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渊的请假单子是由长史亲自送到宇文泰桌上的,宇文泰拿起来扫了两眼,这上面工整端正的字体他有印象,是那个做事勤恳,为人低调的卫明渊写的。
“要送族妹返京吗?”宇文泰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两眼,随手一抛,“卫家真难得,居然还有个聪明人。”
叶榛坐在一旁,案头堆满了各种文书,说:“我知道你恼火。只不过那是个女娃娃自作主张,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使那种招式。你也别迁怒太广,总归是敬国公府的人,你小惩大诫一番也就是了,别弄得过火令两边都下不来台。”
“若非那女人,明殊也不至于……”
“你糊涂了吗?”叶榛一扬手,一支笔砸在昭王的头上,墨汁在他端正的脸上斜斜划了一道。
“害明殊受伤的是来行刺你的刺客,你要找的也该是那个欲谋对你不利的主使者,跟一个不过心思有点歪的女子纠缠什么?”叶榛气呼呼地骂他,“有那力气,不如去找顾昀好好做过一场,打一架发泄体力。”
“为什么你不去?”
“你以为我不想吗?”那是因为顾变~态他根本打不过啊!叶榛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己面前堆积如山的公务。他本来应该是云州军的参军,为什么会莫名其妙住在昭王府里成为给宇文泰打工的苦命文吏啊!
“不找顾昀打也行。我军中还有一堆待办的事务。你府中现在人也凑得差不多,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处置吧。”叶榛从矮几上直起身,抻了抻自己的腰背,甩甩发酸的脖颈,便要离开。
“不行,你还不能走。”小外甥一把抓~住这个特别好用的小舅舅,“原本勉强够使的,卫家那小子又请了长假,我这儿缺人,你得留下。”
叶榛:……卧~槽。
“那先不准假,忙完了这阵子再说!”国舅爷挣不开外甥的手,咆哮着说。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昭王笑嘻嘻地松开,轻轻拍了拍手,“还算好用的苦力,做什么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还在前头等着准假的卫苦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不准?”好不容易等来了长史,得到的却是这么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卫明渊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长史长叹一声,“前阵子府里有多乱,怀远城有多乱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府里大半都去窦公那里帮忙,府里处处捉襟见肘你也是亲眼瞧见的。连叶国舅都被王爷从营中拐过来帮忙了。这时候你再走,叫我们怎么办?”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在王府中原来这般重要!这一刻,卫明渊也泪流满面了。
他想走,昭王不让走。原谅他不是那么笨的人,这个“你实在太重要,所以我们舍不得放你走,你也真不能走”的拒绝理由,实在是让人信服不了啊!
卫明渊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昭王殿下这是绝对的要展开报复了!
他把明校尉受伤的仇记到卫!家!头!上!了!
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就算知道了,身单势薄的他也完全抵抗不了。
受到了伤害的卫明渊挫败地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宅子里,忐忑忧心,夜不能寐,不过两天工夫,在沉重的心理压力和对未知报复事件的忧心之下,他病了,病得还不轻。
卫宅那里得到了消息,只有卫明芳急匆匆赶过来看望他。
“我是想护着你们的,只是这回……”卫明渊躺在床~上,看着双眼通红的卫明芳,无奈地摇头,“只盼着大伯父能快些派人过来将你们接走。离得远远儿的,若命够好,明校尉闯过这关,或许时间长了,王爷便就放开。若是命不好,明校尉没能挺得过去。”那就不用说了,就算卫家将卫明蕊藏到天涯海角,以昭王的脾气,也一定不会放过她。说不定还要迁怒到整个敬国公府,二房,三房都要被牵累到。
卫明芳被他说的害怕,哽咽着说:“二哥哥别吓唬我。我想王爷一定是个讲理的,不至于牵累无辜。”
可这件事上,谁能说谁是无辜的呢?
难道是卫明蕊没有故意跳下水,故意不接受救援?难道卫家有好好教养自己家的女儿?还是说卫家根本不是存心将人送来怀远,一切全只是卫明蕊自己一个人在作孽?
就算二房和三房,若不是没有心,又怎么会一个也送女儿来,另一个让儿子巴巴将族妹护送进城?
卫明渊身上的热度还没褪,大概是因为生病导致的情绪低落,整个人灰扑扑的,半点神采也没有。
“还是要看明校尉的伤势究竟……”想起那个在城门外惊鸿一瞥的少年,那眉目神情间与自己早夭的妹妹极为相似的感觉,卫明渊就觉得心头发紧,堵得难受,“求上天怜惜,明校尉他是个好人……”
“是呢,他还是个大大的英雄。”想起那夜在河岸边对她温柔笑着,有着极为明澈眼神的清秀少年,卫明芳小声地哭了起来,“若不是为了救我和卫明蕊,又顾着男女有别,不碰我们的身子,他不会耗那么大的力气将我们救上来……他武功高强,若不是消耗太大,或许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就算,就算昭王怨到我和卫明蕊头上,也不冤枉。”
卫明芳从没像此刻这样恨一个人,连叫一声姐姐都觉得恶心起来。
“我去王府求见,明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此刻他的性命危殆,我便使不上力气,也总要去见他最后一面。”还有个想法她没敢说出来。明殊若真的死了,她或许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若不然,做为补偿,她愿嫁给明殊的牌位,为他守一辈子。
还未及笄的少女默默在心里做出了拼上一辈子的决定。
卫明渊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觉得两个妹妹里,这个孩子比另一个真是强得不知多少倍去。只是……
“还是算了,王爷正在气头上,你便是想求见,他也不会同意的。”
“我不信。我诚心去求,他为何不让我见。”卫明芳固执起来,丝毫不下于卫明蕊。
说到就做到。第二天,卫明芳一身素淡衣裙,头戴幂离,站在了王府的角门,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沉重的食盒。
宇文泰听到门房上的通禀,冷笑一声:“就她们还想见?乐意站就站着吧。”
他太小瞧女人了,以为那样身娇肉贵的女子,被人撂在门口不理不问一时三刻,便会掩面哭着离开。却不知道小小少女心中有多坚持,硬是沉默着在门口站足了五个时辰。当然,中间也有侍女给她端茶递水,送小点心填肚子,还会在她脚疼得受不住时,端个木凳子让她略歇歇,然后再接着站。
这样在昭王府门前站了三天,连怀远城的百姓都注意到了。不少人远远地围过来,对着沉默地站在王府外,身形娇小瘦弱的女子指指点点。各种猜测传言喧嚣尘上,说什么的都有。
卫明渊听到消息之后又惊又急,急出一身汗,病反倒好了。他赶到王府门前再三劝说,怎耐这个才被他夸过的懂事的小妹妹就像一根榆木疙瘩,上下不通,顽固坚硬,他才想着要用强制手段把人带回去,长长的梅花簪包铜的尖端就抵在了卫明芳柔软的喉头。
“我是非要见着人的,你若一意相阻,我就死给你看!”
卫明渊:……
这真是上辈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孽,这辈子他一前一后要被两个女人这么害。卫明渊觉得自己的头发越来越少,愁的。只好拉下面皮,亲自去求长史通融。
宇文泰还记得那个在河边跟明殊叽叽喳喳说起来没完的小丫头,年纪小小的,身段都还没有完全长开,性子看起来十分活泼,并不令人讨厌。不像那个假模假势,还想装晕往他身上倒的那个女人。
“你是说来求见明殊的是另一个卫家姑娘?”
长史点头:“名叫卫明芳,是卫家二房的,今年还没到十五。”
宇文泰一头黑线,我问的又不是这些……不过如果只是她一个人,倒也用不着这么严苛。还是个孩子呢,有那么一点点的可怜。
“算了,你派人去问一下明殊,问他愿不愿意见一面。”总是站在王府门前引人围观,对本王的声誉或多或少也有那么一点影响。
明殊听到长史派来的人传的话,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她为何要见我?”
“这……”来传话的侍女一脸的茫然,“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已经在府门外站了三天,怎么劝都不肯走,说急了还会哭。每天都有不少人对着王府指指戳戳的。”
这是做什么?明殊皱了皱双眉。
“没有说别的什么?”
“没呢,只说听着您受了伤,非要亲眼看一看。”
“那就叫她来看一眼吧。”明殊颇为无奈地同意了。不管怎么样,她现在是借住在王府的,不能给主人家添麻烦。
坚持就是胜利。卫明芳就是用这么简单粗暴,外人看起来又笨又傻的法子踏进了昭王府的后院。
浓重的药味自她推开房门时便扑面而来,让她的眼泪哗哗完全止不住。
她在想,明将军的伤肯定很重吧,这么重的药味,不知加了多少斤黄连。现在他是不是还昏迷着?自己对他说的话他能听到几个字?若是他听不见可怎么办?那还要说出来吗?
还是要说出来的!就算他听不见,自己的心思也一定要说出来。若到了人死灯灭的时候,便是再后悔,说多少遍也没有用了啊!
然后她就见到了明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