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眉接到编辑部给她的新调令后,整个人都有点郁结。
如果用时下出版界流行的文艺风来描述,就是生命中的寒冬来得如此凛冽,突兀降临在深秋的最后一株向日葵上,摧折了那灿烂的希望。
不为其他,就因为今天开完年度大会,公司分配给她来年单独负责,或者说要伺候的,是一尊大神。
大神有多大呢?这么说吧,即使是在大手云集、业内规模数一数二的星文图书,这位大神也是当之无愧的一哥,甚至去年他一个人贡献的码洋,可以占到全公司总码洋的一半以上。
这还只是这位的商业价值,更厉害的是他的文学地位——是的,身为一个畅销书作者,这位还神奇地兼具了颇高的文学地位。
这位据说真实年龄可能只有二十多岁的作家,从出版第一本书开始,已经横扫了分属四个国家的五个文学奖项。
直观上看不算多。不过重量级文学奖一来不像电影电视的奖项那么泛滥,二来总带着点高冷孤傲劲儿,很多国际文学奖虽然并未正式规定,但却会默认规避其他奖项的获奖人。
放眼国内文坛,有诸多光环加身的作家,除了这位外都是超过五十岁著作等身的文豪,于是这位身上又多了一层“天才作家”的光环。
按说这么高大上又卖座的作家,成为他的责编一定也是与荣有焉的好事,但是身为星文图书的内部人员,林眉却知道,这位相当的……不好伺候。
随着总编杜宇文和蔼可亲的一句“散会,大家去忙吧”,会议室里的出版界精英们一哄而出,如鸟兽散。
林眉和大神的前责任编辑刘涵被总编留了下来,殷勤叮嘱了一番,接着刘涵就准备带着她去参见老佛爷……不,苏修老师。
苏修老师,当然就是那尊大神了,笔名挺不起眼,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不是本名,甚至都看不出有什么深刻的寓意,如今却如雷贯耳,每次跟他老人家的书一起挂在全国图书销量榜的头几位。
愁眉苦脸的林眉抱着黑皮小笔记本和水杯,与一脸春风得意的刘涵并肩往自己的小办公室走。刘涵笑着拍了下她的肩膀,满满都是对后辈的勉励和期待:“哎呀,没办法,要回老家结婚了,只能把苏修老师交给你了,还是我特地跟总编推荐的,咱们编辑部里论能力、论耐心,能扛得下这份责任的就是你了。”
刘涵向总编推荐林眉做苏修的责编,林眉还真不能完全不承刘涵的情,因为他们这些编辑的奖金和负责图书的销量是直接挂钩的。
刘涵做苏修责编这四年,年年奖金编辑部第一,而且还得超出其他人一大截子,看得编辑部一众人煞是眼红。
不过此刻林眉心里只有一句话:你都被折磨得回老家结婚了,何苦拖我下水……
然而心里吐槽的愿望再强烈,老同事都要离职了,还提携了自己一把,林眉只能回以微笑:“哪里,刘老师你太看得起我了。”
刘涵心情显然不错,“嘿嘿”笑着说了句:“加油。”
林眉家境还算富裕,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多年下来小有积蓄。她留在B市工作后,B市的房价太高,父母负担起来困难,她也懂事,从没提及,一直租着单身公寓。
但在她工作第二年,父母还是主动送给她一辆车,十万出头的代步车,车型也适合女孩子。今天为了带林眉认路,刘涵就没开自己的车,指挥着林眉一路开去了苏修的住所。
路上林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刘涵:“听说……苏修老师脾气有点不好?”
刘涵有点微胖,是编辑部著名的弥勒佛,没事就笑嘻嘻的,现在也还是笑着说:“没有啊,谁说的?”
林眉整理了下之前听到的那些传闻,先拣了个程度最轻的问:“听说苏修老师经常半夜十一二点给您打电话,如果您不接,他就立刻打给杜总编?”
刘涵还是乐呵呵的:“那是苏修老师对工作负责啊,经常通宵赶稿,身为责编当然要随时待命啦。”
这也说得过去……林眉想了下,又问:“听说苏修老师有一次在稿子临下印厂的前一天又把稿子撤回去,严令不准印刷,他还要再进行一次修改。结果耽误了上市日期,连新书发布会也不得不推迟,场地只能另租,已经通知过的媒体,都是杜总编亲自去电话道歉的?”
刘涵还是笑着:“这也没什么,苏修老师突然发现了一个情节上的bug,虽然出版后大部分读者也看不出来,但苏修老师认真嘛,要知道苏修老师是世界级的作家,对自己要求就是高!”
这倒也是,苏修的书毕竟关注度太高,而且图书一旦印刷上市又不好撤回,所以谨慎点也好。
林眉想了又想,终于还是问:“听说有年夏天您穿着大白T恤和凉拖去找苏修老师,结果让他赶出来了,说是衣冠不整不准进门,您气不过跑回编辑部找杜总编告状?”
其实传到她耳中苏修当时骂刘涵的话还要更丰富文雅点:衣衫不整,满身汗臭,品位低下,疑似流匪。
刘涵这个好脾气的也被骂急了,到杜宇文的办公室里原话喊了出来,被办公室外面的编辑们听到偷偷传开了。
这回刘涵再也绷不住了,脸上的笑容多了点尴尬:“咱们编辑部真是什么秘密都没有啊……那次是我自己不注意着装礼仪,有了苏修老师的监督改正,后来替苏修老师去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也知道该怎么穿着得体了,呵呵呵。”
林眉知道见好就收,抿嘴笑笑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说话间两个人到了苏修的住处附近。
苏修的住宅离市区并不近,在B市西郊的另一个区,但从编辑部出来后不久就可以上高速公路,所以开车也只用半个小时不到。
这个地区有很多高档的住宅区,刘涵指挥林眉将车开进一个略显低调的小区,比起周边各种主打奢华的大别墅,这个小区的风格明显朴实多了,户型也多是面积不太大,实用性更强的联排别墅。
在小区的林间小道里转了一阵,刘涵让林眉把车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位,下车带她步行到苏修家门前,摁响了门铃。
这里家家户户的门厅前都有一个很小的入户花园,两米多宽,里面种着些花花草草,外面还有个低矮的雕花铁门。
苏修在里面用遥控装置打开了铁门,自己则没有出来,只是把房门打开,站在门里开口说了句:“请进。”
他的上半身还埋在室内的阴影里,骤然间从阳光强烈的户外看过去,林眉并不能看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高挑挺拔的身形,还有些瘦削。
就算这么模糊地一眼看过去,林眉也能初步确定外界流传的“苏修本人长得奇丑无比,所以才不敢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甚至连获奖时都不敢参加颁奖典礼”是无稽之谈了。
别的不说,这样的身形气质,五官得长得错位成什么样子才能叫“奇丑无比”啊?
怪不得偶尔有编辑部同事忍不住了问刘涵“苏修真的很丑?”的时候,这个乐呵呵的弥勒佛脸上的笑容就立刻更乐呵呵了一点……身为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优越感上来了吧?
这也没办法,苏修实在是太神秘了,从出版第一部作品开始到现在的六年间,他硬是没有一张照片流传出去,也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出现过。
如果不是当年拿了头一个国际文学奖的时候,他接受了语音采访,并且用中英语言录制了致辞拿到颁奖典礼上播放,很多人甚至怀疑他的性别,或者苏修干脆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组成的创作团队共用的笔名。
在真正看到苏修本人的正脸之前,林眉不着痕迹地轻吸了口气,跟在早就笑嘻嘻地用开心的语气跟苏修打招呼的刘涵后面,走进了这栋房子。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双深黑如夜,偏偏又如同笼罩在一层水汽下的双眸,面前穿了白衬衫和浅色羊绒衫的青年,眼睑微垂,五官秀美到几乎不真实。
林眉应该是愣住了挺长时间,直到刘涵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小林,不会是看苏修老师看呆了吧?”
她才恍然地把黏在人家脸上的视线移开,低头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苏修老师您好,我是您的新任责编林眉,双木林,眉目的眉。”
刚见面,苏修倒没有显示出传说中的坏脾气,也许是气质的原因,他反而给人一种很温和沉静的感觉,林眉想象不出他是能把好脾气的刘涵骂到一路跑回编辑部告状的人。
被她有些失礼地盯着看了这么久,苏修也没说什么,听完她的自我介绍,还轻声回答说:“您好,我是苏修,以后诸多烦劳。”
苏修说话的声音跟他唯一流传出去的那段音频有些微妙的差别,音频里他的声音更低沉些,现在却更清亮。
不过他说话的方式却没有改变,措辞严谨古雅,语速偏慢,尾音里还带着点说不上来的柔和,像是某地方言的残留,也更像个人发音习惯。
林眉心里一动,随着苏修的步伐,走进客厅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苏修老师的家乡是不是S市?”
苏修脚步微顿了下,回过头看了林眉一眼,这一眼里却带着几分凛冽的意味,林眉自问不是胆小的人,却被他目光中的威压惊得差点倒退一步。
好在苏修并没有再做什么,只是微弯了下唇角,忽视了她的问题,径自说:“林小姐习惯喝茶还是咖啡?”
林眉当然也知道自己刚才的问题有点突兀,不敢再继续纠缠,连忙说:“咖啡,加奶不加糖。”
苏修微微一笑,就转身去了客厅旁边半开放的吧台。
林眉还沉浸在初次见到苏修真容的震惊中,又被他这轻淡的一笑给惊艳了。
她似乎瞬间明白了当听到他们讨论苏修是不是很丑的时候,刘涵乐呵呵的笑容下深藏的感受:丑?看到吓死你们,哈哈。
她一边忍不住偷看着吧台里那个从容优雅的身影,一边小声说:“苏修老师的照片要是流出去,估计就不能算实力派作家了吧,销量得再翻一倍吧……”
她不过随口一说,刘涵却正色起来,也低声说:“估计今天你也得像我当初一样,跟苏修老师私人签一个保密协议,保证不偷拍他的照片,不向别人泄露他的私人信息。”
虽然知道苏修很注重隐私,不过签保密协议也有点过于严肃了,林眉有些吃惊:“这么严格?”
刘涵点点头,一收平时的闲散,表情十分认真:“苏修老师这里什么都好商量,唯独这条,是不能越过的黄线。”
他们说完这几句,苏修也回来了。他挽着衣袖,露出干净瘦削的腕骨,修长白皙的手中各持一个杯子,分别递给了林眉和刘涵。
他递给林眉的是一杯不加糖的醇厚咖啡,给刘涵的,则是一杯香味浓郁的热可可,刘涵笑眯眯地接过来喝了一口,神色满足。
他刚才只问了林眉需要什么饮料,却没问刘涵,看起来他们是足够熟悉,他了解刘涵的喜好,不必多此一问。
林眉接过咖啡道了谢,注意到他们之间的默契,顿时有些羡慕和期待:身为苏修的责编,如果有一天也能和刘涵一样,和苏修这么熟悉,那该多幸福。
是的,林眉其实是苏修的脑残粉,五年前,她还是个在校大学生,苏修也才刚出第一本书,并不像现在这么声名煊赫。
但她读了那本书后,就成了苏修的铁杆粉丝,从此后苏修每出一本书,她必须要买三本以上,就是传说中的“一本自己读,一本小心收藏,一本用来向周围的人传教”。
《配得上我的女人》——苏修的处女作,也给他赢得了第一个国际推理文学奖。书中经典的开篇林眉能逐字背出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足以配得上我的女人,她不必特别美丽,但要纯粹、诚挚,爱我胜过世间的一切。”
当初她一打开书就看到这句,差点把书扔了,用第一人称写书看起来多少有点自恋这可以理解,但自恋到这种地步,真心让人受不了。
不过她可惜买书花掉的二十几块钱,便忍着把书扔了的冲动,一直往下看,却不由自主入了迷。
这是一本文字凝练又富艺术感,逻辑清晰又毫不拖沓的推理小说,看惯了各种故弄玄虚的新派推理后,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如此朴实的推理手法去写一本书,偏偏这本书又把那种朴实的推理技巧发挥到了极致。
在《配得上我的女人》里,男主人公自述起来总是一副极度自恋的口吻,但通过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以及行文描述的蛛丝马迹,都能看出来,他其实是一个普通到存在感都极其微弱的上班族。
这个自我认知有重大偏差的男人一直用各种尖酸挑剔的语言来评述周围的人或事,然而当读者意识到他实际只是个卑微的可怜虫之后,这一切就都变成了绝妙的反讽。
然后读者也就意识到,男主人公“寻找配得上我的女人”的行为,实则就是在暗中跟踪女性。
一般极度自恋的人,都是极度自卑的,当男主人公终于找到了一个他“理想中的女性”,在长期的跟踪中,可悲又懦弱的男主人公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向女主人公表白,反而在臆想里和她发生了各种风花雪月的轶事。
在这一段情节里,现实与虚幻的交织写得极富技巧性,密不透风的细节让读者目眩神迷又忍不住亲自参与推理。
故事的高潮和结尾,是女主人公在某个深夜被人奸杀,这一夜在男主人公的臆想里,恰好是他和女主人公爱情圆满春风一度的一晚。
毫无意外,在警方介入调查后,男主人公因为对女主人公的跟踪行为,被列为头号嫌疑犯,并且在犯罪现场还发现了符合男主人公DNA的体液。
铁证如山,男主人公被抓捕定罪判处了终身监禁,全书的最后一句话,是男主人公进入铁窗后的自述:“我知这世界的虚妄终究负我,然我爱永存。”
如果觉得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那也太小看苏修了,这本书面世后不久,就有人在网络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此书的分析,通过一系列书中的细节,推理出男主人公并不是强奸杀害女主人公的犯人,真正的凶手是在文中多处出现的一个不起眼的“路人”。
这个“路人”正是发现了男主人公的跟踪行为,又对女主人公有了罪恶的想法,所以精心设计了这个圈套,自己犯下大罪,并让男主人公做了替罪羊。
这篇书评一出,顿时舆论哗然,那时候几乎所有喜欢看小说的人,都陆续参与进来,势要将这本书里的一切细节抽丝剥茧,分析透彻。
结果不但这本书火了,意犹未尽的读者们四处找寻别的推理小说看,更是带动了一股新的推理小说热潮,一时间图书市场上跟风之作如雨后春笋——当然没有一本可以和创作水平极高的《配得上我的女人》相提并论。
而苏修也凭借这本小说,成了当年出版界的黑马,并拿下国际文学奖,走上了封神之路。
不管一个作者愿不愿意,处女作给读者的印象都是根深蒂固的,比如一直未曾暴露真容的苏修为何会被认为是个面容丑陋的人?
都是因为《配得上我的女人》里的男主人公塑造太成功,让大家不由自主将对他的印象套进了对苏修本人的猜测里。
现在捧着咖啡,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自带光晕的活体男神,林眉不能免俗地被眼前的美色闪得时不时发愣,忍不住又问了他一个问题:“苏修老师,您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处女作里选择塑造一个施温良那样的男人?”
“施温良”当然就是《配得上我的女人》里那个悲剧的男主人公了。
看她问到自己作品里的人物,苏修的态度就没有刚才她触及自己隐私的时候那么冷淡,而是挑起唇角笑了笑:“这样的人物设定不是会让读者更有代入感吗?”
林眉先是又被他的笑容晃了下神,才反应过来,她被苏修的目光注视着,就觉得脑子缺氧不够用,只能迷迷糊糊地说:“原来是这样。”
苏修显然也见多了女性在他面前失态,只是又微微笑了下,转头对刘涵说:“你先在楼下休息,我带林小姐去书房单独聊两句。”
刘涵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了,喝着热可可的时候,已经随手抓了茶几下的一个PSP玩起来,现在连头也不抬地挥手:“好啊,你们聊,不用管我。”
这里明显只有苏修一个人居住,一楼是客厅和厨房餐厅,二楼是工作间和书房,三楼才是卧室。
苏修站在楼梯口,礼貌又优雅地示意林眉先上楼,而后自己才跟了上去。
林眉不知道苏修要跟自己说什么,她现在还和他不熟悉,不免有些惴惴。他们先后走进书房后,苏修随手把门带上,手指一搭,将门锁落下。
门锁搭扣的脆响清晰地传到林眉耳中,让她有些惊觉地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刚转过身,手腕就被紧紧握住,接着身体被一股不算粗暴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向后方,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后背已经贴上了高大的落地书柜。
因为苏修的身材有些消瘦,她并没有觉得他有多高大,直到此刻才发觉,他足足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还多,十几厘米的落差下,他的下颌正好挡在她额头的位置。
单手控制着她的手臂,他的目光自上而下看过来,森冷的压迫力从那双形状优美的黑眸中倾泻而出,他轻声笑了下,毫无笑意的冰凉笑声,犹如毒蛇滑过她的脊背:“我不知道杜宇文为什么送了一个女人过来……你太啰唆了,之前那么多年,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只是一瞬间,林眉的大脑中迅速冒出几个词汇:衣冠禽兽、双重人格、变态杀人犯。
只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林眉就要动用防身术猛踢他裆部,同时大声尖叫并且冲下楼报警了。
好在关键时刻,她那原本沉浸在苏修美貌中的大脑接收到了应激信号,突然开始高速转动,让她堪堪保持了平日的智商。
她吞了下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苏修老师,不管您同不同意我做您的责编,我都已经见过您本人了……我觉得您应该不会喜欢再多一个人知道您的秘密。”
苏修眼中的冷冽一点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最开始那种带着些冷淡的柔和光芒,放开林眉的手腕,他退后一步,恢复了那种疏离却礼貌的距离,挑了下唇角:“那你来说说看,我有什么秘密?”
刚恢复自由,林眉就连忙侧身又往后退了两步,就算面前的人再美,也还是她的人身安全更重要。她清了清嗓子,一面观察着苏修的神色,一面快速说:“第一,您对于个人隐私的保护远大于常人可以理解的范畴,我大胆推论,您的身份一定与普通人不同。第二,您确实是S市的人,或者至少在S市生活过一段时间。因为我向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您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发觉,那时候您的神态是惊讶,而不是错愕,我觉得我没有看错。”
她平时很少会这么长篇大论,可现在的确是进入了一种紧张的状态,所以干脆一口气倾泻而出。
好在苏修的脸上并没有再出现什么吓人的表情,他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一样:“你倒是精乖。”
林眉连忙又加上一句:“您口语表达的措辞比一般人古雅,我再大胆猜测,一来是您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环境造成的,二来您出身必定不错,小时候有良好的教养。”
苏修摇了摇头,都气笑了:“你胆子倒大,不怕我真的是喜怒无常的杀人狂徒?”
林眉故作轻松地摊了下手:“你的最佳下手时机显然是我还没有防备的刚才,可人证在楼下坐着呢,我们又是跟你有关联的人,警察很容易查到你头上,你不会那么傻的。”
她说着,又清了清嗓子:“更何况你刚才推我那一把,看起来粗鲁,其实却避开了我正后方比较突出又可能对我身体造成伤害的灯架,而是把我推到了平整的书架上……用的力气也拿捏得正好,并没有让我撞疼,所以我并不觉得你是不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指了指自己身旁棱角分明的那个落地金属灯座,确实位于她进门时站立位置的正后方。
仓皇之下她能注意到这么多细节,观察力也算敏锐了。
苏修原本的性格可能真的很温和,听到这里就不再多说,只是摇头微笑:“好吧,是我多此一举,林小姐请坐。”
他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姿态,林眉也就当刚才是个试探和测试了,也不再纠结,随着他的指引,坐在了他书桌前的那把椅子上。
苏修转到书桌后,拿起上面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合同递给林眉:“既然以后要合作,就需要麻烦林小姐,先把这份保密协议签了。”
林眉接过来仔细翻看,感觉这份协议是咨询过律师的,条款很严谨,就这种合同来说也不能算不公平,并且违约后并没有具体的赔偿金规定,算是份君子协议。
苏修等她看着,又加了句:“我本人情况特殊,保密协议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有得罪之处,望林小姐谅解。”
林眉看完后没多废话,翻到最后一页,直接就从书桌上取了一支签字笔,帅气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递还给苏修。他接过去看了下,却没有顺手也签名落款,而是把合同轻放在了桌上。
苏修站起身,绕过桌子,冲坐着的林眉优雅地微微躬身,伸出一只手:“那么就合作愉快了。”
林眉笑笑,握住他的手,借着力道也站了起来:“苏修老师,合作愉快。”
苏修的手指修长,指骨清晰,这样的一双手,在男人中已属漂亮,林眉握上去却觉得他指掌间的温度略低于常人,透出些冰冷。
或许跟他体形清瘦有关系吧,林眉并没有想太多,握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
这种礼节性的握手一般都是一触即分,对于她这种反常,苏修倒也不介意,只是微笑着等待。
林眉就握着他的手,抬头笑了笑:“苏修老师,您在《执礼》那本书里曾写道:‘任何轻视和辱没女性的话语都该消失在烟尘里,任何视她们为低等的人都应得到惩罚。’我觉得这句写得特别好,比有些字里行间都能透出沙文主义的男性作者境界高多了。”
苏修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挑了下那双秀挺的长眉:“我的确写过这句话。”
林眉嘿嘿一笑,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拳抬肘,准确利索的一击,对准他腰侧打了上去,她控制着力道,应该是有点疼但却不会对脏器造成伤害的程度。
苏修的双眉果然飞快皱了起来,身体也僵硬了片刻,缓了一下才开口,声音还是有点不稳:“这是为了惩罚我刚才的作为吧?”
林眉这才愉快地松开他的手,笑了笑:“如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啦。”
她这算是原话奉还,苏修果然没再说什么,只是笑容有些勉强,侧身说了句:“无妨。”
林眉和苏修上楼的时间也不过半个小时,当他们走下楼,就看到刘涵已经扔下了PSP,正在和一只银白的虎斑猫玩得开心。
那大猫毛皮丰润亮泽、体形健壮,正歪着头躺在沙发上任由刘涵挠它的肚皮,很享受的模样,听到有人下楼梯,它也只勉强抬头,眯着眼睛瞅了一眼,立刻又躺倒下去继续享受。
像大多女孩子一样,林眉对毛茸茸的物体没有抵抗力,立刻惊喜地说:“苏修老师养了只猫?”
苏修跟在她身后下楼,轻声说:“去年跑到我院子里不肯走,算是收养的,你可以叫它‘春申君’。”
林眉看那只猫毛色和品相都不错,显然是血统纯正的银虎斑美短,心想果然是别墅区,连美短都有人丢弃不要。
她对这只猫的名字有些好奇:“为什么叫‘春申君’?有什么说法?”
苏修微顿了下,继续轻声回答:“骄奢跋扈,偏信昏聩。”
历史上的春申君算是足智多谋的能臣,他这么说当然不是指对这个人物的整体评价,而是指春申君后期刚愎自用,不听朱英劝阻,误信李园导致身死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正仰躺着享受人类按摩服务的春申君立刻半抬起头,金黄色的眼睛也睁圆了,表情颇为严厉地瞪了苏修一眼。
林眉讶然失笑:“它居然听得懂?这只猫是不是已经成精了?”
那边刘涵连忙摸头哄:“主上我们不要听那个逆臣乱说,主上哪里昏聩主上最英明了!”
这马屁拍得顺溜,简直炉火纯青,春申君果然受用地重新眯上眼睛躺倒下去。刘涵一边爱怜地抚摸,一边伤心地说:“别的倒还没什么,想到要跟主上分别了,奴才的心都要碎了。”
林眉在一旁偷笑,她当然看出来对于春申君来说,谁是“朱英”谁是“李园”了。
刘涵安抚好了春申君,这才抬起头看到“别的倒还没什么”的苏修,好在他对苏修还是关心的,看完就有些惊讶地说:“苏修老师胃又不舒服了吗?怎么脸都白了。”
林眉暗叫不好,连忙转头去打量苏修,她跟苏修并不熟悉,他肤色又白皙,不经刘涵提醒还真没发现他的脸色比刚才发白了些。
她想起来自己刚才打上去那一肘,位置可能会靠近胃,就有些尴尬地道歉:“苏修老师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苏修倒是大方,笑了笑说:“没事,跟你没关系。”
刘涵看他们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不过也没说什么,转脸又恋恋不舍地伺候他的“主上”去了。
既然苏修认可了林眉,保密合同也签好了,他们留在这里也就没什么事,没过一会儿就告辞离开。
临走之前,苏修拿出一个封好的红包,显然也是早就准备好的,对刘涵笑了笑说:“你的婚礼我到不了现场,一点心意。”
那红包薄薄的,依照苏修的身价,肯定不会是只放了一两张钞票,大半是张支票,数额也不会小。
刘涵接过来时神色有些意外,显然是没有想到:“太客气啦。”
苏修只是微笑着:“没什么,朋友多年,应该的。”
这句“朋友多年”显然让刘涵泪奔了,他有些失控地握住苏修的手:“苏修老师……以后我不常来了,你一定要照顾好我家主上啊!”
林眉忍住一把拉走刘涵的冲动,在他依依不舍的声声叮嘱里,催他快点上车走人。
他们回到编辑部的时候已经接近下班的时间了,刘涵再过两天就要离职,赶着跟林眉交接了许多琐碎的事务,两个人一忙就忘记了时间,一直加班到晚上七八点钟。时间晚了他们就一起去外面吃了饭,这才告别各自回家。
开车回自己的小公寓,停好车上楼,林眉习惯晚睡,又单身,回家也还是埋头工作,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梳理今天从刘涵那里拿来的资料。
这些资料不仅有苏修历年来出版作品的原稿,还有很多未公开未面世的作品大纲和片段,甚至以前的许多废稿。那些十分详尽的大纲和资料就别说了,单看那些数量庞大的废弃文档,林眉才有些明白为什么苏修的每一本书都质量上乘,堪称经典。
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轻松获得的,就连外界称道的“天才作家”苏修,他背后为此付出的努力,又有几个人知道呢?
一整天都在忙着关于苏修的事情,有些疲惫地上床睡觉时,林眉满脑子还是苏修的事情,当她进入梦乡后,眼前似乎还晃着今天初见苏修时那惊艳的一眼。
半梦半醒之间,潜意识最容易发挥作用,林眉脑中突然闪过一段画面,以及伴随那个画面响起的男主播的声音:“本市神越集团新任董事长肃修然日前因病于长河医院去世……”
林眉满头大汗地从床上猛然起身的时候,窗外早就是深夜了,只有小区内彻夜明亮的路灯照进来稀疏的些许光明。
她甚至顾不上打开台灯,就借着这些微光扑到不远处的矮桌上,启动电脑。电脑开机和连接网络的时间很短,她却觉得已经熬过了长长的等待。
当终于可以打开搜索引擎,她毫不犹豫地输入了一个关键词:神越集团。
引擎里瞬间弹出无数条搜索结果,神越集团不仅是S市著名的企业,在全国也颇有名气,当前神越集团的董事长肃修言的名字也频繁出现,让她再次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她再次搜索,这次是两个关键词,缩小了范围:神越集团、肃修然。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条数年前的旧新闻——“神越集团董事长肃道林因病逝世不足半年,接任的新董事长亦突然病逝”。
多年前网络新闻网站并不如现在这么发达,但也有网站为这条新闻配上了插图,一张是前任神越集团董事长肃道林的照片,另一张则是他的长子肃修然。
林眉只看了一眼那张年轻的脸,就手忙脚乱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接着她又深吸了几口气,并且狠狠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清晰的痛楚告诉她这并不是在梦里,然后她才手指有些发抖地再次打开电脑。
无意间发现一个重大却并不关乎自己切身的秘密,是什么感觉?
这是林眉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这种玄妙的思绪里……她一再看那张属于“肃修然”的照片,并且确定,这就是她刚见过的苏修。
照片上的男子显得比现在的苏修更年轻一些,但那样的五官和气质,却没有改变,甚至连目光中的温柔波光,都还保留了许多。
她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苏修会选择深居简出,绝不在公众面前露面,并且还那么过分地强调个人隐私——他很容易就会被认出来是“肃修然”,哪怕这个人在官方意义上已经死去多年。
或许对于现在的苏修来说,这样一张让人印象过于深刻的脸,反倒不如一张普通一点的脸更好,那样他起码不用如此谨慎小心。
她这么想着,却没有打电话给苏修确认,当然更没有想要告诉任何人。她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阵,就关掉了那些网页,并且清除了自己的搜索和浏览痕迹。
只是这一夜……她很难再平静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