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有年温公公今年已经望七十了,身子骨儿还很硬朗。他自出宫随了长公主,不像以前在御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权有势有人奉承着,但也少了那些个提心吊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没了那些风诡云谲,公主敬他,下头人哄着他,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心自在,瞅着可比同龄的老人年轻许多。
他面白无须,一头银发,身材微胖,脸上总带着笑模样,脸上虽有沟壑,但那笑纹喜人,又没有老年褐斑,看着还是很富态喜兴的。
当然,收拾起人来更喜兴,都要把人喜兴哭了。
一天下来,瘫在床上回忆起往事的哥儿四个都无比怀念起那个脸上永远冷冰冰,只会皱眉头的白虎老师。
我们错了!
白虎老师您才是亲人!亲哥!您那哪叫折磨咱们?不就是蹲马步吗?您回来,我们保证蹲四个时辰不带叫累的。
被笑面虎,还是只快掉光牙的老老虎整,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好在唯一有安慰的是,庆平侯府的伙食太好了,住房条件太好了,还经常有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姐姐们隔着花墙的镂空墙花偷看他们,虽然是偷偷摸摸的,但那股子脂粉香气,还有银铃般的笑声早就把她们出卖了。
这种时候,温公公是十分有人情味儿的,他并不会因为内宅里一些丫鬟不规矩的言行而发怒。他一向喜欢这些花朵儿般鲜嫩有生气的姑娘,觉得水做的姑娘们就是该好好呵护,让她们过得更开心才对。
于是姑娘们来的时候,温公公对哥四个更加严历,于是墙内哭爹喊娘,墙外欢声笑语,就这么杂成一锅香气袅袅,味道古怪的粥。
温公公精神虽好,但因以前在御前伺候笔墨太多,夜里点灯熬蜡的费了眼睛,所以这眼神有点不大好使。年纪越大,看人越模糊,影影绰绰的人形儿能看得着,但要细论五官就是一团糊涂。除了他第一天过来,把四个人挨一排地拉着近前细细端详过,后头就再没管过。做下人的,只要五官端正,头脑灵活,手脚麻利就好了,人不就那副皮囊,不过两只眼睛一管鼻子,谁也不能再多俩少一个不是?
顶顶要紧就是要有一腔忠心。
忠肝义胆,要有随时为主人献出生命的觉悟!
所以你们四个居然签活契?这怎么能成?既跟了世子,那就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这样顾家才能用你,才敢用你!
嘛?不想给人当一辈子奴才?那你上这儿干嘛来了?快收拾铺盖卷儿走人,我们顾家什么都不缺,尤其是两条腿的人!
温公公跷脚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杯茶,细白细白的手指拈着茶盏盖儿,慢条斯理地抹着茶沫子,姿态看着就是那么优雅漂亮。
一群泥猴子,身上土味儿都没洗干净呢,还想做人?做人你得先穿衣裳,嫌衣裳约束,那你还做什么人呐,继续去泥里滚着,树上挂着,当你的猴儿去。
声音也是一样的慢条斯理,比普通男人音色细些柔些但不难听,可是他吐出来的字字都带着刀子,淬着毒,听着浑身那么难受。
哈少良哭着说:“温爷爷,我是签了死契的啊,您别数落他们把我也给划拉进去了啊。”
“啊?”温公公瞥了他一眼,“你啥时候签的?跟谁签的啊?”
“我啊,四个月前进顾府就签了啊,我二叔是顾府的二管事,我们一家子都是顾家的家生子,怎么可能像他们那么没出息地要签活契。”
温公公掏掏耳朵:“哦,那个顾家啊……”
他这么一拉长声音,其他三人立刻将同情怜悯的目光投向茫茫然的哈少良。
“那个顾家跟这个顾家能一样吗?”温公公照旧是温温和和的眯缝着眼儿,“那是中山顾将军府,这儿是庆平侯顾府,差着十万八千个坎儿,你小子得给我记着,世子爷是长公主的儿子,是庆平侯顾震霆的孙子!”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一时大意犯了忌讳的哈少良就站在院子中央,头顶三块大青砖,站足了两个时辰,一直站到了晚膳前。
因为温老爷子放了话,只要有一块砖掉下来,受罚时间就翻倍,哈少良硬是梗着脖子咬着牙,动也没动一下。
等贵喜和陈石把他头的砖头搬下来,他脖子也动不了了,眼睛翻着白儿,腿根本迈不开来,全靠着两人硬将他给拖回来。
明殊靠着一张俊脸和一张抹了蜜的嘴,把外院厨房的大婶大妈们早哄得颠儿颠儿的,拿他当亲儿子带,这时也偷偷下厨房,亲自拿鸡架子汤下了一碗面给端过来。陈石帮他抹着后背顺那口气,顺了半天才顺回来,最后还是明殊给他喂的面汤。
等缓过来,哈少良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拉着贵喜的袖子抽抽着:“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罪!”
明殊捂着他的嘴,把他那一声嚎哭给摁了回去:“你以为下人是这么好当的?你在家里是父母的心肝儿宝贝肉,在外头也就是被人使唤的小子。我们是没法子,总要混口饭吃,才来给人当下人,若有别的道儿走,你当我们乐意低三下四地伺候人?”
“不信你问问陈哥和贵喜,他们为什么不肯签死契?”
陈石闷着声说:“家里还有爹娘和小弟,攒够了钱,我总要回去的。”
贵喜也垂着头:“家里困难,去应征将军府也是因为人家给的工钱多,活计不像外头那么累,不会白损了身子骨儿。我将来想有本钱做个小买卖,孝敬爹娘,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给他们大长了,送他们去念书考功名。”他挠挠头发,“我不想将来娃娃生下来就给人当奴才。”
哈?生下来就是奴才的家生子?少良,觉得胸口中了一枪,膝盖上插满了箭,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凡大宅门里头,传的最快的约摸就是哪个人得了势又哪个人失了宠,特别是对这几个来历与大家不那么一样,却又得了世子爷青眼的“外人”。总之,到了第二天,大家对哈少良的态度就有那么不大对了。
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哈少良就像被拔了毛的公鸡,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灰头土脑,呵出的气都带着一股子生无可恋的味道。
明殊看不过去了便劝他:“我说你至于吗?一个大男人,不就是被人笑话了几句,戏弄了两下就没了精神气儿,要死要活的跟个娘儿们似的。那要是以后跟着世子爷上了战场,看着敌人杀过来还不得尿裤子喽?瞧你这点出息,好歹你还是将军府出来的,别给你老哈家丢人。”
哈少良翻了个心,觉得小明子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被人说闲话的又不是他。
贵喜也来劝:“他们是地道京里人,看不起咱们乡下来的也属正常。反正日后咱们是要跟着世子爷去黑山大营的,又不用瞧这些人的脸色过活,话再难听你也莫放在心上。咱们自己争口气,将来在战场上未必不能战功立业,说不定还能换个官身,给家里人挣份脸面。到那时候啊,你再回京里看看,他们得上赶着巴结奉承你。今天拿你当孙子,明儿就得把你当祖宗。”
哈少良总算动了动,有气无力地说:“你说的倒轻巧,战场是那么好上,战功是那么那得的?大盛的军爷上百万,这些年死在战场上的以千计,以万计,真正能活下来拿着军功换官身的有几人?只怕我们有命杀敌,却没命回家。”
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几人相对无言。
过了良久,明殊才说:“哈少爷,要不,你还是回中山顾家吧。”
“你说的对,上了战场就是我命由天,你不会武功,也没什么力气,上了战场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我估摸着世子爷也未必乐意让你跟着去军营。”
“屁!你刚刚还骂我没出息,现在倒要叫我夹着尾巴回去?我回去说什么?被人撵回来了?没胆子上战场杀敌,逃回去了?”哈少良双眼赤红,怒道,“我不能给我爹我叔叔们丢人,更不能叫我兄弟们瞧不起。老子不回,死也不回!”
“这就对了!”陈石一巴掌拍在哈少良的后背上,拍的他一呲牙,差点儿从床上栽下去,“是男人就手底下见真章。再者说了,跟着世子进军营又不一定就要上战场去杀敌。大盛边境还算安定,好些年没有打仗了。更何况世子的身份特殊,年纪又轻,朝中那么多大将,怎么也不能让他上战场不是。”
明殊暗暗叹了口气。
自薛靖一死,定北军解散,北方边境便不怎么安定了。与大盛北疆接壤的北戎、西狄及沙罗十三部时时与北疆边军起摩擦,到了秋末,更不时有马队出没边镇打草谷。前几年还只是抢抢粮食牲畜,从去年开始,这些打草谷的发展到抢女人,屠村,别说男人,连老人和婴孩也不留。
朝廷倒是发文谴责,但北境以北多是游牧民族杂居,人家又是抢完杀完就跑,就算知道了行凶者是属于哪个部族的,也很难追责,将那些凶手绳之以法。
北戎等国所表现出来的,以其说包庇,不如说是放纵,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在他们授意下的行凶,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表面上还蒙着一张纸,画着漂亮的图画用来遮遮羞罢了。
等哪天他们不耐烦了,将这纸一揭,平静了近二十年的边关战火又要燃起。
朝廷没有坚不可摧的定北军在北境坐镇,不知这些穷凶极恶之徒会策马冲入中原多远,又有多少百姓被他们祸害得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