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这一天。
该怎么来描述这一天呢？在久居京城的彭奇葩看来，这是天气完美的一天。天空犹如肥厚的浅蓝色丝绒，几朵大大的云彩涌起，偶尔有一阵和煦的风吹过，空气中有一丝温润、清凉的迹象，犹如海滨的夏日。
按照彭奇葩的说法，“这样的天气在京城一年能遇上三五天就不错了，非得先刮一阵风，下过一阵雨，再刮过一阵风才行。”可是风和雨，岂能总如人意，这“完美”于是更显得稀缺了。她在这个天气完美的早晨醒来，站在四环外公寓的阳台上，往西看，能看见曲线柔和的西山，往北看，能看见线条俊朗的延庆的山，顿时一阵雀跃。忽然想到还要去主持一个沙龙，好心情又去了大半。
这个周末，夏天即将降临，彭奇葩很快就要和她的命运狭路相逢。
彭奇葩出门的平均耗费时间是四十五分钟，今天似乎花费得格外长一些，但似乎又格外的不顺，眼线一直画得不好，总觉得一只眼角有点斜，在出门之后才发现耳环只带了一只，又慌忙地跑回家翻找。出来的时候在卧室门口她踢到了一只空啤酒罐，残留的几滴啤酒洒落在浅色的地板上，液滴排列成弧线。她的家居虽然以“野兽派”自居，但这个啤酒罐却让她的好心情彻底消失。一股怒意涌起，她砰的一声带上大门，心想，不留他过夜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的怒意到了朝阳公园西门外的“深蓝港湾”的沙龙场地的时候还没有消失，所以整个早上从头到脚都是绷得紧紧的。她的两个小下属虽然一个刚工作一年，另一个还是大三的实习生，但都是明敏的人物，很快嗅到了不祥的味道，早早地就把自己置身于她的视线之外，小心翼翼地呆在角落里处理手头的事情，在不得不请示她的时候，也是满脸的小心。倒是公关公司的总监，一个从来都以新潮、精致的发型示人的王老五，总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还颇不开眼地当场犯下若干个可大可小的错误，惹得彭奇葩冲他好一通咆哮。
终于安定下来了。宾客们开始正式落座，嘉宾开始侃侃而谈。这个沙龙在一家以人文色彩为卖点的书店二层咖啡馆举办，公关公司推荐这里主要是来的都是些名士，彭奇葩则是喜欢这里四面落白、简单至极的装修，所以对脏兮兮的沙发、糟糕的音响设备选择了视而不见。这次的嘉宾是个颇有口才的人物，场上气氛逐渐起来了。彭奇葩踱到窗边，看见公园一片广阔平静的水面，湖心有一只飞鸟掠过，心情这才稍稍有些和缓。此时正好嘉宾说了个无伤大雅又带点内幕色彩的笑话，一阵掌声和笑声响起，工作人员紧张的心头微微松动了一下，眼睛的余光都偷偷瞟了瞟独在一隅的彭奇葩，见她也在笑，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什么时候自己成了这样喜怒无常的人。彭奇葩在书店旁边的星巴克排队的时候忍不住回想起这一早上的细节。她刚入行的时候遇上一个老板，是个正在闹离婚的更年期女人，本来颜色晦暗的中年女老板和新嫩的女下属就是天生的不对付，再加上这个组合是“正在闹离婚的”颜色晦暗的女上司，和新嫩“漂亮得连儿子都上大学的稳重男同事都穿过整个办公室跑来搭讪”的女下属，这期间有多少电闪雷鸣、天雷地火？不堪回首，不堪回首。从那以后，她就发誓以后有机会要做一个正常的女老板，不必让下属喜欢，至少不能让他们讨厌。
“今天，我是怎么了？真是太失水准了。”做好做坏不要紧，要紧的是“姿势”不要太差，这是彭奇葩的原则。她拿到了咖啡，正低着头琢磨着肯定是早上那个倒霉的啤酒罐搅乱了心情，心中便觉得有点堵堵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不是彭奇葩吗？”她猛地抬头，看见一张素净的脸，细长朦胧的眼睛。这个女子挽着蓬松的发髻，身上的裙子犹如被摧毁的花园。是谁？似乎是很熟悉的，又似乎是很陌生的。
不等她开口，那女子先善解人意地笑了：“我是陈孑啊，大学时候有三个月是同一个隔壁的，后来住在你的隔壁再隔壁的。不记得了？在西安的大学啊，我们一个系的。”
彭奇葩脑袋转得飞快，嘴里说着：“呵呵，一个系的……怎么可能不记得。”脸上几抹勉强的浅笑还是出卖了她。她晃晃手中刚从酷石买来的冰淇淋，想掩饰这冷场，又觉得样子傻傻的，不禁有点呆住了。
“哈哈，是奇异果配咖啡双球，加上杏仁，还淋了树莓汁。你总是喜欢这么奇怪的搭配。”陈孑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黑框的平光眼镜比划了一下：“我以前是个四眼妹的。”
“哦！是‘阿蚊’啊！我说嘛，除了你，还有谁的狗鼻子这么灵！”彭奇葩终于想起来了，叫着陈孑的绰号，亲热地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居然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太巧了！一起坐坐啦。”一股在阳光下放得太久的花香调香水的味道传了过来。陈孑点点头，做了个手势，便去排队了。
彭奇葩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喝下浓浓的一大口咖啡。看着陈孑纤瘦的身影，她不禁在心中暗暗惊叹，真是大不同啊。同学陈孑的影像一点一点地在她的脑袋中浮现出来：一个黑黑的胖妹，总是各种颜色的大T恤配牛仔裤，所不同的是冬天是长裤，夏天是短裤，是闻名全系的“猛女”猛在哪里？成绩好呀，连放倒无数人的“信号与系统”这样的绝学都能考99分，激动得某“名捕”激动地拉着她肥肥的小手直叹祖国的科研事业后续有人。
虽然在一栋楼里下住了四年，但陈孑是那种熄灯后才会回宿舍睡觉，平时不是上自习就是在实验室帮忙的神出鬼没一族，与宿舍里的其他六位都只有点头的交情。跟她只在刚入学的时候同过一个宿舍，后来遇上新宿舍建成，房间重新分配，她搬到隔壁再隔壁宿舍，与她更是没理由太熟。另外，她还有一个灵敏的狗鼻子，身在二楼的宿舍，连一楼的小卖部在著什么味道的方便面都能闻出来。如果跟她熟的话，找个袜子、内衣、下落不明的生日礼物什么的，就不会那么费劲了。“现在她又减肥成功，自然很难认出来，并不是我记忆衰退。”彭奇葩给刚才的失态找到了最好的借口，又喝了一口咖啡，开始觉得这一天还算有点意思了。
“我记得你毕业后直接去了欧洲……哦，瑞士，不……是瑞典的一所大学读硕士。据说很多诺奖的大牛都跟那所学校有关，是个很低调的牛校呢。怎样？现在在哪家机构做研究啊。这么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是不是都拿了博士学位了？北欧的福利好，你都入籍了吧？”彭奇葩待陈孑坐下后，努力装作闲闲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哗啦啦地抛出好几个问题，一股脑儿地向对面这个清瘦苍白、有点陌生的“阿蚊”打过去。对于七八年一点音讯全无，忽然冒出来的老同学，自然应该自觉地互相交代清楚底细，否则遇上一边热心保险或直销，另一边又是对这些全无兴趣，岂不是浪费时间。
陈孑当年去瑞典留学是学校里不小的新闻，之前走留学路线的人都瞄准美国，很少有人考虑这个极北之国。
“我吗？其实也没啥。拿了硕士。其实大学四年，那念书的那点劲头都用完了，再也不想念了。后来也是到处晃荡，随便找点事情做做。去年觉得外面没意思，就回来了。”陈孑喝了一口果汁，一五一十地说完，忽然发现彭奇葩一直在手里把玩的是个咖啡杯，便觉得有些晕晕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多好……”彭奇葩说完，想继续八卦，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陈孑顿了顿，从包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她：“我现在开店来着，光华路的烘焙教室，有时间过来坐坐啊。”
“烘焙教室！听上去好有意思！”彭奇葩冲陈孑眨眨大眼睛，拿起那张卡片饶有兴味地看起来，看完一面，放下来又翻过一面。这卡片自然不是吴令令友情赞助的那一批货色，而是陈孑找了丹麦的设计师朋友做的，粗朴的再生纸上，简简单单的几个色块加手绘图案，是明快温暖的风格。
“设计真棒！”彭奇葩赞叹道，作为市场部的头目，她自然是个识货人，“离我的公司很近呢，就隔着几栋楼！那个商场我也去过，不过没上过楼，没想到楼上还有你的店。北京太大了，你也真是的，不联系我！也许我们还曾在街头擦肩而过呢。”她的嘴一撅，娇嗔的劲头比大学时代已经强过了几个数量级。
两人一起感叹了一下世界真小，又一起回忆了 宿舍里姐妹的糗事、一起骂了骂大学食堂，又说了说欧洲各地旅行的见闻，比较了各地不同的风情，越说越高兴，一时间便觉得比大学时代还要投契。
彭奇葩突然想起了什么：“明天晚上正好是大学同学聚会，给张浩饯行，你也过来吧，就在三里屯的‘这里花园’。”说罢掏出一个巨大的触摸屏手机，想了想，又收回去，拿出一个粉色的翻盖小手机，上面贴满了水钻，一条又一条链子纠缠在一起，长长短短，形成了一个彩色线团，“告诉我你的手机号，我把地址发给你。”
“张浩，就是大学里面学习第二好的那个男生？”
“不是，是第一的那个啊。一直都是吧。”
“哦……好呀，见见同学们都挺好的。很多年了。”陈孑点点头，也掏出手机。
“好的，真不好意思，我得先回家了，今天出来工作了一个上午，有点累了。我们明天见吧。你住哪里？我送你。”彭奇葩的咖啡喝完，便准备走了。
陈孑摆摆手：“不用了，我骑车来的，很方便。”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果汁，两人一起出了门。
在路口挥手告别的时候，彭奇葩还忍不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开店？”没想到，真没想到。这几年下来，陈孑虽然依旧话不多，却出落成了一个清爽又有趣的人，与以前判若两人。嗯，看样子应该是个好玩的人。彭奇葩这样想着，觉得脚步也轻盈了起来。一股风把热气吹到她的脸上，她随即将衬衣的袖子卷了又卷。几个苗条的女孩子走过，她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吊带短裙，妖娆艳丽的印花下面晃动着雪白紧实的大腿。这无所顾忌的大腿对她而言如同物候信号，真好，夏天终于正式来了！彭奇葩在心里为这理直气壮的臭美之举赞了一声。同样爱臭美，夏天也是她最喜欢的季节。就在她盘算着整理衣橱的时候要扔掉哪些旧衣服的时候，她不知道，陈孑走了两步之后便定住了，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地下车库的入口。
明天……聚会？这也未免太巧了吧。是的，是陈孑制造了今天的巧合，这让她花了一点心思。感谢今天无孔不入的社交网络和那些爱在上面晒出自己吃喝拉撒等一切细节的人们，她辗转几道，略施小计便成为了她的下属的“好友”，于是那些细细碎碎的信息便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所谓巧合，不过是足够用功而已。但明天的这个巧合却让她一时间有点踌躇了。
“滴滴！”彭奇葩的车子开了过来，一辆红色的吉姆尼。“别忘了，明天晚上7点开始哦！”她摇下窗户冲陈孑叮嘱了一声。这辆趣怪的车子绝尘而去，几道一直追随她的目光这才移开。彭奇葩一直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孩，从来都是。
陈孑走在这个明艳的夏日里，觉得像踏在一个梦里一样。“深蓝港湾”是一片完全照搬欧陆风格的购物中心，同这座大城里很多的建筑一样，刚刚完工不久，为的是抢在八月的盛会之前开业，到处都散发着新建筑簇新冷漠的气息。在这一片电影布景一般的异国风格建筑中，如海滨夏日的通透天气，温润的空气，往来的满脸欢愉、分享一个雪糕的情侣，路边嬉戏的打扮时髦、无所顾忌地尖叫的儿童，这些是不是梦境的一部分，转眼就会消失不见？
夏天，随着夏天的到来，整座大城都陷入了一种交织着狂热、憧憬、躁动和微微的不安的情绪中。这注定是一个变数丛生的夏天。陈孑吸了吸气，仿佛闻到了一丝特别的味道，她的心底里一直沉沉的。
所谓同学聚会，永不消散的推动力不外是“参照系原理”驱动下的好奇心。看看往昔底子都差不太多的同窗如今都出落得何等模样，其中又有怎样的辗转和曲折，这是境遇不同的人们都乐于去探究的。不过，在毕业八年这个已然不再清涩，但还不够成熟到火候的年头里还能召集起来的同学聚会，又有点不同，这便是大家都准备好了平常心，为的是维系拓展一下人际网络，不定哪天就能在业务上助力一把。人际网络是慢功出细活的事儿，自然需要时时露个面，维系些热度，才好在需要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去。不过，能顺便收获一两个生猛如“情路坎坷，校花屡受骗婚，改嫁仍是黑社会”之类的故事也是不错的。
陈孑在星期日的晚上踏入的，便是这个微妙的气场。
“这里花园”是个旧筒子楼改成的地中海风格的庭院，周围一圈特色小店，窗户边缘都磨成光滑丰润的弧线，中间的花园里铺着彩色石板，有高大的树木。几家咖啡馆和酒吧在树下设了座位。一个西班牙饭馆在门前搭起小小的舞台，一只拉丁乐队演奏正酣，不少拖家带口的老外拍手叫好，活泼的孩子们早已光着脚满场飞跑。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酒和汗水的味道。陈孑捏了捏鼻子，抬头向庭院的上方看去，能看见几点依稀的星斗。她深吸了几口气，四下望了几眼，便向一个角落走去。
角落里七八个时髦的男女已经坐了一些时候，正聊得起劲。餐盘刚刚撤下去，桌上点了蜡烛，侍者正往杯里添着新啤酒。无外乎是些基金和股票的话题，陈孑没有兴趣，便不远不近地站着。彭奇葩穿了一件白色短上衣，有夸张的灯笼袖和精细的刺绣，她的一头丰厚的卷发盘在头上，用了一根金色的头绳，看上去充满了异域风情。她巧笑倩兮，正在发表高论：“这只股票绝对优质的，上个月涨得不错，现在赶紧跟，还能……”她眨巴着大眼睛环顾全场，忽然惊喜地叫道，“你来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大家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有些拘谨的陈孑。她穿了一件短短的无袖改良旗袍，大朵而艳丽的牡丹花的图案，下面是深色的铅笔裤，眼睑上几点闪光，是跟隔壁酒吧街挂在老外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路数的“中国风”的打扮。众人都有些许诧异。只见彭奇葩亲热地上前挽了她的胳膊进来，说：“这是我们系的大才女陈孑啊，前不久才从国外回来的。看看，都认不来了不是？是不是特国际范儿。”她是南方人，在京城呆久了，也会挑些“适合自己”的京腔调调学了，以便需要在表现得爽快热情的时候随时调用。
陈孑并不觉得自己的一身有什么不妥。她不善于置衣打扮，去欧洲之前便按照网上的“留学生最简购衣指南”买了这一身派对衣服，一路走过来，倒也去过不少场子。她环顾了一周，在有些黯淡的烛光下，从那些泛起油光的脸上勉强辨出了一众人等往昔的模样。胖了，是许多人共同的特征，不同的是单从脸上看，男士的胖大多让他们的五官越发集中，脸颊像激动的青蛙那样鼓起来，而女士的胖，则集中在下巴，人便显得婆妈和邋遢了。不胖不瘦的那些人，则“微妙的有些老”到底是三十岁的人了。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好几个人都在一声长长的“哦”之后，认出了眼前这个骨感女是原以为人间蒸发的那个黑胖妹，全部都下意识地收了收突出的小腹，夹紧了变粗的胳膊。“原来是大才女啊”，“如今是大美女了”诸如此类的问候声响起，像一层蜜色的浓重的雾。
彭奇葩一一给她介绍了各人如今的境况。西安离北京不远，所以毕业后到北京发展的人不少，除了她们两人，大部分人都还在IT圈子里混着，头衔从各种级别的经理到室长、科长不等，也有自己出来创业的，据说已经拿到了几笔数额体面的投资。他们衣饰风格不同，却一律精致讲究，谈吐得体，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吃饭和会朋友的时候也不忘掏出来放在手边，似乎随时都会有重要的电话或邮件涌进来。这也许便是传说中“白骨精”了。
陈孑要了一杯“长岛冰茶”，不紧不慢地喝着。她立刻代替了股票，成为了话题的中心。好在她早已准备了一套FAQ，心里并不荒。倒是彭奇葩热情地跳了出来，在一旁为她“补白”
“陈孑如今在哪里高就啊？”“瞎混，比不上你们能干。”“陈孑很厉害的，她开了个烘焙教室，很有意思的生意。现在做老板了呢。”
“之前怎么一直不联系我们啊？”“哪有，我上过同学录发贴的，是你们没注意吧。”“嗯，她一直都这么低调。”
“哦，烘焙店？生意好做吗？”“还行，还要你们多多帮忙哦。”“是烘焙教室，教人做蛋糕啦，慕斯啦，面包啦什么的。就在国贸、光华路一带，离我们公司可近了。”……
在这些职业经理人看来，“我要开店”是频率最高的白日梦，是被老板痛骂到浑身发抖之后最先跳出来的最具操作性的退路，像做梦，又像是赌气，很想做，又不敢真的去做，没想到是一贯循规蹈矩到令人发指的好学生陈孑先行一步。没想到！大家心中郁结的情绪喷涌而出，话题很快从“开店与创业”到了“如何提前退休”
坐在陈孑对面的是一个身着条纹Polo衫，留着早年间兴起的“IT头”的男子，他便是这场聚会的发起人张浩。原先这场聚会是他赴美攻读MBA的“散伙饭”，他对此早有安排，没想到半路冒出来一个消失八年的陈孑，部署被打乱，他便觉得有几分索然，低头看了看手表，心里便又有了几分担心。
正在这时，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带出一阵香风。他抬头一看，满眼欢喜。“你怎么在这里？”他顺势站起来，轻轻揽住了一个个子小巧、胸部丰满的女孩。这个女孩一袭黑衣，浑身钉满铆钉和亮片，胸口开得很低，长长的直发高高的绑在头顶，妆容厚重浓艳。
“我在同学聚会呢，你呢？”“正好和朋友在这便逛街呢。”两人递过话，便脉脉相望，似乎桌上的众人已经不存在了。
“张浩，你小子不地道啊，大美女也不介绍一下，赶紧地！”早有人按捺不住了。
张浩将黑衣女揽得更紧了：“这是我的女朋友Yoyo，我们在一起已经快三年了。Yoyo，这是我的大学同学们，全是圈中精英啊。”说罢将众人介绍了一圈。每人都被戴了一个“总”字，陈孑听到自己的头衔被封为“著名西点机构的陈总”的时候，忍不住咧嘴一笑。
黑衣女只矜持地朝众人笑笑，便说有朋友在旁边，她得走了。大家倒也不挽留，“张浩，赶紧送送美女吧，这里轻薄的人多，要有人忠心护花的。别着急回来啊。”张浩讪讪地笑笑，两人依旧贴着，一步三蹭地走远了。
“可走了。钱小艺，幸亏你刚才把他给支走了，要不我都快憋死了。”彭奇葩喝了一口啤酒，轻轻舔了舔嘴唇。
钱小艺正处在产假的尾端，身材还没恢复，浑身透出一股邋遢劲，仿佛随便挪动一下就会透出一股尿布混合隔夜奶的味道。人倒还是如大学时那样爽快。她咧嘴一笑：“不仅你吧，我看你们也都憋不住了，这场是处在风口浪尖的‘北极三千男’请客，难怪这么人这么齐。”大家一阵哄笑。
彭奇葩对一脸茫然的陈孑扫盲道：“张浩就是现在网络上走红的‘北极三千男’，没想到吧？”
“岂止！”陈孑恍然大悟，忍不住叹了一声。
“原来真的是他！”其他人都一声惊呼，兴奋的情绪经过了这番酝酿，砰地一声爆发了。在旁边的人听来，这个角落似乎打碎了几个啤酒瓶。
“北极三千男”实在是风头太健了，这个外号来源于网上热传的一段现代“陈世美”与“秦香莲”的对话录音。他少年清涩，聪慧无敌，在面试中打动了年资颇深的她。她开着车，将他从西安接到北京的公司，没有让他带一件学生时代的行李。他在著名的电信厂商北极公司发展得顺风顺水，成为“史上晋升最快的销售工程师”，后面少不了她的处处点拨，全力帮助甚至委屈求全。他住在她的房子里，穿她买的衣服，她带他出入高级餐厅，教他如何搭配红酒，破费无数。只不过后来，像老故事中常有的情节一样，他事业上一日千里，有了自己的网络，邂逅了更年轻貌美的女孩。他搬走，她哀求，他对她破口大骂，污秽不堪，还要她“交出我垫付的本月水电网络燃气费三千块！”
网络时代让这个老故事有了一个不一样的惨烈结局：她早有察觉，拿了他和女孩的网络聊天记录和海滩度假时拍下的****清凉照若干，写下几篇曲折婉转的长帖，连同他最后“三千块”的经典录音，图文并茂、影音俱全，统统放到了天涯论坛上。一时间城中轰动，以“‘北极三千男’事件最新进展”为主题的邮件也成为了这段日子写字楼中疯狂转发的热点。
“虽然掐头去尾，照片也遮了眼睛，但现在有‘人肉’啊。我第一次知道是张浩的时候可吃惊了，他大学时可老实巴交了，就知道学习，跟第一的褚亦辰比起来，简直就是木讷。不知道哪来的这么些花花肠子？”钱小艺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填着薯片。
听到“褚亦辰”三个字，陈孑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彭奇葩摇摇头：“看来张浩是要以读书为名遁到美国去了，不知道那个女老板后来如何？”
“据说也是去国外游学了。”
“张浩也有意思，今天正式把小三带出来，是什么意思？”
“估计是不想我们疏远他吧，也给小三一个名分以示安抚？毕竟人家也丢了名品专卖店的工作。他也说了美国只是待待看，以后也要回国发展的。不管最后回不回来吧，大家也都是东西海岸常年飞着的，同学这些人脉他不想丢的。”
“是啊，他现在在业界名声也臭了，帖子里还有不少他搞的灰色交易的细节。”
“那女人也是挺绝的，据说她在张搬走的第二天就辞职了，就连发帖子也是精心计划的吧，一天一块新‘料’，高潮迭起，没有计划我才不信呢。”
“Yoyo身材不错啊，果然货真价实又加料，张浩可就……
陈孑只是一个插曲，大家来参加聚会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围观绯闻主人公，到这里，话题便一路往两个方向前进，男士们重点交流张浩发迹的细节，顺便感叹一下“现在的女人惹不起”“情到浓时打死也别玩自拍”，女同学们则忙于谴责张浩于公于私的诸多恶行。他们越说越起劲，啤酒叫了一打又一打。被他们一路惦记着的男主人公竟然很久都没有再露面。
只有陈孑一直沉默着。张浩，身上有一股烧得太久的熨斗的味道，可见是一个很仔细，又太刻意的人。她似乎有点不习惯网络红人居然离自己如此之近，心思便有点飞远了。这时，只听到钱小艺一声叹息：“往日的优等生竟然如今是这个德行！你们说，如果褚亦辰活到今天，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仿佛一瓢冷水浇到了火热的石头上，大家都忽然沉默了。蒸汽漫起，有人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