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长公主面露复杂的神色,被宜王妃看在眼中,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一直对这位长公主有些发怵。
其实在离开真定府进京之前,庄氏已经将京中各家的形势,捡那些重要的地方掰碎揉开了与她作过分析。哪些人需要讨好,哪些人只要留个面子情儿,哪些人最好远远避开,她心里都有个数。庄氏指点她时,安阳长公主其实是在需要讨好的那一拨人里的。
谁都知道,当年阳羡公主最亲近的姐妹就是安阳,而薛驸马与顾驸马有过同袍之谊,互相欣赏,交情甚笃。身为阳羡公主的沧海遗珠,与这位姨母又怎能不亲近呢?
可是卫明兰听不进这句话。
安阳长公主出现时,身着素衣,表情淡然,周身带着淡淡的檀香,眼睛是如若深潭般的沉静和难以捉摸。不像太后,远远见着她便哭出声儿,搂在怀里心肝肉的一通念叨,只余激动和喜悦还有悲伤与怀念,惟愿相信眼前的真实和慰藉。
而安阳长公主不同,那一双洞察世情,万物不惊的眼睛瞥过来,就让她觉得身上披着的重重遮蔽都挡不住,自己的一切秘密都会被她察觉一样。这种本能的畏惧,将她远远推开了安阳长公主的身边。
她为自己的怯战找到了各种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安阳长公主除了一个宗室的尊贵名头,什么都没剩下,与她交好对自己能有多少助益呢?
很快,现实便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
庆平侯府重新大放光采,而那时,在宜王的暗示和催促下,再去讨好这位姨母时,显然是已经晚了。就算安阳长公主对她再怎么客气,她还是能敏锐地觉察到长公主未加掩饰的疏离和隐隐的拒绝。
从骨子里讲,卫明兰是个极为自傲的人,她觉得自己无一处不比别人优秀,只除了没有真的在阳羡长公主肚皮里待过。然而她其实又是个极自卑之人,正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出身,明白自己是夺了旁人的富贵荣华,所以总是战战兢兢,风声鹤唳。一切有可能让她暴露的人或事,她都会下意识地予与攻击,或是远远避开。
比如说,安阳长公主,比如说,庆平侯府。
卫明兰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交握,心里紧张,面上却是一派平和。她近来已经让贵妃对她不满,宜王交办的事她再不能出差错。
本以为还要费番口舌,谁知道自己只将女方的出身报了一回,安阳长公主面上的神情变见缓和,眼中的笑意也真实了许多。
“这是大事,虽说他现在暂居在这儿,我到底也不是他的长辈,等宣威将军回来,我便将这事与他商议商议。”见宜王妃好似又有什么话要说,安阳长公主立刻补了一句让她安心。
“郑经此人我听说过一些,以他的人品,教出来的女儿应当不差。我瞧着倒是门好亲事。”
卫明兰长吁了一口气,心下欣喜。宜王果然识人,能挑的令安阳长公主也点头满意,这确是不大容易的。
她却是不知,为了顾昀的婚事,长公主这两年是操碎了心,不止京中,便连外放的各大员府中有什么年貌相当,待字闺中的姑娘,她都一门儿清楚。郑经家的嫡出女儿,也曾经是她考虑过的对象。
只可惜,她儿子看不上。
安阳长公主在心里又叹了一回,不过想着,这倒也是个好机会。儿子性格倔强,她说不通,便只好从另一方下手了。
明殊此时正与顾昀、宇文泰及一道回京的李栩坐在一间雅致的酒楼里。
顾昀带着的三千禁卫从京中到黑山,自黑山往青州,由青州赴云州,辗转之下,前后也近三年的时间。这些军士大多是京中人,离家三载,也是时候调回京城了。
李栩出京时,还是骑云校尉,如今已升至实职护军参领,只比明殊低一级的折冲将军。三年的历练,让原本翩翩佳公子的李栩黑壮许多,眉目添了许多刚硬,颌下留了短髭,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与出京前截然不同。看得李老太太抱着孙子直哭,说他受了大苦,又骂李侍郎没本事,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让他去受那些塞外的风霜和刀兵的危险。
李侍郎从他不讲理的老娘那里出来,转身就拍着儿子变得宽厚的肩膀大笑,连说我儿有出息,我李家后继无忧,一开心,给了早已成年的儿子不少零花银子。
所以尽管在座有亲王有侯爷还有一位新晋将军,酒钱还是得由李折冲来付。
“等你成亲那日,我叫军中兄弟来给你挣场面。”顾昀安抚李栩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一提到亲事,李折冲瘫在桌上,一脸的生不如死。
他以前说过一门亲事,结果快成亲时,那姑娘死了爹要守父孝三年。等三年孝满,又死了祖父,又守了一年。那时候李栩已满二十,未婚妻也很大了。两家都有些等不及,正准备一出祖父孝就立刻成亲的。谁知道姑娘病倒了,一病又是两年。
一向溺爱孙子的老太太怎么肯,哭着闹着要解婚约,给孙子另挑个福厚身体强~健的。女方家不肯,两头撕扯。李栩连未婚妻的脸都没见过,自然也没什么感情,照旧在京中风流倜傥地过他的日子。混了几年,被顾昀拎去黑山,等他回来,家里才告诉他,原来的那位缠~绵病榻的未婚妻终于没了,家里又给他另订了门亲事。是李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儿。
这位表妹李栩是见过的。柔柔弱弱柳絮般的身子,哪里看得出祖母说的健壮福厚来?还是一副莲花儿一样的性子,听风流泪,花落伤怀,丁大点儿事都能惹她哭泣。李栩一想到以后要跟这样的女子过一辈子,就浑身不自在。
李栩趴在桌上长吁短叹,然而长辈定下来的事他没有置喙的余地,相较桌上其他三人,两个是父母想管管不了,一个是根本没有父母管的,有父亲,上头还压着个动不动就拍腿号的祖母,李栩心里苦啊。
“眼下局势不定,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兵,这会调换,只怕不妥。”宇文泰转着手里的酒杯,说出自己的看法。
顾昀却是不以为意:“不过三千人,能起多少作用?还是看云州军与青州军的战力。青州有闻帅在,尚无需忧心。云州军整治几年,也颇有成效。这三千人回防京师,再调三千来调~教。上过战场见过战阵,总比井底观天要能学到本事。”
明殊觉得顾昀的说法很对。
几十万大军对阵,三千人不过就是一小朵浪花。真要比起来,这三千京中子弟,未必能比那些经过生死考较的老兵更强。但拉回京师,不说十三卫,便驻扎于京郊,拱卫京畿的虎贲青龙两营也未见能在他们手中讨得好去。
最重要的是,这三千子弟是跟着顾昀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凝聚力极强,虽为禁卫,但身上心里也或多或少打上了点顾家军的影子。
明殊虽升了官,但朝中还未开印,她也没真正站到朝堂去过。不可自回京后,与人交往,听人交谈,也或多或少知道朝堂上的一些局面。顾昀带出来的队伍,必是站在昭王身后的,站在昭王身后,也就意味着站在太子边上。有这么一只悍勇之队在,京中便能让人安心不少。
“宜王送贴,过几日又要在他府上排宴,阿昀你要去吗?”宇文泰问。
“宜王相邀,总不好不去。”虽这样说,顾昀还是微微蹙起双眉。他对宜王的观感不好,此人看起来光月霁风,但城府太深,给他的感觉像是蛰伏于草丛中伺机而噬的毒蛇,带笑的眸子里总藏着一两分阴狠算计。
“你小心着些。”昭王提醒道,“前日我在父皇面前可是告了状的。”
云州原是蒋家地盘,但并非蒋氏根基所在。北疆苦寒,蒋彦在时,私底下克扣军饷,截留军械,虽没有确凿证据,但想也知道,这些钱物十之八~九是被运到蒋氏所控的潞州与并州两地。不过也有托于此,顾昀在收整云州军时,才有那样高的速度和效率。一支长年吃不饱饭的军队,好容易遇到一位可以让他们吃饱穿暖的上司,怎么会不积极主动地靠上来呢?
“你也太心急了些。眼下并不是动蒋家的好时机。”顾昀微微摇头,对宇文泰的作法并不赞同。
“再不急,蒋惟蒋纪就到能起复的时候了。”宇文泰说,“那两个老家伙可不像蒋彦,精明的很,且有驭下之能。他们一旦重掌大权,你我在云州就要处处受制。我虽不怕他们,但也烦极了总有鼠辈在底下搅事。”
“与北戎一战避无可避,或是一年,或是三年,等也速失里清除了内部的反抗声音,他就会挥军南下。”宇文泰看着顾昀道,“我可不希望到时候咱们在前方浴血杀敌,后方有人往咱们背后捅刀子。”
“既然是要对上的,不如早点儿将这隐忧除掉。”
“王爷说的是!”李栩一拍桌子,“我辈男儿,不惧战场上马革裹尸,却受不了为同袍算计。就如当年定北军……”
桌上四人皆是一默。
定北军与北戎西狄作战何止十年,威名赫赫,敌人闻之双股战战。就是这样一支悍勇无畏,战无不克之军,没有倒在敌人的刀枪下,却是被大盛自己斫断四肢,砍断头颅,令盛军元气大伤,与敌有休养可趁之机。天下皆知定北军冤屈,却到今日也不能为其正名平~反,怎不叫人心寒心伤悲怒不平。
只是一想起来,就觉得胸口发闷,郁气难平。
“总有一天,会海清河晏。”宇文泰喃喃道,“总有一日,可扫清天下败絮,铲除世间不平,还人间个正道煌煌。”
“便为这日,我等该饮一杯。”顾昀举起杯来。
“创太平盛世。”李栩举杯。
“享国泰民安。”明殊也将杯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