北戎人的心里,能被称得上是魔鬼之子的南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在青州城外杀了他们无数人,一个照面就砍下了西狄军元帅头颅的庆平侯顾昀,另一个则是神出鬼没,连杀十几个摘星楼高手,将闻怀瑾从北戎人手里生生抢回去的宣威将军明殊。
如果说顾昀是活在他们记忆里的魔子,那么明殊就是存在于传说中的魔子了。这些北戎兵大半见识过顾昀在战场上的修罗貌,但见过明殊的极少。
明殊在青州城受了重伤,之后的战场她并没有参加。但自从去了云州,全歼青狼部之后,她的名气随之传播开来,因她时常带队在云州边境巡视,有些运气不好想打草谷的北戎人也碰到过几回,但凡能逃的命回来的,都对战场上那位自有神力,杀人不眨眼的少年将军印象深刻。
跟当年在青州城外杀了几进几出的顾昀相差无几。
今天这么巧,竟然还真有见识过她的北戎人在。
“是那个明殊!”
“别叫他跑了!”
“杀了他!杀了他!”
初时的惊惧之后,北戎人发疯了般向明殊三人涌过去。这个人是北戎的大患,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存在。
“都散开,用箭,用箭射死他!”
金锣声急促响起,那些拦在她们面前的,正追着她们的北戎人又立刻散开,数队弓箭手错落排开,对着远去的三人拉紧了弓弦。
“走!”明殊反手一刀,刺在马臀上,那马受痛,咴咴叫了一声,前足高高抬起,发了疯一般向前就窜,“散开走!”
这些人的目标是她,只要散开,她便能将注意都吸引过去,给无心和无颜创造一线生机。
谁知这两人竟像商量好一样,一齐拦在了明殊的身后。
“嗖!”
“嗖!嗖!”
箭如雨下,对着三人罩了过来。
“无心!无颜!”明殊回过头,骇然看见那两个人挥动手中长枪,将那些追着她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
只是那些箭支又密又急,舞得再紧,也无法挡住所有的箭。一枝,两枝,无心和无颜的肩上腿上各中了几箭,而她们身下的马也都惨叫了数声,跪倒在了地上。
“快走!”无心对她大吼了一声。
营门明明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她们却被困在这里。只要明殊再催一催马,便能跃出重围,逃出生天。可是同伴就挡在她的身后,帮她承受着伤害,眼前着无力支撑,就要被射成筛子,她又怎么能抛下她们就走?
明殊大吼了一声,就要拨转马头回去,可是身子猛地晃了两晃,全身的力气都像泄闸的河水流了个干净,她只觉得头晕眼花,白光于眼前闪烁,手中的长槊重逾千斤,竟拿不住了。
“哐当”一声,那长槊滑落在地上,她张口喷出了一口血。
一枝长箭呼啸着,冲着她的心口撞了过来。
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