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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欺君之罪

夏末的余威渐渐淡退,长安城气候舒适,嘉熙帝的心情却不是很好。

西域诸国里最爱蹦跶的若羌来了,来的还是若羌国中最爱蹦跶的右相齐铸。他凭一份当年太祖与他们立定的和平协定,捡了几份破烂送过来,口口声声称豫国兄弟之邦,然后准备再讨些好东西带回去。

真是大夏天的也不让人省心!

忧郁之际,嘉熙帝开始惦记即墨无白。对付脸皮厚的若羌,自然只能由脸皮更厚的太常少卿出马。

可惜即墨无白人在润州,他只能自己面对这些烦人鬼。

眼看初秋快到,又是一个贸易繁忙的季节。

若羌使团大概是急着回去,齐铸向鸿胪寺卿明示暗示了好几次,意思是嘉熙帝该表示表示。

鸿胪寺卿焦别十分正直,看不惯这些行径,若非职责所在,早就用扫帚将这些人赶出豫国了,态度自然不是很好,一来二往就和齐铸僵住了。

鸿胪寺主官外宾事务,主官却跟使臣弄成这样,如何向陛下交代?

官署上下官员齐齐出动,左右调停,又由鸿胪寺少卿出面,摆下宴席,递了请帖给齐铸,这才算稍稍缓和。

嘉熙帝以为这帮人终于要走了,特地恩准宴席设在秦山别院。齐铸依约而来,见门口站了一排迎接的官员,很是满意。

别院依山而建,格局开阔,风格独特。庭院里建了曲折迂回的一条回廊,慢慢攀爬上山腰,正厅就设在那里。

齐铸穿了一身黑色胡服,中年发福,看起来有些臃肿,一面走一面看,赞叹不断,眼神难掩贪婪。

跟在后面的两个官员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个说:“看他这样子,真像幼年在乡间见过的蚂蟥,一心只想着吸血。”另一个偷笑着点了点头。

齐铸爬上山腰有些气喘,撑着面子故作淡定地进了正厅。厅中摆设古朴别致,案席已经摆好,就等着人入座了。但他发现焦别也在厅中,神色立时有些不愉。

焦别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蓄着短短的胡须,官袍齐整,看着是个好相处的人,此刻却神情冷淡,朝齐铸拱了拱手便不再有其他交谈。

齐铸愈发不快,转头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官员,白面薄唇,眉清目朗,身姿修长,端的是一表人才。看他如此年轻却身着绯色官服,至少也是个四、五品的官儿,他却从未见过,不禁奇怪。

所有人都进了厅中,焦别总算动了,缓和了神色,邀请齐铸入座。

齐铸就座后,特别注意了一下那年轻官员,见他安安分分地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很快就抛诸脑后。

酒水端上,菜肴上齐,豫国官员纷纷举杯遥敬齐铸,气氛也算热烈。

焦别碍着颜面,也敬了杯酒。齐铸见他低了头,原先的气焰便回来了,手指点着膝头,慢悠悠道:“时将入秋,吾等也该返回若羌了。若羌与豫国兄弟之邦,兄长奉礼而来,贤弟岂能让兄长空手而归呢?”

焦别听得他言辞无礼,重重一拍桌:“右相自重!陛下已经亲自点过回礼,汝等携私勒索,有何颜面与我国兄弟相称!”

鸿胪寺的官员纷纷扶额,好不容易缓和了关系,又闹僵了。

齐铸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扥下酒杯,冷笑道:“我原以为贵国器小,也便罢了。但前次阿克陶、乌恰二国来访,贵国馈礼甚重。如此偏颇,贵远轻近,叫人寒心!若真如此,休怪我国翻脸!”

焦别脸都气红了,却听厅中一阵笑声,齐铸不禁扭头,原来是先前那个年轻官员。

“不知右相要如何与我国翻脸呢?”他笑容亲和,看起来人畜无害:“莫非是要兵戎相见?”

齐铸冷哼:“贵国如此待客,就真是兵戎相见也不为过!”

座下官员心中透亮,一国右相行止嚣张若斯,其实已经是翻脸了。说白了就是来挑事的,找个借口想开战罢了。

那年轻官员不紧不慢接着道:“若羌与墨城接壤,一旦开战,墨城自然首当其冲。墨城富庶,如今又是女子执掌,右相可是打的这个主意?”

齐铸眼神闪了闪:“我国不过是被逼无奈,若不是贵国咄咄逼人,何至于如此?”

焦别忽然对年轻官员道:“太常少卿不是刚从墨城回来?墨城情形如何,你不妨说一说。”

齐铸一愣,骤然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那位去墨城争夺城主之位的太常少卿即墨无白,难怪没见过,他之前压根就不在都城。

即墨无白朝焦别拱了拱手:“墨城地广,人口众多,各族融洽。代城主师雨手下霍擎、葛贲等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将才。我粗粗一观,其兵卒有十万之众,其中精兵良将不计在内。兵甲精良,更是堪比国都禁军呢。”

焦别瞥一眼齐铸,他已变了脸色。

即墨无白看了看门外,陡然起身道:“已经这时辰了啊。各位请恕在下失陪,姑姑晚一步入城,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得去接她。”

焦别点头:“太常少卿所言极是,代城主一路颠簸辛苦,请代我问候一声。”

即墨无白道了谢,施施然出门去了。

齐铸脸色愈发难看,不是说这二人在墨城斗得热火朝天的,还曾当众辩法,撕破脸皮,怎么如今关系这么好了?

师雨并没有入城,即墨无白说要先回城中安排一下,她也无所谓和他同不同行,便留在了城外驿馆。

邢越那日说的话不知真假,但她既然入了中原,也不好就此回去,好歹也要觐见一下皇帝,干脆来都城一探究竟。

晚上月朗星稀,她倚在窗边朝不远处的长安城看了许久。此地没有润州的湿热,也没有边陲的风沙,像个中庸的老人,古朴厚重,却叫人尊敬。

院落中忽然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她垂眼看去,一队人走了进来,个个身着胡服。为首之人体态臃肿,负手进了驿馆大门,她以为是哪个国家来的使臣,并没在意。

不多时,夙鸢噔噔跑了进屋,言辞有些急切:“城主,若羌使臣来了,说是要见您。”

师雨一想才明白,原来来的是若羌的人。

驿馆管事特地备了敞亮的独间,齐铸亲自前来,坐下没多久便见一位女子款步走了进来,虽身姿窈窕,体态婀娜,却是白衫玉带、皂罗折巾的男子装束,腰间还配了一柄长剑。

他呆了呆,问道:“你是何人?我要见的是墨城的代城主师雨。”

“可不就在你眼前。”

齐铸又是一愣,传闻师雨面貌丑陋,多遮面示人,但眼前之人并没有罩面纱,姿容绝艳,与丑陋半分不沾边。

师雨见他发愣,略施一礼:“听闻阁下是若羌右相,不知要见本城主所为何事?”

齐铸一直以为她是个扶不上墙的弱女子,来此一趟连官服都没穿,不想她如此装束,也不知是何意,心中稍稍掂量了一番才道:“听闻师城主也来了长安,齐某特来拜会。”

实际上他自即墨无白离开宴席便派人来查了。眼前所见与之前传闻大相径庭,他如何相信?结果下属来报师雨还在驿馆待着,即墨无白连人影都没出现。他心中冷笑,这也算关系好?果然是在威吓他!

师雨在他对面落座:“忽然拜会,总有理由,齐相不妨直言。”

齐铸脸上堆满了笑,声音放低了许多:“齐某直言不讳,城主千万莫怪。不知城主作何打算,难道真要将城主之位拱手让人不成?”

师雨眼波轻转,一张脸在烛火映照下艳若桃李:“那么,齐相的意思是……”

齐铸稍稍凑近:“城主不妨与若羌结盟,齐某以右相身份保证,定帮城主保住地位!”

师雨嘴角轻勾:“不必了,此乃家事,不牢外人插手。”

“家事?即墨一族何曾当城主是家人了?”

师雨不为所动。

齐铸见她难以说动,冷笑连连,嘴脸已然森冷:“城主曾拒绝我国求亲,言辞无礼,若我国有意讨个公道,也说得过去。”

师雨冷哼:“我如何言辞无礼了?齐相想开战就直说,犯不着在这里欺负我一个女人。”

齐铸还要开口,她霍然起身,将佩剑重重拍在桌上:“休要多言!以前的哈兰城不是若羌的,现在的墨城也不会是!尔等狼子野心,妄想染指,除非我墨城无人!”

齐铸不妨她有此气势,竟后退了一步,骇然失色。

师雨提起宝剑,起身就走。

门外竟然灯火通明,若羌侍卫个个绷着身子,眼睛望着前方。师雨抬眼望去,一排高举火把的豫国禁军列队站在前方,领头的家伙正疏懒地倚着马车看天,不是即墨无白是谁。

师雨眼珠一转,笑着上前,亲昵道:“贤侄来得有些晚啊。”

即墨无白直起身,温声致歉:“想给姑姑安排好一些,你也住得舒适些。”

他瞥一眼那边房间,齐铸自然知道他已来了,哪里敢现身。

“还是你想得周到。”师雨抬脚要登车,即墨无白便立即殷勤地扶住她手臂,她借机凑近低语:“邢越所言不假,你这段时间最好与我形影不离,免得受人挑拨,也好让他们看看墨城毫无破绽。”

即墨无白皱眉:“这不行吧,侄儿在都城熟人那么多,总要走动,终日与姑姑在一起,传出去我很难做人啊。”

师雨斜睨他:“你再装。”

即墨无白立时笑了:“好的姑姑,全听您吩咐。”

师雨第二日起身时,人已经在即墨无白的府邸。她自然有别处可住,但为了做给齐铸看,现在必须住在“亲人”家里,并且一定要姑侄和睦,营造出一派和谐气象。

与城主府相比,少卿府只能算是别致。但在长安这样的国都里,能找到这样一处环境清幽又靠近皇宫的位置可不容易,就是单看院落中的各种名贵花草,也足见即墨无白受皇帝重视程度。

这么看来,他当初辞官归隐的确没有道理。师雨忽然觉得当时乔月龄说的话可能是真的。

即墨无白不在府上,下人说他一早就去太常寺处理事务了。师雨百无聊赖,便给霍擎和刺史分别写了封信,叮嘱他们多留意若羌动静,叫夙鸢送了出去。

夙鸢离开没多久,即墨无白便回来了,叫人来请师雨,说嘉熙帝已经从焦别那里得知了他们归都的事,要招二人入宫去见。

师雨回房,打开箱子,盯着压在里面的服饰看了许久。

那是完全按照即墨彦的城主服饰所做的一套女装,原本打算正式继任时穿的,至今仍未派上用场。

她的手本已伸了进去,终究还是改了主意,挑了件月白大袖襦裙,既素淡也不至于毫无颜色,又将长发全束在脑后,淡施脂粉,最后对着铜镜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戴面纱。

此地不比墨城,不是由她说了算的。

刚过辰时,即墨无白没有进府,直接在车边等着师雨。

长安已是初秋天气,天高气朗,微风徐徐。他立在当下,一袭绯色官服,英挺俊朗。转头见到师雨正从府门出来,清清爽爽,面无遮蔽,略施颜色便又是一番精致光景,一眼便将人的视线粘到了她脸上去。

“走吧。”

师雨在她跟前站定,即墨无白才回神,一边请她上车一边懊恼,自己还从未这般失态过。

因这缘故,他一路都没怎么开口,倒让师雨莫名其妙,还以为他是在朝中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也不好多问。

到了宫门口,即墨无白当前引路,正要入宫门,正巧撞见一位出宫门的年轻官员,其身后还跟着个服饰华丽的少妇。应当是这位达官贵人带着妻子一同入宫觐见的。

师雨跟在后面,以为同僚之间至少要相互见个礼才是,哪知即墨无白目不斜视就这么过去了。那位官员却停了步,转头一直盯着即墨无白,最后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听闻子玄已经归都,今日才得以一见,怎么见到了我当做看不见呢?”

即墨无白转头,神情是刚刚发现他的模样,颇为惊喜地拱了一下手:“原来是文若兄,多年不见了,竟没有认出来。”

年轻官员笑了,瞥了一眼身旁的娇妻,对他道:“就算子玄不认识我,也该认识内子,何必如此生分。”

即墨无白脸色略僵,没有言语。

对方忽然问道:“不知子玄如今担任何官职啊?”

即墨无白道:“愚弟仍在太常寺供职。”

对方一脸浮夸的惊讶:“什么?竟还未升官么?愚兄不才,今日刚刚升任殿中监,忝高一品,以后定当在陛下跟前替子玄你多多美言,也盼你早日高升啊。”

即墨无白笑笑,施了一礼:“那以后愚弟就该以下官自称了,方大人有礼。”

“哪里哪里……”方文若看向妻子,像是顺口一问:“夫人与子玄久别重逢,没什么要说的么?”

容貌娇艳的美妇人从方才起就一直用帕子遮着头顶阳光,神情早就不耐烦了,此时闻言只瞥了一眼即墨无白,撅了撅嘴道:“有什么好说的,还好我没嫁给他,至今一事无成,见了就心烦。”

她声音不高,应当只是对丈夫的一句娇嗔,但彼此站的很近,根本逃不过别人的耳朵。

师雨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再去看即墨无白,他神情如常,很平静地对二位拱手说陛下召见耽误不得,便举步走了。

若是官场礼节,至少该问一下师雨身份,彼此见礼。如今这位方大人从头到尾就没搭理过她,看言辞行止,倒像是专门为了羞辱即墨无白而来。

师雨不紧不慢地跟上去问即墨无白:“那个方大人是什么人?”

即墨无白头也不回道:“方杭,字文若,殿中监。”

师雨听他语气带着愤懑,低笑两声:“他的妻子可是姓刘?”

即墨无白脚步一停,转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师雨笑容不减:“姑姑关心你嘛,听闻你以前和刘家千金订过亲,后来悔婚另嫁他人,今日你们那一番对话,一眼便看出是她了。”

即墨无白转头继续走。

师雨快步跟上去:“那方杭说的含蓄也便罢了,刘家女如此羞辱你,你为何不反击?”

即墨无白骤然失笑:“我何必与一个女子计较这些。”

师雨忽然感觉不大痛快:“嗬,你在墨城对我步步紧逼,我道你是斤斤计较,你却又对乔、刘二女多加忍让,说什么不与女子计较,难道我就不是女子?”

即墨无白侧头看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闭上,微微苦笑,扭过头去。

师雨心中微动,也是,自己与他本有利害冲突,何况又有皇帝从中作梗,与乔刘二人自然不同,何必提这些。

嘉熙帝已在光华殿中等候,二人随内监进去拜见,膝盖还没碰到地面便听到他朗声而笑,叫二人起身。

师雨垂着头,耳听那边皇帝和即墨无白亲昵的叙旧,形如好友,更时常提及幼年,忽然开始想念阿瞻。

虽然当初她被即墨彦收养时已经十三岁,算不得幼年,但也与阿瞻相伴至今,情谊丝毫不输眼前二人。

嘉熙帝与即墨无白闲话完,目光移到了师雨身上:“师姑娘是墨城众官公推的代城主,不必多礼,请抬头说话。”

其实他这话说得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师雨依言抬头,眼前嘉熙帝容貌刚正,不怒自威,虽年轻却的确有帝王该有的架势。

即墨彦生前几乎没有一次入中原觐见过,墨城亲自来人,对皇家而言这还是第一次,即墨无白自然紧盯着嘉熙帝神情。

嘉熙帝的双眼一看到师雨容貌便有了变化,从微笑到惊愕,从震怒到茫然,最后归于平静,前后不过片刻。

即墨无白不明其故,心思微微转动。

“代城主……与太常少卿携手压制若羌右相一事朕已知晓……朕深感欣慰。”嘉熙帝话有些不连贯,最后干脆不再言语,轻轻抬了一下手。

即墨无白会意,朝师雨使个眼色,二人行礼告退。出殿门时,他又看了一眼嘉熙帝,那模样仿佛是丢了什么不该丢的东西,带着懊恼和后悔。

内监将二人送至宫门,师雨这时终于忍不住问即墨无白:“皇帝一直是这样的吗?”

即墨无白一愣:“怎样?”

“说话断断续续,神情古古怪怪,开个头就结束。”

“咳……”即墨无白干咳一声,摇摇头:“陛下以前挺正常的。”

宫门口也不好多说什么,二人就在这里分开,即墨无白直接去了太常寺当值,师雨返回少卿府。

午后下了一场雨,雨势很大,到后来竟然转为倾盆大雨。

夙鸢忙着跟厨房的厨娘学中原菜式,师雨独自倚在窗边,看着大雨在院中溅起的水珠像是扬起了烟雾一般,甚觉有趣。在墨城可见不到这样的大雨。

雨点转小时,有人撑着伞过来。师雨隔着雨帘看过去,以为是即墨无白回来了,但看身形却要更壮实一些,又不确定。

一直等到他走近,能看见他身上玄色金绣的锦缎衣袍,腰间佩戴的玉佩,奢华庄重,的确不是即墨无白会有的打扮。

师雨一直盯着他看,却发现他就这般径自走到了她窗边,将伞沿抬高,含着笑,隔着一扇窗与她对望,她一下愣住。

居然是嘉熙帝……

太常寺今日事务繁多,即墨无白许久不在任上,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返回府上时已经是半夜。

杜泉匆匆跑出来,面色潮红,双眼放光:“公子,您猜今天谁来府上了!”

即墨无白有些疲累,边朝里走边敷衍道:“不会是齐铸吧。”

“不是不是,是陛下啊。”

即墨无白不信,愈发敷衍:“哦是吗,陛下怎么会来?”

“来找师城主的,也不让我们带路,自己就去了,后来就将师城主接走了。”

即墨无白怔了怔,转过头来:“接走了?接去哪儿了?”

杜泉兴奋不减:“还能有哪儿,自然是皇宫嘛!”

即墨无白想了想,骤然清醒,忙道:“备车,送我去宫中。”

师雨在光华殿偏殿里已经待了一下午。

皇帝亲自前去将她接来,她心中万分戒备,然而到了这里却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让她安心待在偏殿里。

这里的确是休息的好地方,殿中软榻舒适,桌上摆放着天下各地进贡而来的瓜果时鲜和精致茶具。靠里一点摆了一张矮几,放着文房四宝,上面一炉袅袅沉香。

殿门敞着,但有太监时时刻刻盯着,她走不出去。师雨装模作样地欣赏墙上的字画,心中却在盘算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师雨收心望去,五六位盛装的妇人走了进来。她顺便看了一眼门外,看日头,估计着应该申时快过了,不知这些人过来是出于何意。

门边的内监笑着进来对她道:“代城主,这几位都是朝廷命妇,陛下特地请来陪伴您的。”

师雨逐一扫视了一圈,果然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夫人,最年长的四五十岁光景,最年轻的看起来才二十出头,正是上午在宫门口撞见的那位羞辱即墨无白的刘家女。

可是虽然之前宫门口见过一面,她却像对师雨毫无印象一样,一眼都没多瞧。

她在观察别人,别人也在观察她,有的还窃窃私语。即墨彦何等人物,收养的女儿便是眼前这位,自然要好好看看。

见她们都干站着,师雨主动开口道:“诸位夫人请坐吧。”

大家依言就座,彼此交换着眼神,都很诧异,如此貌美已是意外,再听她声音,柔柔的似破冰的春水,轻缓温和又清冽动人。这样一个柔弱娇媚的女子,是如何被即墨彦选中来继任位置的,当真当得起么?

太监先前一一介绍了几位命妇,但师雨心里想着如何对付皇帝,并没有听清楚。那位最年长的命妇与她交谈了几句,除了刘家女之外,她也就只记得这位夫人,是鸿胪寺卿焦别之妻。

这些官夫人们平常最拿手的便是彼此攀谈交流,嘴里听来的八卦轶闻能侃三天三夜。但此刻眼前的人是师雨,大伙儿都拿不准她这个代城主的身份究竟如何,又见她态度不明,一时竟无从下手。

最后还是焦夫人开了口,她长得富态,白面细眼,总是带笑,很是讨人喜欢,师雨便与她交谈了几句。

焦夫人见她对人言语时总含着笑,应当是个好相处的人,心中诸多好奇也就忍不住了,纷纷倒了出来。

“都说墨城四周全是沙漠,可是真的?”

师雨笑道:“往西走去,的确是四处黄沙,周围其实要好很多。”

“那墨城的姑娘当真可以自己做主嫁人吗?”

“那是自然。”

其他人见师雨有问必答,也都来了兴致,从未出过家门的她们对墨城充满了好奇,问题接二连三。间隙时,有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代城主你是因何被老城主收养的?原来是什么身份呢?”

师雨转头看去,是正在摆弄茶具的刘家女。

她轻轻勾唇:“先父收养我,自然是因为我们有父女缘。至于我原来的身份,出身贫寒,没什么好说的。”

师雨虽然在笑,焦夫人的脸色却有些为难了,其他人也都是一脸尴尬。刘家女却一脸理所应当,并不认为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甚至听到此处,她对师雨的神情已有些不屑。

师雨瞥一眼她手下茶具:“方夫人这是煮的什么茶?”

刘家女端了杯茶给她,面露得色:“代城主不知道不奇怪,茶道可大有讲究,富贵人家的孩子都是从小修习的。”

焦夫人听出她嘲讽师雨出身,赶紧咳了一声以作提醒。

师雨低头饮了一口,脸上笑意更浓:“《茶经》说好茶当啜苦咽甘,方夫人自小修习茶道,却还不到家啊。”

“……”刘家女脸上的笑容顿时变了味。

“哦对了,”师雨搁下茶盏,又道:“我有个精通礼乐的好侄子,礼仪茶道之类的,有的是机会请教。不过还是比不上方夫人的,嫁了方大人这样的好夫婿,礼仪修养也是越来越好了。”

刘家女脸涨得通红,被焦夫人一把撰住衣袖,总算是忍耐了下去。

气氛有些凝滞,师雨干脆不再与她们闲聊,起身走去一边欣赏字画。

官夫人们哪里闲得住,渐渐地又开始窃窃私语。师雨特地凝神听了听,刘家女在与身边人小声埋怨她,不禁好笑。

焦夫人有些着急,一边瞟师雨背影一边打断她:“别说了,平常我们相处你放肆惯了,现在也收不住。你们忘了上次陛下让我们作陪的是哪位了吗?”

刘家女倏然噤声,众人悄无声息。

师雨心中奇怪,忍不住转头问:“上次皇帝让你们作陪的是哪位?说清楚。”

焦夫人不妨她已听见,尴尬地笑了笑,却有些讨好的意味:“自然是陛下中意的人,如今已经是贵妃娘娘了呢。”

师雨脸色沉了下来,搞了半天,皇帝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即墨无白半夜赶到宫中时,师雨已在合言殿睡下,嘉熙帝尚且在御书房秉烛处理事务。

内监禀报之后,即墨无白快步走入殿中,刚刚见了个礼,嘉熙帝便从案后走了过来,神情欢愉:“都中传闻你与师雨姑侄情深,朕本以为是做戏,看你深夜来此,莫非是真有亲情了不成?”

即墨无白直言道:“臣是想知道,陛下这是打算将她拘禁,还是纳入后宫?”

嘉熙帝哈哈笑了两声:“还是你了解朕,朕两样都想做,但更想做后一桩。”

即墨无白眉心微蹙:“之前臣劝陛下娶了她,陛下亲口说为君之道以治国为重,不可贪图女色,如今为何忽然生了此念?”

嘉熙帝神情讪讪,干笑一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自然也不例外。”

即墨无白垂眼盯着地面,沉默半晌才问出一句:“那么陛下可已求到了?”

嘉熙帝叹息:“她与人说话,虽看似真诚,却全是圆滑之词,偏偏又一脸的笑,叫人发不出火来。这幅模样,叫朕如何开口?”

即墨无白脸色一松。

嘉熙帝复又笑道:“不过朕九五之尊,求娶于她,想必也不是难事。”

即墨无白没再多言,像是只是来确认一下师雨身处何处而已,沉默片刻,就此告辞。只是临出门时,他忽然说了句:“臣与陛下虽是君臣,却也是至交,陛下执意如此,臣唯有全力以护。”

嘉熙帝目送他背影出了殿门,不解其意。

即墨无白回到府上,第一件事却是叫上杜泉收拾东西,要连夜赶去墨城。

少卿府一阵兵荒马乱,夙鸢焦急地围着他直转悠:“少卿大人怎么要一个人回墨城,我们城主呢?”

即墨无白道:“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日她就能回来。”

夙鸢有些犹豫,但此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点头。

城中宵禁,半夜自然出不了城。即墨无白端坐车中,叫杜泉与守城官周旋,非要连夜出城。守城官无奈,只能惊动上官,一层一层,闹的动静颇大,最后险些捅到皇帝那边去。

最后到底还是没走成,但这一夜闹的沸沸扬扬,已成了第二日早朝前百官议论的谈资。

卫尉是昨日亲到城门的官员之一,绘声绘色地将所听所见都分享了出来:“即墨少卿非要出城是赶着去解释,还说是为了陛下着想。看他要去墨城,自然是要去向墨城官员百姓解释了。”

旁边有官员道:“墨城的官员大多是即墨彦死忠部下,要向他们解释,此事必然事关重大。”

卫尉连连点头:“与陛下有关又事关重大的事,必然与代城主有关。你们都听说了吧,代城主人在宫中呢,听说是陛下亲自接进来的。”

焦别站在一旁听了许久,心中不是滋味。他昨日已经听了夫人的描述,便知陛下对师雨有意。

即墨无白和师雨压制若羌使臣一事令他颇为赞许,心中多少也有些向着他们。如今听百官讨论,此事来龙去脉应当是陛下强扣了代城主,太常少卿为护住陛下声誉,要孤身赶赴墨城解释。

可这事如何解释的清楚?墨城自有兵力数十万,全是即墨彦亲信,若是那些下属听得风吹草动后一时昏头,只怕太常少卿有去无回,国家也有大灾难啊。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让若羌坐收渔翁之利?

官员们热烈地讨论了大半天,也没见嘉熙帝的身影。到后来有个内监奉命过来,宣布今日早朝结束,有事明日再议。

大家一看这动静,不对啊,陛下这莫非是心虚了?

几个耿直的老臣一合计,当即携手同往内宫,要向陛下谏言,焦别自然也在其列。

嘉熙帝此时却顾不上这些,早上近侍太监禀报说:师雨的贴身侍女拿着太常少卿的令牌入了宫,说是来服侍主子的,可是现在却在满皇宫地大喊大叫,说有人要害她们家城主。

嘉熙帝穿上龙袍本已准备上朝,得知此事亲自去看了看。

一进合言殿内便闻到一阵香气,他低头一看,地上一滩汤渍,奇珍宝贝熬出来的,旁边却死了一只猫。

师雨坐在殿中,见皇帝进来,起身见了个礼,夙鸢已恢复平静,双眼却是红的,站在师雨身后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回事?”整个后宫都是嘉熙帝的,什么弯弯道道没见过,他岂会看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但总要问一句才是。

师雨叹口气,神色疲惫:“请陛下准许我出宫吧,宫中危机重重,我从未经历过,只怕要死在这里。我一人身死无足轻重,可还有墨城要顾念……”

嘉熙帝安抚她几句,刚要下令彻查此事,太监跑进来,附在他耳边将即墨无白的事说了。他这才回味过来为何昨晚即墨无白临走前会说那么一句。

正理着头绪,焦别几人又紧跟而至。

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嘉熙帝今日方知,原来帝王要想得到一个人,要承担起这么多责任……

下午师雨与夙鸢低调地出了宫门,少卿府的马车正在等候。

师雨只看到马夫,以为没有旁人,揭帘上车时才发现即墨无白人在里面。

“贤侄这是在想什么呢?”她坐进去,却见即墨无白抬了一下手,闭眼扭头,神色忧郁:“什么都别说,让我静一静。”

师雨忍俊不禁:“欺君大罪,的确是该静一静。”

“嘘……”

嘉熙帝被狠将一军,心里不是滋味,连着三日都没上朝。

当初派去查师雨的人都已被严惩,将耳听来的传言报上来便算是交了差,如今师雨的美貌便是甩在他脸上的一记响亮的耳光,不可饶恕!

偏偏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一国帝王暗搓搓地查一个女子容貌,传出去只会贻笑大方,叫他颜面何存,所以这也只能当个哑巴亏给狠狠咽下去。

即墨无白到宫中来了好几趟,总算是见到了他。

嘉熙帝捧着盏茶坐在凉亭里,眼睛看着池中将近凋谢的荷花,周围只有一个宫女伺候,应当是事先得了吩咐,见到即墨无白过来就行礼告退了。

即墨无白酝酿了一下情绪,掀衣下跪,惭愧道:“臣未能尽到为人臣子的责任,陛下恕罪。”

嘉熙帝摇头:“是朕思虑不周,以为身为帝王,任何女子都会俯首帖耳地靠过来。你尽力保朕声誉,何罪之有?”

他站起身来,对着风中摇曳的清莲微微叹息,不知什么触动了他心思,忽然转头问道:“你说朕那天如果当真向师雨挑明了,她会不会接受?”

即墨无白眼珠轻转:“那敢问陛下打算如何挑明?”

嘉熙帝道:“朕早已想好,即墨彦娶了个宗室女,说起来师雨也算是朕的表妹,从这关系下手正是近水楼台啊。”

即墨无白摇头:“陛下不可,起初计划便是要从血亲下手,如今又认她是表妹,岂不是说她被即墨彦收养已得到承认?陛下一旦承认了她,即墨一族的族谱上便该落下她的名字。臣现在叫她姑姑,叫的再亲都是假的,可一旦入了族谱,她要继承墨城,谁也挡不住。”

嘉熙帝摆摆手:“若是朕能娶了她,之前的计划就可以搁置了,朕一箭双雕,你也落得轻松,不是正和你意么?”

即墨无白抿了抿唇:“陛下应当明了,臣答应去墨城,不仅仅是因为一道密旨。若真的想要轻松,臣开始便不会答应此事。”

嘉熙帝最常见的便是他厚着脸皮开玩笑,这般严肃的神情已是多年未见,一时无话。

视线里一片荷花瓣脱落,轻轻飘在水上,荡开几圈涟漪。嘉熙帝收了收神,沉声道:“无白,朕想知道,师雨在你眼中是怎样的一个人?”

即墨无白垂眼,口中轻缓地吐出几个字:“身段愈软,其心愈坚。”

嘉熙帝沉默不语,抬了抬手。

即墨无白行礼告退,走出很远,回头看一眼他的背影,微微蹙眉,嘉熙帝这番话像是在试探他对师雨的态度。

不过这也是他活该,为人臣子,却为帮对手而设计君主,他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应该。

师雨没想到这一行会惹出这样的事来,已经萌生了去意。

本要与即墨无白商议一下,但他自知欺瞒了陛下犯下重罪,这几天无比安分,每日勤勤恳恳地在太常寺为陛下挥洒青春,晚上大半夜的才回府,要见他一面不太容易。

刚好没几天就是每月一日的假期,师雨干脆在长安最好的酒家定了一桌酒席,一来当是辞别,二来也是感谢他这次出手相助。

当日,日头尚在时她便去了酒家,在雅间坐等。

片刻后门外传来脚步声,她以为即墨无白已经到了,命夙鸢去开门。

然而门打开,走进来的却是齐铸,他今日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胡服,紧紧绑在身上,看起来像是刚刚饱餐过一顿的蚕虫。

师雨脸上罩着的面纱未解,神情都懒得敷衍,问他道:“齐相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齐铸哈哈笑道:“本相即将归国,几位大人在此为本相饯行,不想竟然看到城主大驾光临。城主倾城之色何必遮掩?险些叫本相认不出来呢。既 然这么巧碰见,大家不妨一起吧。”

师雨对他絮絮叨叨的话有些不耐烦:“多谢齐相好意,只不过我要等人,不方便与诸位大人同席,还是算了。”

齐铸不以为意:“城主既然不方便,那就由我们移过来好了,您好好坐着就行。”说完他就转身去叫人了。

师雨解下面纱掼在地上,居然有这样不请自来的,轰都轰不走!

即墨无白此时还在路上,他今日出门了一趟,回来才从杜泉那里收到消息,立即赶了过来。

车夫走得急,经过窄道时险些擦到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彼此都赶紧勒马停住。对方的车夫脾气很大,立时喝骂了一声。

那辆车中的人揭开帘子看了一眼,冷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即墨大人,真是到哪儿都不让人好过!”

车中的即墨无白听到这声音,掀开帘子,神色顿时有些讪讪然:“原来是方夫人……”

刘家千金娇生惯养,骄纵跋扈,但这些即墨无白以前并不知道。不过此时是他无礼在先,放软姿态也是应该的。

道了谦,刘家女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翻了个白眼道:“即墨大人也就这点气量了,多少年的往事了,也拿去跟别人说。如今你姑姑替你出头羞辱了我,你还嫌不够,走个路也要挤兑我才高兴?”

即墨无白诧异:“什么羞辱你?”

“少装蒜!你等着!”刘家女恨恨地摔下帘子,吩咐车夫驾车离去。

杜泉从即墨无白身边探过脑袋来,啧啧摇头:“还好公子您当初没娶她,这样一个斤斤计较的女子,还是跟方大人比较般配。”

即墨无白心不在焉,心里想着她的话,微微扬起唇角。

师雨会为他出头?当真是受宠若惊。

到酒家时,一眼就看到守在门口的夙鸢,即墨无白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己来得有多迟了,也不多话,示意她朝前引路。

一路快步走进雅间,他愣了愣,在场足足五六位官员,还有个齐铸。

“就知道城主等的人是太常少卿!”齐铸拍了一下掌,起身相迎:“少卿大人来得正好,快快请坐。”

即墨无白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朝师雨打眼色,对方朝齐铸瞄了一眼,眼波一转,微带愠色。

他了然于心。

即墨无白离开都城数载,再回来又一直在墨城活动,对现在的朝官熟悉的其实也就那几位。眼前这几位根本没有见过,听得他们自报家门,才知道他们都来自六部。再瞥一眼他们面前的菜肴,无一不是这里最精致昂贵的,想必也都有些家底。

齐铸也有本事,能和这几位官员走在一起,六部事务稍稍一了解,差不多整个豫国的情形也就了解了。

正分析着个中利害,一位官员举杯对即墨无白道:“大人以一人之力力保陛下声誉已在朝中传为美谈,下官万分佩服,请满饮此杯。”

即墨无白脸色微微一沉,前几天此事在朝中盛传时,深谋远虑的老宰相特地下了令,不得公开谈论此事,并命诸位主官将此命令带去各司各衙。 眼前这位就这样当着外国使臣的面公然反抗老宰相的命令,看来也不是什么善茬。

果然,他说完这话,旁边几个官员互相看了看,似乎都想提醒一句,可最后还是没人开口。

即墨无白瞥了一眼右手边的师雨,婉拒道:“在下与代城主同为老城主守孝,不便饮酒,还请见谅。”

那官员尴尬地笑笑,收回了手去。

齐铸笑呵呵地接过话头:“饮酒有什么意思?听闻这酒家里有个会跳胡旋舞的舞娘,号称西域最绝,诸位来了这里,岂能错过?”

那几位官员一听,齐齐来了兴致,便催促他赶紧将人叫来。

师雨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托腮无语,早知道的话,何必来这里啊……

不多时,果然招来一个美艳的舞娘。一身鲜艳的红衣,深刻的轮廓,高挑有致的身材,任谁见了也会被其吸引。

听说这类舞娘大多来自遥远西边的康国,长安城中贵胄多爱此风情,已成一种趋势。

舞娘朝在座各位欠身施礼,直起身后一扬手,门边的几个乐人便敲起了鼓点,拨动了琵琶,顿时乐声大作。

当真是“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她身上的胡服腰身细窄,裙摆宽大,双袖一举,回雪飘飘转蓬舞,旋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那边几人已看得入神,即墨无白又偷瞄一眼师雨,她也在看,神情甚至比那几人还要陶醉。

一舞完毕,拍掌叫好声不断。齐铸赞叹不断:“的确当得起西域最绝的称号,普天之下谁还能将胡旋舞跳得这般动人呢。”

几位官员连连点头。

那舞娘掩口而笑:“几位大人哪里的话,要说西域最绝,我可当不起,墨城的代城主那才是最绝呢,一支舞跳完就被老城主相中收作养女了。若我是最绝,那他老人家怎么没看上我呢?”

“竟有此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师雨身上。

即墨无白也颇为诧异。

师雨闻言缓缓抬头望去,脸色带笑,眼神如刀。

因为一支舞就收养她?即墨彦何等人物,什么样的人和事没见过,岂会被一支舞吸引就收养她?

多么会讽刺,一句话便将她推入不堪之地。她自十三岁进入城主府,多年来勤学苦练,哪一样不是靠自己一点一点雕琢出来的,如今到了这些人的口中,竟然只是因为一支舞。

偏偏有人搞不清楚眼前状况,听了舞娘的话,竟拍手笑道:“哈哈哈,如此再好不过!代城主人就在此处,不妨舞一曲,也好让吾等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最绝啊!”

说话的正是先前向即墨无白敬酒的官员,果然不是个善茬。

师雨紧抿着唇,面若寒霜。

嚣张若斯,竟想让堂堂一城之首当众献媚,果然这里的人从皇帝到官员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胡旋舞看一遍就好,看多了未免无趣。”几人的怂恿之声被压了下去,即墨无白手指摩挲着茶杯,不疾不徐道。

齐铸给那官员帮腔:“哪里会无趣,代城主又不是那些小家子气的闺阁女子,不妨就舞一曲让吾等开开眼界嘛。”

“是啊,是啊……”

师雨的脸色越来越冷。

即墨无白摇摇头:“何必非要欣赏胡旋舞,在下知道一种舞,专门在宗庙祭祀、祷祝上天时所跳,规格颇高,只有皇族宗亲和王侯将相有资格欣赏,诸位若想一观,在下便献个丑好了。”

几位官员讶然,想不到今日有此殊荣能看到这样的舞蹈,还是太常少卿亲自表演,纷纷点头。

师雨见缝插针,起身拱了一下手,连话都懒得说,直接告辞出门。

几人见状都有些可惜,但给即墨无白面子,也就耐心等着欣赏他的舞蹈了。

齐铸见到这情形,面露不快,却又不好直言。

即墨无白起身,理一理衣襟,正要起势,忽然想到什么,一拍额头:“啊不行,陛下说过,此舞要在秋祭当天献给先祖神明,不可泄露,若有违背,舞者和观舞者都要严惩不贷的。”

官员们尽皆失色,面面相觑。

齐铸忍不住冷笑:“少卿大人出尔反尔,算什么意思?”

即墨无白笑了:“我的意思是,人要有自知之明,有些事情我们也只能想一想了。不是什么舞都能让诸位欣赏,也不是谁都是可以任诸位取乐的舞姬,使臣以为呢?”

“……”齐铸脸色铁青。

“诸位今日所赐,来日必有厚报。”即墨无白拱了拱手,拂袖离去。

几位官员忽然觉得不对劲,仔细想想,好像没听说过朝中有什么只能王公贵胄看的舞啊!

即墨无白出了门,见师雨背对他站在街边,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夙鸢和杜泉都离她远远的站着,似乎是不敢接近。他举步走近,就听见她小声念叨着:“我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

他讶异又好笑,这是做什么?

夙鸢悄悄走到身边,低声道:“少卿大人莫要见怪,这是城主的习惯。”

师雨被话音惊动,转过头来,夙鸢立即嗖一下缩回去了。

这是什么古怪的习惯?即墨无白笑笑,登上车去。

师雨跟着他上了车,一坐下便问道:“为何要帮我?”

即墨无白被她问得一愣:“什么?”

“我问你为何要帮我?之前你已经冒险帮过我一次,这次为何还要帮我?”她的声音低低柔柔,像是凉夜里吹来的一缕微风。

即墨无白坐在昏暗的车厢里,被这阵风吹成了一尊泥塑,动也不动,许久才道:“我自有我的理由。”

师雨心道果然,这必然在他计划之内,否则他岂会有这等好心肠。

车夫驶动马车,即墨无白恢复如常,忽然问她:“那个舞娘认识你?为何会知道你的事情?”

师雨摇头:“忽然招她前来,谁也不提,偏偏就提到了我,岂是偶然?必然是受人指使,而且说得也没一句实话。难怪齐铸今日非要过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么一出戏。”

即墨无白不予置评。

师雨轻轻叹息:“我的确会跳胡旋舞,只因生母曾是个中好手,她的舞才担得上一个绝字。为了养活我,她一直在墨城边界的酒家跳舞为生,直到病死。当时我险些也要走上卖艺为生这条路,被养父收养才逃过一劫,仅此而已。”

即墨无白细细听完,笑了一声:“你不用解释得这么清楚,我没打算拿你的出身做文章。”

师雨冷哼:“我出身贫寒从不遮掩,就算要做文章也挖不出什么。”

马车行到府邸,老管家从门边跑了过来,躬身向正下车的师雨禀告,她要求准备的特产礼品都备好了,这几日的天气也好的很,可以放心上路。

即墨无白听到这话,忍不住问:“怎么,姑姑这是要走了?”

师雨点头:“长安不待见你姑姑,我还是回去的好。”

即墨无白一时无话。

夜晚起了很大的风,窗棂都不堪忍受地发出了颤动声。即墨无白睡得很熟,丝毫不受影响。

他的梦里是风沙漫卷的墨城,唯有一小片绿地不受侵扰,有人在上面愉悦地跳着胡旋舞。腰肢柔软,双臂舒展,赤脚踏在地上,轻盈地好似根本没沾地,每一个回旋都带动脚腕上清脆的铃声……

怎么会在这里看到那个舞娘?

他心中奇怪,走近去看,那舞娘转过身来,面纱被风刮走,露出了师雨的脸……

即墨无白陡然惊醒,盯着黑沉沉的帐顶发呆,耳朵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原来他竟也对此存着好奇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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