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推开屋门,刚站在堂屋地下,就听见躺在炕上的婆婆的呼喊:“铁秀她妈,回来啦,冷不冷啊?”
三妞赶忙进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叫了一声“妈”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有这样的风俗,家里死了人子女们见人就磕头,说的是“孝子头,可街流”。三妞家死了人,给婆婆跪下很正常,老太太也没往深处想。
“咋个样啊,家里的人?起来,起来,别跪着啦,地下凉,听话,起来……”重病在身的婆婆颤颤抖抖地往炕沿边上挪,伸着两只手来拉她。
“家里人的都没啦,一个没剩下……全村三千多口,一个都没剩下……”三妞紧忙站起来,扶着婆婆重新躺下。
“小鬼子咋就这么恶……招他惹他啦……三千多口子啊……那么大一村子……铁秀她妈,上炕来,别哭啦,你……你……我都要哭啦……我那苦命的亲家啊……”老太太想劝人呢,话没说出来,自己先哭开了。
“妈,可不敢哭啊,你身子骨弱……你要是有个好歹儿的,咱家可咋弄呀。”三妞跨坐在炕沿上,拉着婆婆的手,一边搓着,一边劝说。
“你上炕来,地下凉,快着点……别让我着急啊……”婆婆抓着三妞的手说。
“妈,我还得跪下,有话要跟你说呢。”
“有啥话上炕坐着说,咱家没那么多规矩,听话。”、
三妞收回腿,上了炕,摩挲着婆婆的手,说:“妈,你给大理再找个女人吧。”
“咋,他得罪你啦,看回来我不抽他!跟妈说说,怎么回事,妈给你做主……”婆婆一急,又要爬起来。
“不是,妈,我家的事儿,你都知道,一个人都没有啦。灭门之仇,杀父、杀母、杀兄、杀弟之恨,你说该不该报?”
“咋就不报,有仇不报非君子……君子报仇,刻不容缓,该报,该报。”婆婆肯定地说。
“可……可……我们家灭了门,别说男人,就连女人也只剩下了我一个。妈,你说,这仇这恨,我不去报,还指望谁?”三妞忍着满眶的泪水,说。
“可……可……手无寸铁,又是个女人,就算是一腔子热血,倒鬼子头上,又能淹死几个呀,你说!”婆婆发愁地长叹了一口气,咧开嘴又要哭。
“我要去当兵,当八路,扛枪打仗杀鬼子。”三妞使劲攥着婆婆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
婆婆楞住了,猛的坐起来,反过来抓着她的手,嘴巴一瘪咕一瘪咕,泪眼婆娑地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妈,这一去呢,生也不知,死也不知,你就当这个世界上没了我这个人吧。给大理再说个女人,啊!”三妞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婆婆楞楞地看着她,好半天,好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啥话呢,妈是那样的人吗,大理是那样的人?你干正事儿去啦,干大事儿去啦,走三十年五十年,也是我儿媳妇,大理的女人,两个孩子的妈……得胜回朝呢,妈给你披红挂花。万一呢,有个三长两短,进咱家祖坟,妈给你立碑……”
娘俩刚说道这里,就听着外头有人喊:“三姐,在家吗?”
“谁呀,进来吧。”三妞抹了一把泪,站了起来。
“三姐,你出来,有几句话说……”
听的出来,说话的是同村的四斤,娘家也是獐子沟的,刚刚嫁过来两年,还没添孩子呢。
婆婆也听出来的,赶紧喊道:“四斤是吧,进来!进来说话,大冷的天,站外头干啥?”
三妞拉开屋门一开,吓了一跳,二十多个人拥挤在一块儿,站满了一院子。仔细分辨,都是獐子沟的老少姑****,嫁到当村的七八个,剩下都是嫁到外村的。她惊讶的问:“你们……你们这是……这是干啥呀,咋都凑一块儿啦?”
“不是说你要去当八路吗?把我们都带上,一块儿去,也好搭个伴啊……”四斤说道。
“不是吧,四斤,你才多大呀,十五岁不到,十四岁多一点点,是不是?贞月姐,你来干啥,也想着当八路?也不照照镜子去,四十六啦,扛枪打仗,逗着玩吧,你!”三妞惊讶地大喊大叫起来。
“你又不是八路,挑挑拣拣且轮不着你呢!我说三妞,找你来是约个时间,一块儿上路,不是让你替八路军做主,要谁不要谁。”贞月抢白道。
“铁秀妈,把大家伙儿请进家里来,咋就站在外头说话呀,怪冷的。贞月也来了啊,听声音人还不少呢,都进来……”婆婆在屋里头喊了起来。
二十多个人进了屋,有炕上盘腿坐在的,有炕沿上跨着的,有地上立着的,也有堂屋地上站着的。躺着的婆婆被挤到最炕头,自己还使劲往墙上贴,生怕大家伙儿坐不开呢。
“贞月姐,话不能那么说,咱们不整明白了,老的老小一大伙人跑去,一句话就得让人家‘喯’回来,你信不信?”三妞接着刚才在院子里的话茬说。
“咋整明白?你说……”贞月反问道。
“最最起码,咱们知道当兵的规矩吧,太小的不要,太老的不要,是不是?”三妞慢声细语地说着。
“嗯,你说,往下说……”
“十七岁往上的,三十五岁往下的,剩下的就别掺和啦。”三妞决断地说。
“你的意思就是不要我呗。啥时候得罪过你呀,我还真不记得呢……”贞月摆出来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式。
三妞不理她,接着说:“赞成我的话,咱就这么定了,不赞成呢,咱们各去各的……”
“赞成……赞成……赞成……”大家纷纷表达态度。
“三姑你说得对,谁不赞成谁自己找去呗。像我贞月姑奶奶那样的,八路军保证要,一去就发一挺机关枪……”有个小媳妇戏谑地望着贞月说。
“看我不拿鞋底子抽你……”贞月急了眼,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做出要打人的模样。
大家约定三天后出发,没想到第二天又来了一拨子,比头一天来得更多,足足三十多个。说着,吵着,闹着要跟三妞她们一块去,当八路军,扛枪打鬼子。
好的里头挑好的,精兵中间拔精兵,三妞最终挑了二十四个,带着她们找到了红旗营,进了香云寺。
还没到正午呢,红旗营村外的河滩上站满了上千人,远处的小路上还缕缕不断地有人往这儿赶。
一个人当兵,全家都来送不说,七大姑八大姨十个八个老舅母都跟了来。七十多个报名当兵的,有的骑着小毛驴,丈夫赶着的;有的坐独轮车,丈夫推着的;还有好几个骑着马,丈夫跟着跑的。最夸张的是,有个骑马的,跟在后头的丈夫挑着担子,一头坐着两个孩子,一头放了扇猪肉,一边走还一边显摆,说是送给八路军的慰劳品。也有和参军当兵无关的,赶过来看稀罕的,就连吹糖人的,卖琉璃棒槌的,卖红头绳头发卡子的也赶了来凑热闹。
齐三妞是丈夫熊大理领着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地下走着送来的,她来的最早,太阳刚刚上了树梢就进了香云寺。
进了门,熊大理和谁也没打招呼,拿了扁担就去挑水,闺女抱了扫帚就扫院子,儿子找了把斧头就去劈柴火。程库正好从大殿出来,忙着上前打问:“唉,你们是谁呀,进门就干活,也不说一声啊?”
已经走出大门的熊大理回过头来看,见是一个穿便衣的问询,他不屑地反问道:“你是谁呀,给八路军干活还得给你打报告?”
“嘿,我说老乡,这八路军爱民如子,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进门就干活,八路军是不是还得给你发工钱呀?”程库戏谑着反口相讥。
熊大理笑了,也用了戏谑的口吻,回答道:“我可没那么龌龊,眼睛里只剩下个钱儿。”
说着,刻意地颤悠着扁担,走了。
两个男人斗嘴,齐三妞不好搭话,她自顾走进了大殿。
“哎,三妞!你怎么来这么早啊,不是说过午再来嘛。”秦琪迎上来问。
“话儿都带到啦。獐子沟嫁到外村的姑****,老老少少九十九个,四个去了外县,十一个不愿意来,十八个太老啦来不了,剩下七十一个,另有三个住姐姐家,住姑姑家的闺女,也报名跟了来。”齐三妞一本正经地报告道。
“大家都愿意抗日打鬼子?”秦琪问道。
“可不是嘛。教导员你想啊,出了这么大的祸事,谁心安理得地坐在家里不温不火啊,谁不火上房似的急着报仇雪恨啊?”齐三妞肯定地说。
“那,家里人没有扯后腿的?”秦琪继续问。
“都有人送,有的一家要来十几口呢,教导员可以问嘛。”三妞笑眉笑眼地回答说。
“你呢,家里都同意,没拉后腿的?”秦琪接着问。
“男人、闺女、儿子都来了,就在外头呢。”三妞还是一副笑眉笑眼,“其实吧,我家男人也想参加呢,让我给他求求情。教导员,你看,这……”
“他也参加?那,家里头的老人,孩子咋办?”秦琪问道。
“他还有个哥哥呢,。就是家里头穷了一点。原先吧,没有条件管顾老娘,我们也不攀他。都想着出来当八路,我们两口子和老娘一商量,家里的十八亩地都给兄弟,房子也给他,两个孩子在他们家吃到十八岁……”三妞说得很轻松。
秦琪听了却很沉重,她叹息了一声,说:“你这是倾尽家财全家抗日啊。唉,感动得我都要掉眼泪了……三妞,我代表抗日政府,代表八路军感谢你,感谢你丈夫、老人和孩子,也欢迎你和你丈夫,参加到抗日的队伍里来。哦,他叫什么名字,怎么不请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