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拗不过他们,将身让开,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
二人蹑手蹑脚走进去。满屋是熏艾的味道,血腥气倒不怎么浓重。
明殊趴在那里,呼吸平稳,一直皱着的双眉也舒展开,看来不忧是给他用了什么安神助眠的药物。顾昀想。
屋里四下竖着烛台,蜡烛燃了一夜,将屋内映得雪亮。现在烛台已冷,上头挂满了凝固的烛泪。屋里窗子上蒙了厚厚的麻帐,将光线阻隔在外。昏暗的屋子里,明殊静静地趴着,虽然依旧是一动不动,面色也不好,但比起昨夜的那张死人脸,看起来要好了许多。
她上身的衣裳已被剪开,整个背部裸~露出来,胸背上缠满了白色的细长布条,那是不忧拿干净的棉布叫人拿水煮过后烤干,一条条撕开来的。簇新的被子堆在背后,将中箭的那块空出来。于昏暗一室中,这白色显得那么刺目。顾昀想摸一摸,但手拿起又放下,终是没有碰到她伤口上的布巾。
进来时,不归已叮咛过他们,在屋里不要说话不要咳嗽,怕有飞沫弄脏了屋子。
虽然顾昀不明白说话怎么会有飞沫,飞沫又怎么会弄脏了屋子影响明殊的伤口愈合,但他还是严格地按着不归的吩咐,闭紧了嘴巴,一双眼,将明殊从头看到脚。
被白布包裹的后背靠近肩胛的地方,隐隐露出一片瘢痕,看起来是很早以前受的烫伤痕迹。因年代久远,皮肉早已愈合,只是颜色与周边的皮肤略有不同,且因为烫伤较深,留下的疤痕起伏不平,仔细些便能看出不同来。
那瘢痕形状很奇特,两翼向同侧伸展,看着竟有些像只并翅的蝴蝶。
不止顾昀看到了,宇文泰也注意到了明殊肩膀上这块不寻常的瘢痕,轻轻“咦”了一声,换来顾昀极不赞同,甚至有些凶狠地瞪视。
宇文泰忙拿手捂住口鼻,连连示意自己不是故意的。
就看了这么一眼,不归不由分说,将两个位高权重的青年拉出了房门。
“看也看过了,明殊眼下的情况不能在这儿久待,不如王爷费心,在您府上找一块偏静的屋子使人打扫干净,也不需多大,布罩越简单越好。四下里拿石灰泼洒,艾草熏熏,再拿酒醋烧热了,务必要将各处熏到。再候一会,便请王爷派妥当人来,将明殊挪过去静养。”不归对宇文泰说完,又对顾昀说,“还请你将营中无心无颜和无垢调来。无心心细,无颜无垢又懂些医术,让她们平时服侍明殊。院子里的人尽量要少,静养,静养,定是要静下来才养得好的。”
顾昀点头应下。心中却有些疑惑。若说服侍人的事,王府中的婢女健妇机灵的小厮侍童都有,也是经过调~教,惯于伺候人的,不使他们,怎么要调那几个南华宗的弟子来?且看不归的意思,是要让昭王在王府里辟出个地方,除了他点名的这几个人,不许他人进入的了。
想起屋里苍白的明殊,他身上形状特别的痕迹,再想到放在明殊身边,那一块块形状各异,不知用途的薄板,顾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若自己所想是真的……顾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宇文泰动作很快,应该说昭王府的人行动力都很迅速,这边昭王传了令下去,不过一个时辰,王府那边就回信说皆按着王爷的要求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接明校尉过去。
一众人等又将明殊小心翼翼挪上特意寻来的牛车,将她弄进了昭王府。
进府之后,不归就将人接进王府后院偏东的一个独立小院内,借了府兵将院子围住,不许人进出,然后自己带着应令赶来的无心,无颜和无垢三人住进了小院。
“怎么伤成了这样?”无颜见着明殊这副惨样就落了泪,“不过一时没跟着,就出了这样的大事。”
无垢咬着牙道:“不知是哪里来的狗杀才,偏偏她这么实心,要去帮昭王挡那一箭。”
无心道:“说什么也没用。好在她命大,穿胸而过的箭竟然没伤到内腑,不然此刻……”
众女皆静默下来。
无心叹了一口气:“等她好了,说什么也要带她回宗门一趟,多拜拜菩萨。前年才被人在背心砍了一刀,死扛着差点出事,今年又中了这么一箭。这以后等她伤好了,后背还有能见人的地方吗?”
“有伤疤又怎么了,咱们家明公子是大英雄,若是有人敢嫌弃,我头一个放不过他。”
“不知道以后谁这么有福气能娶着她,不过男弱女强似乎也不好,只是明殊功夫太高,能强过她的男子只怕难找。”
“找着了也不一定年少英俊配得上啊!”
无颜无垢相对犯愁,被晾在一旁的不归无奈地清咳了两声。
“师叔……”
“师叔……您是不是舍不得明公子出嫁啊?”
“都少说两句。你们师父就是太惯着你们了。”
无颜无垢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你们守着,好好照顾她,一切以她的安全为要。”
“是,师叔。”
“是,尊主。”
“你们这些日子就专心在这儿,你们手上的事我再找人来管着。我也许久没回江左,据说摘星楼那里蠢~蠢~欲~动,摘星楼主已经秘密去了沙罗国,那里我们的人手伸不进去。”不归蹙着双眉,“那个女人很难缠,眼下北戎内乱,战火烧不过来。若是这女人此时撺掇了沙罗国趁火打劫,却是不妙。等她好一些,我或许要亲往沙罗一探。”
“不行!”三女一起叫起来。
“不行,”无心断然道,“七星阁与摘星楼有夙怨,那个女人又一直盯着师叔不放。您如今武功尽失,咱们的人在沙罗势力太单薄,您若去了,岂非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没那么严重!”不归摇头。
“不行不行不行!”无垢也急了,“师叔您身份不一般,整个七星阁都只认一个尊主,就是您。若您陷在了沙罗,您叫我们三万七星阁的弟子们怎么办?你扛了十几年的仇怨要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说着,无垢哭了起来。
“怎……怎么了?”虚弱的声音唤回了几人的神智,无垢忙捂了嘴止住哭声,从无颜手里接过帕子将眼泪擦干净。
明殊迷迷糊糊地醒了,因着药物的影响,她的神智还有些不清,视线也模糊一片。
“明殊,明殊,你怎么样?疼不疼?”
“要喝水吗?我替你去拿。”
明殊眯起双目,勉强聚拢目光,认出了眼前的人。
“无心,无颜……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怎么能不来,你都伤成这样了!”
明殊悚然一惊,突然想起自己要命的秘密,正要起身,被无垢一把按住:“别动,伤口会迸开。别担心,师叔们及时赶到,有不忧师叔在,你会没事的。”
“我的……”
“不忧师弟你尽管放心,他是个信得过的人,嘴巴也紧,不会说出去。”温和的带着抚~慰的声音在明殊耳畔响起,让她怔了怔。
“不归大师?”
“是我。”不归走过来,微微弯下腰,“别怕,一切都有我在。”
明殊心头一热,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就算她经历过家人的背叛,夺命的追杀,有过最艰难的日子,受过再重的伤也没有哭过,可是今天,眼前这个陌生的却又令她感到熟悉的人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有了想要放声大哭一场的冲动。
好像飘泊无依的浮萍,终于找到温暖的可以栖息的港湾,紧绷了多年的那根弦倏尔松开,被禁锢的多余的水份得到了释放。她死死抓着不归的袖子,哭得像个孩子。
无心几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放下手里的东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各自守住门户。
房间里,不归轻轻抚摸着明殊的后脑勺,放任地让她哭了一会,才将干净的帕子递过去:“虽然能哭出来是好事,但哭太多也会伤身。以后我会守在你身边,不叫你再流这么多眼泪。”
明殊心情平静下来,颇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被自己的泪水打湿的僧衣袖子,拿手帕胡乱抹了把脸。
“不归大师,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明明我们以前并不相识,您却把无心无颜她们都派到我身边来帮我,又专程来到云州,不惜以身犯险,深入草原,我……”
不归摇了摇手:“来云州却不是为了你。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北境局势关系中原千万生灵,我不得不来。至于无心和无颜无垢这几个孩子,的确是我派来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你是女儿身,我在见你第一眼时便已经知道了。”
“那么……”
“嘘,别急。”不归的神情平和地看着她,“别急,以后你会明白的。”
不归起身要离开时,明殊微弱地叫了一声:“你知道我的身世对不对?你是我的亲人对不对?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有这种感觉……”明殊擦干的眼泪再度流了下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只是孑然一身,注定要孤独一世的。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是不是我的亲人?跟我关系很近的那种亲人?”
不归的背影僵了僵,抬起一只手挥了挥,却是一言不发走出了房门。
无心守在门口,见他出来,不由得小声问道:“师叔,为什么不告诉她?”
“或许是……不敢吧。”不归悠悠叹了一声,“不敢亦是不忍。”
“可是我觉得,您什么也不说,对她更残忍。她经过这么多事,未必心里没计较。”
“计较是一回事,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确认又是一回事。”不归说,“她知道少一些,便离那些脏污远一些。以她的个性,现在还能忍得,真知道那些事,只怕会惹火烧身。我身边只剩得她……”不归声音低沉,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诺言,“我活一日,便护她一日,我在一世,便保她一世。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这番话,明殊一个字也没听到。虽箭矢避开了要害,但洞穿胸腹也是极重的伤。不忧为了减轻她的痛苦,给她下了份量较重的药。一日之间,倒有八成是在昏睡。
如此过了三日,无颜她们护理有功,明殊的伤口愈合得不错。那安神的汤药不能多用,不忧便不许她再喝,只有夜里痛得受不了,不能入眠时才能用个一回。明殊也是泼皮,安心静养了不过月半,竟然能偶尔起床微微活动了,连无颜都觉得惊奇。
不归每日都会过来看看她,陪她说会话,二人有默契地不再提当日的那个话题,但彼此间却亲密了不少,相处时更加自然,让宇文泰又拈了回酸。
郁气无处发泄的昭王,眼见着明殊身体恢复起来,便卷着袖子要开始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