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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两只驸马一台戏

这红袖招果然亲民,且不歧视女人。老鸨见我们一行人有男有女,立即招呼了姑娘小倌来接客。姑娘们包围的重心是风流俊赏的和公子,其次是衣着简朴一脸低调的简拾遗。小倌们簇拥到我与洛姜跟前,见洛姜美貌俏丽且顾盼流连跃跃欲试,顿时便被吸引了过去。只有三两人朝我这边望了望。我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压在箱底许久不穿皱了吧唧的民间私访服,果然寒酸。

转头瞧见蹲在角落的宋公子,一副情伤心死的形容。原以为进了红袖招,能一亲花魁芳泽,却见花魁只对着那白衣公子脉脉含情,他抬脸朝我看了看,同情我道:“你相公带着你喝花酒,你还能这么淡定。”

我啊了一声,恍然明白他所指,便道:“他不是我相公。”

宋公子点了点头,了然道:“原来同我一般,已然心死。哎,情深不寿,我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亦跟着点了点头。

宋公子吟了几句伤情诗,抬头对我道:“那么,你是准备跟他和离?”

我又升调啊了一声,才明白已经谬到了十八条街外。此时,对面简拾遗已被几个姑娘扯得坐到了椅子上,我一心二用,也懒得跟宋公子解释。转眼见洛姜悠然躺在一张贵妃榻上,摸摸这个小倌的手,掐掐那个小倌的腮,颇有她姑姑少年时的遗风,看得我十分忧愁。若这侄女名声跟她姑姑一样糟糕了,将来嫁不出去,难道真要扛到塞外去和亲?

“你一个弱质女子也不好生活,不如跟着在下过吧。”

我三度啊了一声,蓦然回首已然不知道这番对话怎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公子说什么?”

“折腾这些年,其实在下也已看透了情场。如你这般看着相公喝花酒也不撒泼的女子,委实贤惠。”

我含糊地“唔”了一声。

“所以在下决定娶你。”

“啊?”

前驸马宋公子理了理衣衫,站到我面前,郑重道:“不要啊来啊去的,你选个日子过门吧。”

三皇兄曾在预定驸马跳水后安慰我说:“诚然一个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刻是男子向你求亲的刹那,不过在三哥心中,阿姒依然是第二美的。”

三哥为了我将来不至于在情场跌得太狠,替我摈除了一切少女梦幻。于是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被当面求亲的时刻。

“你不觉得我貌寝么?”我惶恐地问。

“你要是难看——”宋公子一手指向红袖招内所有女子,“她们就都吃不上饭了。”再指向贵妃榻上左拥右抱的洛姜,“她那身衣服要是穿在你身上,方才你在外面灯市上一出现,老百姓指不定以为是七仙女从天上掉了下来。”

我暗中掐了一把手背,生疼生疼。

“你不是在做梦,本公子是在跟你求婚。”宋公子拿过我的手牵住,转身面向众人,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请各位姐姐作证,宋某今日向这位姑娘求亲,不过要等她和离了。”

姑娘们回过头来,满场鸦雀无声。正被花魁娘子劝酒的和公子停下了酒杯,眼睛望过来。正与小倌们取乐的洛姜以为自己听错了,让人给她重复一遍。正被姑娘们拉拉扯扯的简拾遗手上慢了一拍,被姑娘们重新按到椅子上。

我低低咳嗽一声,小声道:“其实这个事情吧,我不太能做主。”

宋公子拉着我的手,诚恳道:“在下会去你家提亲的。”

“这个……不是提不提亲的问题。”

宋公子点点头表示理解,拉着我穿过众人,到了和公子跟前,正义凛然道:“你与你娘子和离了,在下就去提亲。”

和公子目光一转,从我与宋公子牵着的手上转回宋公子脸上,“我家娘子?为什么要和离?”

宋公子看着我,“因为我们两情相悦。”

“噗!”洛姜笑岔了气,趴在榻上,小倌们忙着给她捶背。

我牙齿发酸,忽然觉得这张老脸没处搁,甩开拉扯着的手,我道:“公子,其实我……”

“你不要害羞,来,到在下的怀里来。”宋公子敞开衣襟。

一柄扇子隔到了中间,和公子起身到我跟前,拉着我到桌边坐下,转头对敞开胸怀的宋公子道:“不劳费心。”

宋公子合上衣襟,也跟着坐过来,“容在下冒昧地说一句,你们俩不是太合适,还是离了好。”

“哪里不合适?”和公子浅浅一笑,摇开扇子。

误会越来越深,还是适时澄清得好,免得叫侄女跟简相看了笑话。我对和公子歉然道:“这个事情,其中有些小曲折,你不要往心里去。”再对宋公子道:“公子你把事情弄得复杂了,他不是我相公,我也不是他娘子。诚然你的表白很是让我感动,不过这个事情……”

宋公子眼中一亮,一把抓住我,喜形于色,“这么说是在下误会了,你们不是夫妻?”

我点头,“我们今夜碰巧一起吃了个馄饨。”

宋公子大喜,拽着我便要走,“那在下今夜就去提亲。”

我心中万千感慨,回想这些年的情路坎坷,叹道:“那你当年为什么要跳河呢?”

“当年是娶大长公主,当然要跳河,如今能娶到你,在下还跳什么河。”宋公子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分开红袖招的姑娘们,拉着我要去提亲。

“慢着。”某处传来一个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众人转头一看,居然是椅子上那位默然坐着的一脸低调的布衣男子。

“为什么要慢着?”宋公子不满道。

简拾遗手中端着一只茶盏,抬头道:“我说慢着就慢着。”

“慢多久?”宋公子疑惑且不满。

简拾遗手上一倾,掌中茶盏坠地,“砰”的一声脆响。

随后,红袖招的大门被踹开,一队衙役冲了进来,伴随着一个雷鸣般的嗓门:“突击检查!谁都不许动!”接着便见一个绿袍官员大步迈了进来,双目铜铃般左右环顾,“本官奉上司之命,突击检查此处可有嫖宿幼女及良家女子等违法行为!女的蹲左边去,男的蹲右边,蹲好了,不准交头接耳!”

老鸨闻讯赶来,赔笑上前,“大人,我们可是合法经营,怎么会有嫖宿幼女……”

“你,蹲左边去!”绿袍官员一手指向老鸨,神情严肃。

被衙役们赶到左边墙角蹲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下过突击检查青楼的法令。突击检查的那位大人从右边开始,一个个厉声叱问。嫖客们一个个满头大汗,低声下气问一句答三句忙着表示自己的清白。问到宋公子时,他傲然答道:“你可知在下是什么人?”

绿袍大人鼻子里一哼,“什么人?你还能是驸马?给本官蹲好了!”

宋公子傲然道:“没错,在下就是前驸马!”

绿袍大人又一哼,冷笑道:“任何东西加个前就不值钱,原来是前礼部尚书的大公子前驸马,好威风么,给本官蹲好了!”

宋公子愤愤然,只好老实蹲着。

问到和公子时,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挂饰,递到绿袍大人跟前。因有扇子掩着,众人也瞧不见是个什么宝贝,只见那位大人立即肃然起敬,将和公子让到椅子上坐,还送上茶水,口称得罪。我瞧得十分羡慕,早知道也在自己身上揣个玉牌什么的,一递出来威风八面那种。不过这和公子到底什么来头,能让这位阎王大人对他如此恭敬?

轮到简拾遗时,他也从袖子里取出个东西递过去,阎王大人一见之下浑身哆嗦,腿脚也不利索了。简拾遗浑然不觉似的,只问了一句,“我叫王庸过来,怎会是你?”

阎王大人冒了一头冷汗,答道:“王大人睡得早,今夜是下官当值。”

简拾遗也不多说,只补了一句,“我是陪着过来的,你看着办吧。”

绿袍大人额头冷汗涔涔滚过,试探的眼神扫过左边墙根。洛姜伸出一根纤纤指头,点向简拾遗,“民女是陪我们老爷来的。”

“您这边请!”绿袍大人恭敬请过洛姜,正要磕头。洛姜一手制止,“免了。”

见该有的人都有了,不该有的也有了,这位大人终于松了口气,为了在百姓与上司们面前表现自己,严肃的酷吏神情又回到了脸上,犀利的目光一扫,落定到我身上,喝道:“你,可有乐籍在身?蹲好了!”

“没有。”

“可有卖身契?”

“没有。”

“非法卖身?给本官拿下!”

我今夜吃得有些多,蹲不下去了,便站起了身,将皱了吧唧的衣襟扯了扯。

这位大人大怒:“刁妇!速速报上名来!”

“百里重姒。”

这位大人呆了一呆,“这名儿好耳熟。”

“混账!”门外京兆尹提着靴子匆匆冲了进来,扑通跪下,惊怒道,“还不快拜见大长公主殿下!”

周遭静了一瞬。

随后几人惨白着脸色,同众人跪了一地。

绿袍大人泪流满面抬头,“公主殿下,罪臣有眼不识金镶玉,念在罪臣上有八十老母……”

“金镶玉么……”我扯着自己寒微的袖摆端详,“怎么看出来的?大人今年贵庚?”

“罪、罪臣今年虚岁三十……”

我放下袖摆,“令慈五十岁上生的大人?”

京兆尹王庸爬起来一脚踹到绿袍大人身上,怒道:“混账!还敢欺瞒公主!”踹罢又跪回去。

绿袍大人被踹得滚来我脚边,涕泪纵横,“殿下饶命啊——”

“本宫又没说治你的罪。你也并未犯什么大的过错,深夜突击检查,铁面无私,本宫倒是颇为欣赏。只是若能将这铁面无私坚持到底,本宫就欣慰了。两位大人起来吧。”我侧身朝后让了一步,眼睛瞧向了一旁。

那和公子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上并无多少惊讶之色,目中似乎还有几分笑意,也没表示有叩拜的意思,只合扇抱拳道:“方才也有冒犯公主的地方,望公主降罪。”

“不知者无罪。”我也笑了一笑,“可是知者故犯,该当何罪?”

“大不敬之罪!”他倒也干脆,一撩衣袍前摆,跪了下来,“殿下圣明,臣虽知殿下身份,却不敢点明,否则岂不毁了殿下微服私访之心?”分明是怕错过看本宫的笑话之心。

“难为公子一片苦心了,请起吧。”我再侧身,望住一个人。

宋公子呆若木鸡一般,见我看向他,才面色忽红忽白忽绿忽紫,莫测地变幻了一阵,垂头正要行跪礼,我道:“免了吧。”

他忙站定了,指着我咆哮道:“你怎会是她?她怎会是你?你怎可长得如此具有欺骗性?你再度伤了我一颗真心,你……你要虐我多少回?”

我制止了再度爬起来准备踹人的王大人,对着前驸马却不知要说什么好。

“无话可说了么?”前驸马咆哮了一阵,发泄了情绪,一袖抹去眼角亮晶晶的东西,将头甩向我,“那么,你还招驸马么?”

我随着宋公子将脑子转了十来个弯,“那是自然……”

“我宋茂才自荐!”他往我跟前凛然走了三步,扯开了衣襟,扭头道,“便、便是你要先得到我的人,我、我也可以勉强同意。”

我看了眼宋茂才前驸马坦荡荡的胸膛,忽觉心中一股浩然正气直冲脑门。

京兆尹王庸大人三度爬了起来,悚然惊叫:“不好!殿下中毒流鼻血了!护驾!”

众人瞬间凌乱,一片护驾声喊了起来,“刺客在哪里……”

一片混乱中,简拾遗默默走来,一手递给我手帕,一手指向宋茂才,“将他拿下!”

前驸马被压到地上捆绑,手脚不停扑腾,“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拿开你们的手,本公子的胸是你们随便摸的么?那是只能给公主摸的……”

京兆尹王大人又望着我惊叫:“不好!殿下的鼻血奔涌直下了!快护驾!”

简拾遗默默望我一眼,再转向地上叫嚷不停的宋茂才,“堵上他的嘴!”

王庸大叫:“快堵上!刺客嘴里有暗器!快护驾!”

红袖招乱糟糟鸡飞狗跳,姑娘们早吓得缩到墙边,听到有刺客有暗器,尖叫声连成了一片。宋茂才被捆成了严实的粽子,且被塞了一嘴绑腿布,又在外面缠了三圈哪位大人的腰带,打了个死结。

我已被和公子扶到桌边坐直,被他按了脸部几处穴位,欢腾的鼻血终于少了。老鸨殷勤送来洗脸水,我正要俯身去洗,和公子拿扇子一横,挡在我身前。

“别低头。”他将扇子往我手里一放,两手放到水盆里浸了浸,起身一手抬着我下巴,一手轻轻拍打我额头。反复几次后,鼻血终于止住。

又歇了一阵,我瞧向地上动弹不得的罪魁祸首,“待本宫走了就松开他。”

洛姜笑嘻嘻凑过来,“姑姑这就不忍心了?原来你对前驸马还有情呐,不然这鼻血也不会流得这么欢快。”

我喝了一口凉茶,对京兆尹道:“王庸,护送襄城长公主回宫,就说是本宫回去了。”

“姑姑你又来李代桃僵,我替你回去了,你继续玩,想得美!”

我合上茶盖,和声道:“姜儿,扶桑国前几日送朝贡国书,有求亲的意思……”

洛姜咬咬牙,转头便走,“王庸送本宫回去!”

这一番京兆府倾巢而出,惊动了灯市的百姓。侍卫开路,彩轿居中,京兆尹殿后。好事传千里,百姓无一不知是大长公主夜会红袖招的小倌被人识出来,不得不急急回府。果然驸马当不得,绿油油的翡翠帽一顶接一顶,百姓们唏嘘不已。

“可惜没瞧见监国公主长啥样……”被护卫挡开的人群中有人扼腕。

“瞧见了还有你的活路?那可是吃男人都不吐骨头的女人哟!”有人八卦道。

“可不是嘛!公主府里不晓得养了多少男宠,还不满足咧,时不时招宰相夜谈,听说宰相大人都是早上才回去的!”有人更八卦道。

“又治理国家,又伺候公主,简相委实贤相啊贤相!”

出了红袖招,三人行,两人护。我暗暗朝左边的简拾遗瞟了一眼,果然宰相肚里能撑船,听了一路闲话还淡定如常不动声色。我又朝右边的和公子看了一眼,他也是一副没听见的形容,缓缓地摇着自家扇子。我们三人便混在后方人群中,我原是想领着宰相听听民间疾苦顺便逛个夜市,哪晓得民间全是宫闱秘事。

为了维护宰相名声,那些瓜田李下捕风捉影的事,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杜绝一二的。于是开口对简拾遗道:“今夜你就不要来了。”

简拾遗跟和公子同时顿住。

第二日的朝堂上,御史姚迁的弹劾奏折毫无悬念送了来。我大略过一眼,内容十分及时地讽谏了本宫我夜逛青楼惹民笑话的不检点行为。殿堂下姚迁肃穆地望着我等待回复。

我咳嗽一声,试图解释:“事情是这样的,姚大人……”

姚御史忽然眼圈一红,鼻子一抽。

我惭愧道:“姚爱卿言之有理,本宫当反省之。中书舍人拟一份本宫的罪己诏。”

姚御史立即肃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主圣明。老臣亦能不负先帝所托!”

我将弹劾奏折扣到脸上。当初三哥临去时在我耳边不停含糊说着“严管摇签”,我揣摩许久不明白三哥为什么跟庙里摇签的生意过不去,莫非是要灭佛什么的。最终是简拾遗参悟了,原来是“言官姚迁”之意。这是先帝遗诏,自然要照办。哪里想过会办得如此辛苦!早知如此辛苦,我就把庙里的签都办了也不让他姚迁做御史。

这时,姚御史又肃然道:“公主!朝堂上一举一动都需合乎礼仪!”

自己挖坑自己跳又怨得了谁。我拿下脸上奏折,折好放入内监托着的银盘中,整肃仪容,“各位爱卿,还有何事?”

简拾遗出列道:“公主,何解忧已在殿外等候觐见。”

我一愣,又一喜,“何解忧?这么快?宣。”

司礼监高声喊道:“宣庐州刺史何解忧觐见——”

满朝公卿都知是自荐来的驸马,纷纷转了身,伸长脖子望向殿门口。

一袭青色官服闪进视线中,那人缓缓迈入含元殿,身材修长俊逸,官服合身俊雅,步伐从容,坦然迎着文武百官审视挑剔的目光,合理合度地叩身而拜,“庐州刺史何解忧拜见大长公主殿下,恭祝殿下安康!”

“抬起头来。”我也翘首以盼。

他直起上身,眼睫一抬,目光朝着丹陛之上,望过来。

整个朝堂都在他抬头的瞬间亮了起来,我将他看得呆住。许久后内侍将我唤醒。

“啊?爱卿平身!”我呆这许久,倒不全是因他的长相,而是,昨夜居然对面不相识。

他悠然收礼起身,举手投足都赏心悦目得紧。不同于昨日风流公子的模样,今日官袍加身,平添了三分正经,倒更添了七分诱惑。殿中央的“和公子”看得我喉咙发紧,遂干咳了几声,“何爱卿洛阳花的美誉果然名不虚传呐。听说爱卿风靡长安洛阳两都,在庐州治下也是追慕者众,白日巡城归来便可得一月的食材,可是么?”

何解忧微笑道:“殿下谬赞了,臣惶恐。”

朝臣们一片议论声,有羡慕嫉妒恨的,有空虚寂寞冷的。其杰出代表、本朝掐架三人组之一的户部尚书杨炎出列奏道:“臣听闻庐州的蔬菜水果因此而涨价,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啊。”

三人组之二的吏部尚书附和道:“生灵涂炭,鱼肉百姓啊。”

三人组之三的刑部尚书跟着道:“哀鸿遍野,惨无人道啊。”

何解忧唇边带笑,袖摆往身后一揽,侧身看向三位大人,“庐州连年风调雨顺,蔬果堆积,滞销贬值,老农求助于下官,下官只好出此下策,三日一巡游,活络市场,提高销价。下官所得免费蔬果食材亦都发放于庐州贫民救济处,怨声载道从何而来?”

户部尚书杨大人正准备再战,简拾遗稍稍转了头,轻描淡写扫去一眼,那杨大人立即偃旗息鼓,作入定状。

我适时道:“何爱卿以身报国,不墨守成规,为政极具创意,这是众位爱卿应该学习的地方,不要成日就知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捕风捉影莫须有。本宫平生最恨宅斗宫斗与朝斗,有这个精力,不如多种几棵树多生几个娃。”

“公主圣明!”文武百官也适时恭维拍马。

“对了,何爱卿已交接完刺史一职,如今既已在京师,便留于京都任职吧。”我转向简拾遗,“简相,举贤不避亲,你自己的门生如何安排?”

简拾遗似早已料到有这一问,当即答道:“近来三省六部皆无空缺,唯京兆府有少尹一缺。何解忧初来京师,臣以为从京兆府着手,再好不过。”

我沉吟良久,也只得点了头。

何解忧没任何异议,欣然领职。

下朝后回府,小厮来报,何解忧求见。终于等来了未来驸马,我强作淡定,不慌不忙前往前厅。刚走到荷花池,小厮又来报,前驸马宋公子请罪来了。

“不必了,叫他回去。”我随口应付道。

“宋公子说见不到公主,他就睡在公主府门口。”

我担心他又做出诸如袒胸等出格举动,只得道:“放他进来,先候着。”

小厮传话去了。我对着荷池再看了遍发髻上新簪的珠花,忽觉这种顾水照影的形容实在已不大合适我这种年龄,便又生了一种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惆怅。正惆怅着,忽见一个背着柴禾的壮丁直直奔了过来。我惆怅的时候不大喜欢有人打扰,便随手指了厨房的方向,“送柴的,往那边去。”

他却丝毫没有走错路的觉悟,依旧直直奔我而来。

“本宫说了,厨房在那边!”我无奈再指了指。

“公主!我不是送柴的!”他一阵风般奔来,刹步到我跟前,双目炯炯望到我脸上。

我便定睛看了他一眼,随后惊讶道:“宋公子?”

“是我!”宋茂才公子整了整背上的柴禾,伸袖子抹去额头黑色汗水,欣喜道,“公主总算认出我来了。”

我愈发诧异,“可是你背来柴禾作甚?”

宋茂才正色,退后三步,一甩深衣前摆,跪了下来,郑重道:“公主,宋某负荆请罪来了!”说罢,伏地叩拜,背上横放着的荆条捆作一团遮盖下来,倒是比他身形还要大。

我依旧惊讶,“啊?哪里如此严重,再说,你请什么罪?”

他直起腰,面色沉痛道:“当年我辜负了公主,害得你春闺寂寞,这是何等有违人伦的大罪,每思及此都痛不欲生!因此我决定用自己后半生来补偿公主!”

这话听着比较严重,“怎么补偿?”

负着荆条的宋茂才面上浮起可疑的红,扭过头道:“公主要怎样便怎样,我绝不反抗。”

我沉吟道:“那个,宋公子,我实则没怎么怪你。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年先皇实不该将婚事强加于你。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两家也不该别别扭扭这么多年。令尊因这门婚事丢了官,宋家家道中落,也都是我害的,我才当请罪才是。公子你负荆前来,我已十分感动了。”

“公主!”宋茂才膝行过来,两手攀在了我裙摆上,紧紧攥着依偎哭泣,“我爹爹这些年受了旁人多少白眼,世态炎凉,从前的亲眷也都只会落井下石,可这都是我害的呀,哪里是公主的错!可是你这样说,我还是很感动的,我家老爹受了气就揍我,说我是败家子,连累他得罪了皇家。我被揍得多了,这才看透人情冷暖,流连青楼妓馆,看上那花魁。谁知那花魁也伤了我的心,我真是万念俱灰。却没想到与公主一见如故。我堂姐说,真爱都是在最后一刻才出现,一旦出现了,就要紧紧攥在手里,捏成灰也不能让他飞了。”

宋公子的一番剖析表白,听得人甚是动容,我低头瞧着自己雪白裙子上的两只黑手印,方才被打断的惆怅又回来了,“公子的这番遭遇令人唏嘘,如今世态炎凉我也深有体会,可是最后一刻才出现的真爱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那最后一刻,也许公子的真爱迷了路,尚未寻到你,你委实不该将我的裙子也捏成灰,诚然这种蚕丝质地抹汗擦手比较好使。”

闻言,宋茂才立即意识到了不妥,遂拿自己袖子替我擦拭印了两只对称黑手印的裙摆,“唔,当初我也问过我堂姐,怎么才知晓是否最后一刻。她说爱情这东西不好衡量,但在她万念俱灰觉得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时,遇到了一个她觉得是例外的人,那么这个人就是她的真爱。红袖招那花魁让我觉得女人都是薄情骗子时,公主却出现了,还是那样的贤淑温良。”

我记得三哥说过,男人这种生物,一旦被情迷了心窍,看到母鸭子那也是天鹅。

见我沉思良久未发一语,宋茂才似乎觉得我已然被打动,便将这番言语再推进一个层次,“我宋某愿做公主的裙下之臣!”

我惆怅地瞧着自己被擦得愈发黑亮的裙子,“可是我已有预定驸马了。”

宋茂才丝毫不以为意,慷慨道:“公主贵为监国大长公主,三夫四侍算得什么,驸马一个哪里够。”

“一个怎么就不够?”十几支荷花外,有人漫步过来,笑着质问。

我被宋茂才拽着裙角,没法脱身,便对自行过来的何解忧歉然道:“何爱卿久等了,本宫这边还有些事情没处理,你先去旁边小亭子坐坐吧。”

“公主如此见外?”何解忧青色官袍拂过荷叶,一眼望过来。

“何爱卿又不是外人,见什么外。”我呵呵一笑,忙对宋茂才道,“公子快起来!”

“你就是何解忧?”宋茂才执意不起身,转头看向来人,不服气道,“昨夜灯市,你隐瞒身份,故意诱我说公主坏话叫她听见,原来如此居心叵测。”又转头对我道,“公主不要被他小白脸的外表给蒙蔽了慧眼!”

何解忧无辜地看向我,“如今坏人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公主你要为臣做主。”

宋茂才气愤道:“公主,他污蔑我!”

“好了,本宫自有分寸,三夫四侍的事,本宫会考虑的,小宋你回去吧,这些荆条带回去,告诉令尊,本宫并未怪他,若他还愿意为朝廷效力,本宫也十分欢迎。”

“真的么?”宋茂才从地上艰难爬起来,兴奋不已。

我又安抚了他几句,忽听何解忧叹道:“恶紫夺朱,难怪民间都说妻不如妾。”

“爱卿何出此言?”我立即关心道。

他惆怅地看我一眼,又一叹:“张口爱卿闭口爱卿,如何不是外人?”

我恍然,立即笑容可掬道:“解忧如何是外人?对了,你初来长安,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尽管提出来,跟我不要客气。”

何解忧沉声道:“倒也没有什么大的不便,只是……”

我关切追问:“只是什么?本宫助你一臂之力。”

他抬头,为难道:“只是没有住的地方。驿馆住了两晚,蚊子太多。”

“这有何难,本宫府上房间多得是。”我宽慰他道,“你就搬来我府上住吧,驿馆那地方可不是喂蚊子么。”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何解忧低眉道。

宋茂才闻言又折回来,诚恳道:“公主,我家蚊子也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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