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那日,各家亲眷于京外十里亭送行。场面热闹,一边是言笑晏晏,一边是泪雨滂沱。
只有明殊这边冷冷清清地站了两位少女,一高一矮,一明艳一娇憨,一个面含微笑如三月杏开,一个面露忧容似亭亭小荷,引的同行的伙伴们不时偷眼向那边观看。
高个儿的一身墨绿骑装,正是郑莹,矮个儿的宽袍大袖,裙角拖在地上,沾了半幅裙面的灰泥,正是卫二老爷的掌珠,卫明芳姑娘。
卫二太太放出话来要与明殊做成亲事,但过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见他们将明殊请到家里来,卫明芳已经知道明殊对自己确实无意,那一腔子初恋的情意也终于偃旗息鼓,吹灯拔蜡。只是到底年少气盛,心有不甘,非要当面听个准信儿,问个究竟不可。
短短数月的工夫,卫明芳已经长大了许多,不是身段年龄,而是心态气质,楚楚可怜的小~脸上竟也颇带了几分坚毅的味道来。
明殊一脸的为难,被逼问的紧了,也只能点头含混过去:“是是,你就当我心有所属。天下之下,何处没有芳草?你哪里都好,只是你我无缘,你将来一定能寻到比我更好更合适的。”
郑莹抿着唇,手里拿着马鞭儿一脸的要笑不笑。
卫明芳鼓着腮,恨恨地瞥了她一眼。卫二老爷在明殊那里碰壁后也想走安阳长公主的门路,但是长公主并不搭理他,而是辗转令人传了话,她有意要为明将军定下郑知府的千金。眼前这位明艳照人的女子想必就是长公主为明殊看好的郑家小姐。
容貌,身材,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没多少曲线的胸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外在的确差了人家一截子。
就算家世,郑知府家的嫡出小姐也未必就差得过国公府二房里小姐了。
“我将来一定能找个比你更好的!”卫明芳也只是自怜了不到一息的工夫,便握紧了拳头,满怀酸涩地掉头走开。
郑莹摇头叹息道:“明兄您可真是心狠。”
不心狠怎么的?难不成要给她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高高举起再重重抛下吗?明殊也只能无奈地一笑了之。
“那个,你别在意。”郑莹也毫不扭捏,对明殊说,“当日承蒙阿兄仗义出手,救了我母女性命,我还没有好好地当面谢过。”
明殊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只是那之后,母亲回去就心心念念着,想将你我拴在一处。”郑莹笑了起来,“我却是知道的,你刚刚对那小姑娘说的心有所属并非推搪的一句虚言。虽然我不知道你心中那位姑娘是什么样子,但能让你坚守,不为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所惑,想必她一定是位十分出色的女子。”
明殊额边流了一滴冷汗。
“能得将军倾心若此,也是那位姑娘之幸。以后有机会,请一定让我见一见她。”郑莹笑着对他挥了挥手,“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出来送送你们。预祝阿兄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将来或有一日,能请阿兄陪我马踏苍岚,赏一赏北地风光呢。”
明殊对她抱了抱拳。
“若有那一日,必如约而至。”
郑莹对他挤了挤眼睛:“那婚约之事,你也无需太过忧心,我会想法子断了我父母的念想的。”
就算得了这么一句承诺,明殊也并没有觉得有多么轻松。
翻身上马,回望高大的京城城墙,她心头一阵恍惚,这几年的岁月如颠沛的梦境,起伏不由人,却偏偏白驹过隙一样倏然而逝,令她有种不切实际的空虚感。
远远的听见人声喧哗,各家各户都在与自家的子弟道别,目光所及,俱是一片离别之忧,只是刚才转身匆匆离去的卫小姑娘,正跳着脚,指着一脸无奈地李栩,不知道在争吵些什么。
“走吧。”鸾铃声响起,顾昀拨开面上的黑罩,露出这几年越发端整的面容,对她伸出了手。
“好。”明殊的视线微微闪躲开,并没有如他所愿将手交递过去,而是一勒马缰掉了个头,催马走到了队伍的前端。
顾昀旁若无人地将手收回来,重新放正面罩,跟在她的后面,不紧不慢地踱到了宇文泰的身边。
“你们俩怎么回事?”
在京中憋了一个多月的昭王殿下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了,拉住了顾昀的马鞍,将声音压得低低地问,“若当我是兄弟,就别只瞒着我一个人。”
顾昀悠然瞥了他一眼,声音中带着毫不起眼的些微笑意:“没什么,不过是跟他挑明了说。”
宇文泰手一紧,一双眼睛狼一样地瞪着他:“说什么?”
“说,我心悦他,希望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已。”
昭王殿下~身子一晃,险些从马背上倒栽下去,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惊慌震骇和不可置信。
“你!你!你!”
“我怎么?”顾昀轻笑了一声,将昭王还扳着他的马鞍的手指拨开,轻轻一抽身下坐骑,“我心里有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我知道个屁!
昭王一口血险险要喷出来。
当年若不是这个王八蛋日夜开导,他也不会将自己年轻躁动的心那么轻易地从明殊身上撤下来。
敢情是这坏到流脓的混蛋不动声色地除掉了他这么一个刚刚萌芽的情敌,自己麻溜地亲身上了。
“喂!顾昀!你给我停下!”昭王殿下回神过来,紧抽马鞭,气势汹汹地怀着天快塌下来的悲壮戚惶外加不安嫉妒追了上去。
鸡飞狗跳之后,大地上落下昏黄的余晖,那些喧闹早就消散了个干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顾昀等人重返云州后不到一个月,青州边境好几处关隘果然受到了攻击,只是闻怀瑾此人作战一向强硬,很快便将一切扫平。苍岚山下的北戎部族也并没有因此而有散去的迹像,反而越聚越多。
两下里顿时箭拔弩张。闻怀瑾一面派人给云州守军传递消息,另一方面也传令各边境,将附近村民百姓撤离战线,聚拢到后方来。
同时青州与云州抓紧了战备,开始调拨粮草。
只是不知为了什么,这次粮草军械的调配极为不顺,不是这里出故障,就是那边生事端,气的昭王在府里连掀了两回桌子。
倒是不久之后,由七星阁传来消息,证实在苍岚山下集结的确实是北戎靠东南各部的部族。受了北戎汗王也速失里之命,被逼着南迁到苍岚山一带待命。
北戎刚经内乱,又历严寒,部族的存粮不足,人困马乏,心惊胆战,其中并没有多少人有一战之心。
就算知道越过苍岚山,南边的大盛境内有充足的粮食草料和柔软的棉绸茶铁,他们也未必肯冒风险越境打劫。毕竟北戎在青云二州这两年都没得着什么好。
青州的闻怀瑾手足俱残,已不能提~枪跃马,但不知是否因此,他身上戾气益发重了,杀伐屠戮毫不容情。而云州地广人稀,兵精将足,主帅顾昀虽然年纪很轻,但身手不凡,青州一役中,阵斩西凉主帅时甚至只用了一合之力,他手底下还有一个同样年轻的杀神,杀了摘星楼十几个顶尖的高手。云州更有盛朝皇帝的儿子亲自坐镇,比青州那块硬骨头还要难啃。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速失里派出手下强兵将他们驱赶到苍岚山一带,做出一副要南侵的样子,但又不动声色,只是意思意思地攻了攻几个小卫所,青州军一到,便又将人撤了回来,连一触的机会也不给对方。
这不像是要南侵,倒有点像是无声地叫板和威胁。
他在后头如驱牛羊一样将别的部族的人顶在前头,然后抱着臂膀冷眼看着两方对峙,大眼瞪着小眼。
他这是想干什么?
人人都知道也速失里不怀好意,但没人能猜得出他现在在想什么。
只是兵部一再拖延粮草军备的事惹恼了昭王,他一状告到了皇帝陛下那里。刚刚平静下来的京城又被掀起了波澜。
调拨粮草军备本是户部与兵部协调的事儿,其实军饷粮草拖一拖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常事儿。这里头有哪一方打点不到位,卡一卡,停一停,便能拖上一拖。武将再怎么厉害牛逼,也是要吃喝拉撒的,被人卡着,还卡的有理有据,憋得你有气也没地方吐这是文臣惯用的本事和手段,谁也寻不出个具体的错处来。
只可惜,这回他们卡的并不是一般的武将,而是从来不拿规矩当路标的昭王,他们或许出发点只是为了昭王殿下的看重,或是留个人情,或是要点好处,只是还没等他们开口表示,性格火爆的昭王已经将那块遮羞布一把扯了,将大家都明白,大家都藏着掖着的事儿直接摊到了日头底下。
不给任何人留半点情面。
皇帝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采用息事宁人的态度,打一头压一头地将这事轻轻拿起,再轻轻放下,而是以雷霆之力直接抄了户部兵部几个主事大员的家,并将他们府中搜出来的珍宝字画铺放在勤政殿,由内监们领着文武大臣参观。
金玉珠宝堆满了半个大殿,珍贵的画轴书卷铺了一地,那些宝光灿灿晃花了人们的眼,也吓坏了人们的心。
有个声音清亮的内监就坐在那一堆珠宝里,面无表情,声无平仄地念着户部与内府的账本儿。
内行听门道,外行听热闹,这其中颇有些人听得冷汗涔~涔,汗湿重衫。
几位侍郎主事家里抄出来的,不止有各地上贡的进物,各国进献的贡品,甚至还有内造报损之物,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条门道,将这些东西报了折损,都弄到了家里。
“朕一直忧心忡忡,觉得国库不丰,时不时还要动动朕和皇后的私库来支应。”皇帝倒是一脸的春风化雨,笑着摸须道,“如今可好了,不过这几人,不止缺损可补,说不得朕和皇后也可发一笔小财,多给公主攒几纹脂粉银子呢。”
皇上笑的开怀,下头没一个人敢跟风笑上两声。
这几位大人不止仕途毁了,项上的人头怕也保不了几日了。
再细细这么一琢磨,有那心眼灵活的人突然发觉,被抄了家的这几位,竟然或多或少都与蒋阁老家有点关系。
不是姻亲,就是门生。
皇上这是,终于要向蒋家开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