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曲阜到姑苏,陆路有近两千里,而从水路走,则能节省不少时间。
当初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伐齐,发动无数民工奴隶,开凿邗沟,沟通江淮水系,使吴兵可从水路北上,直抵齐国。然而上一次吴国联合鲁、邾、郯三国军队攻打齐国,并派舟师自海上攻齐,却被齐军击败。如今吴国已占据邾、郯之地,直接与齐鲁相接,方能从三路出兵,逐步推进,最终于艾陵与鲁军会师,将十万齐军围歼于艾陵之下。
此番回师之时,吴军便兵分两路,大军已由水师运送回国,而夫差的五千亲军,则押送着被俘的齐国中军将国书及大夫公孙夏、闾丘明、陈书、东郭书等人,以及革车、甲首等物资,从陆路回国,以便扬威于外,彰显其功。
若非后院起火,太子友与工布在宫中对峙,夫差生怕西施出什么意外,平日里西施就体弱多病,动不动就心口痛得无法起身,哪怕那孽子没能闯进馆娃宫,单是惊吓过度,也怕美人承受不起。
这就让原本打算耀武扬威地一路接见沿途小国城主,凸显自己霸主气质的夫差,不得不放弃了原来的计划,匆匆忙忙地往回赶。饶是如此,他的车驾随行人数也过千,回程速度虽快过来时,但怎么也没法跟日夜兼程一路换马不眠不休的孙奕之相比。
孙奕之上次从姑苏直奔齐国边城,一夜往返近千里,用的是军中快马,沿途城镇具有兵营供他调用马匹粮草,方能如此神速的来去。故而夫差和军中诸人都心知肚明他做了什么,齐国就算不敢承认田莒遇刺,只说他归乡暴病身亡,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其中真相。
这一次,他没了昔日的身份人脉,单人匹马直奔姑苏,好在这条路他早已让人探过,独自一人便抄着小道赶路,不过半日就已赶上了吴国的大军行程,只是他不敢惊动军中,只是偷偷换了马,又绕道超到了前面,方知夫差居然只带了数百侍卫,抛下大军,快马赶往姑苏。
他这下连觉也不敢睡了,急忙一路追去,沿途从驿站抢了马换过,待超过夫差一行人后,又暗中在驿站做了点手脚,希望能耽误下他们的脚程,自己则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直奔姑苏而去。
饶是如此,他也足足赶了两日,方才赶到姑苏城。
姑苏城这会儿正乱做一团,王宫中两方对峙不休,宫外的上卿和大夫们也是争执不断。伍子胥已死,伯嚭随行军中,朝中六卿均为吴国世家,对越国乃是宿仇,其中苏家更是曾与伍子胥联姻,伍夫人随伍子胥自尽而亡,苏家上下闭门七日,方才重新上朝,平日虽不曾违背上命,但在此刻,莫说稳定局面,没帮着太子友趁机夺位都算好的了。
还有些朝臣却是收了越国不少厚礼,曾经替越王和西施说过不少好话,与太子友亦是时常针锋相对,若是西施一死,太子友继位,他们的地位必然不保,故而鼓噪着要请城外长胜军出面,镇压太子叛乱。
两厢争执之间,若非还有长胜军在城外坐镇,只怕整个吴国这会儿都已经乱成一团,成为不设防之城。
孙奕之自懂事以来,一直为国效力,如今见此情形,非但不觉快意,反倒觉得心痛不已,从祖父一辈开始,到自己,孙家三代人,为吴国抛洒了多少心血,为得都是看到一个强大的吴国,而不是这般混乱的吴国。
对他而言,吴国是国,亦是家。
从小到大,阿祖和阿爹交给他的,都是生当男儿,生死不顾,必要保家卫国。
他拒绝了夫差的赦令,不肯重回吴国军中,并不代表就此放弃了在吴国。这里尚有他一同长大的兄弟朋友,还有曾经同生共死的袍泽。他只是不愿再为夫差做事,他的野心让他看不到身后的威胁,一面为彰显自己的仁义宽厚放过世仇越王勾践,一面却为了权力和争霸的野心逼死了曾经为他立下无数功劳的伍子胥。
这样的君主,他不愿侍奉,也不愿成为他手中的利刃。
孔丘曾经赞过蘧瑗的君子之风,其中有一句,便是君王有道,则出仕辅政治国;君王无道,则心怀正气,归隐山林。他放不下吴国之事,做不到归隐山林,却也不愿就此屈从事君,只能在暗中行事,救下那些被吴王驱逐责罚的将士,积蓄力量,以待来日。
只是来日之事,又怎可无姬友。
对如今的吴国不满的人,所有的希望,都在姬友的身上。
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赶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姬友在这次阴谋中夭折。
好在城中一片混乱,也无人注意到他回来。夫差虽对他下了通缉令,也捕杀了军中几名忠于孙武的将军,但终究碍于孙武在吴国军民心目中的形象,并未彻底毁掉孙家。清风山庄变成了长胜军的一处营地,负责看守着孙武墓和孙家坟场,孙家明面上的店铺和人手被封的封、抓得抓,可一直培养的暗桩却大多完好无损。
孙武之所以能战无不胜,名满天下,除却兵法智计百出,诡变无双之外,练兵之术也是冠绝天下,无人能及。昔日能将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妃侍女训练成能上阵杀敌的素女营将士,后来更是根据战阵变化,分别训练了枪兵、刀兵、箭手、骑手、刺客、密探等多个兵种,以适应越来越复杂的战势变化。
其中刺客和密探便是用间的手段之一,孙武兵书中就曾记载过用间之道,虽然不赞同夫差的北上伐齐争霸之策,但如今各国竞相争锋,征战不断,诸国之间,密谍暗探数不胜数,吴国就算不主动出征,也难免有敌国前来刺探侵袭。更何况吴国还有楚国和越国两个世代宿仇,不得不防。
这养间用间之事,孙武早在十多年前便已上书吴王,他只负责训练和培养密探,而刺客之流的,则由吴王亲卫中的五剑负责。夫差身边的工布,便是负责宫中刺客和密谍的头目,也是夫差最为信任的人之一。
孙奕之跟随孙武多年,除了练兵练剑之外,也接触过密探营。孙家的暗桩中,有不少就是从密探营中选出来的,大多是从五六岁的孩童便开始训练,其中有的是孤儿,有的是军中子弟,成年后,有的投身军营,有的却自愿留下做了孙家的家将。
孙武身为吴国大将军,可自领私兵三千,家将三百,平时为民,战时亦为吴国军伍,只是他告老还乡后,便将昔日的私兵交还夫差,成为长胜军一营,其中有些家将不愿从军的,便留在了孙家。孙奕之为探听诸国军情,将他们派往诸国要地,方才让他们幸免于在清风山庄灭门一难中遇难。
孙家出事后,孙奕之一边追查凶手,一边开始慢慢收拢人手。只是当初人手分散,又要避人耳目,远在诸国之间的暗桩就算联络往来,也要少则数日,多则数月的时间,他只能先调集了原来留在越国的司时久等人,先行回到吴国,筛选留在吴国的暗桩,剔除那些忠于夫差的人,重新组建属于自己的力量。
只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的,是乾辰和他的白衣军。只因乾辰多问了几句,替他说了些话,便被吴王重责下狱,被辟邪折磨得险些丢了性命。若非他及时得到消息,带人闯宫劫狱,这位声名赫赫的白袍猛将没有死在战阵之上,就要死在自家君王的水牢之中了。
那一战他也受了伤,两人山中养伤之际,便重组了白衣军,作为日后重兴之兵。毕竟他们都是吴国子弟,做不出那等叛国弑君之事,若是夫差在位,他们便隐于山林,静待时机,等到太子友继位之后,再重回军中,为国出力。
此番艾陵之战,孙奕之在诸国之间周旋算计,也多亏了乾辰在后方运筹,吴军之中亦有不少与他们交好的将士,方能将军中情势了如指掌,促成此役胜局。
可他没想到的是,太子友在禁闭之中,居然会破关而出,直指西施,要铲除越间,清楚后患。不知是何人挑动他如此贸然行事,最后造成这般相持不下的局面,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白衣军已在昔日他和青青养伤的无名岛上安营扎寨,此地位于太湖之中,水路四通八达,在岛上的小山顶安一哨岗,便可看清方圆数十里内的水面动静,耳目灵便,加上岛上鸟兽众多,土地肥沃,虽方圆不过十余里,让他们这百余人自给自足还是绰绰有余。
乾辰就在岛上休养,孙奕之发现吴宫宫门紧闭,禁卫森严之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赶紧联络了城中留守的暗桩,赶去无名岛找他询问。
结果刚一上岛,除了乾辰之外,孙奕之看到苏诩赫然在侧,不禁吓了一跳,急忙问道:“苏先生为何在此?可是乾将军旧伤有碍?”乾辰被辟邪挑断经脉,内力全废,稍有不慎,便容易引起旧伤复发,有好几次都是从生死线上熬过来,也多亏了苏诩无视吴王夫差的通缉令,肯费心帮忙,才将他救回来。
所以一看到苏诩跟乾辰在一起,孙奕之第一个念头,便以为乾辰旧伤复发。
不料乾辰尚未开口,苏诩却一脸焦急地说道:“乾将军无事,我是来求你们帮忙救救太子友,只怕过了今日,他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