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沫寒飞车回到公寓。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后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独自枯坐。
他心里难过，像突然走入丛林却东奔西跑也找不到出口的茫然。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作为演员他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角色表现的更好。可从心里他却那么讨厌已经渐渐丢失自己的江沫寒。
如那个记者所说，都是阴郁晦暗的角色，他似乎也厌倦了被贴在自己身上的这个标签。所以从一开始他并不愿意接这个片子。可是后来他又管使神差一样签了合约。
他在心里说服自己，并不是因为所谓的高片酬，而是，他在某一瞬间曾闪过那样的念头，或许籍着一个智残少年的角色，他能更好的理解一个人，一个从十年前开始就只能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江沫寒一饮而尽杯中的剩酒，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就走。他要回去，回那个不为世人所知，而他也很久不曾回过的家。
这么长时间，没有哪一次他有此时这样强烈的愿望。他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那张跟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听听他有些含糊却始终最真实的声音。
他那么急切，甚至来不及给周嫂打声招呼。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终于到家。偌大的别墅里漆黑一片，连半个人影都不见。江沫寒掏出钥匙开门进去，扑面而来的便是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的药香。
熟悉，却又让他心中不由的抗拒。
他就着手机发出的弱光拉亮一盏壁灯，然后放低脚步轻声上楼，到靠近楼梯的那间卧室门口停下脚步。他附耳贴到门上，仔细辨别房间里的声音。
门内一片安静。
江沫寒轻轻推门进去。就算没有开灯，他也熟悉房间里的所有陈设，更知道他就躺在那里均匀的呼吸着。他踮着脚走过去，打开床头边的小灯。
灯光昏暗，他却那么清楚的看见躺着的那个人。他的脸，他的眉毛，甚至长睫毛下的剪影，以及嘴唇上的干裂的细纹，他无不看的一清二楚。而那张脸分明跟自己的毫无二致。
看着他，更多的时候都像是对着一面镜子自照。唯一不同的是，一个人从镜中比较容易在意的是自己的好，倒是看着他，江沫寒才那么深刻而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或将背负一生的愧疚。
他俯身靠近他一点，帮他拉上被子掖好。
但就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床上的人却醒了。他睁开眼睛狐疑的看着江沫寒，然后咧嘴一笑，“哥哥？”
江沫寒喉头一阵发紧，鼻子也随之酸涩难受。他低下头强按下内心的翻腾，坐到他的床头，笑着说，“是我，沫舟。你醒了，睡的好吗？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我道歉。”
江沫舟一把扯开被子，伸出双手搂过江沫寒的脖子，兴奋的大叫，“哥哥。哥哥。”
“是我，是我。”一开始，江沫寒差点不能接受就这样被弟弟抱个满怀，可是看他那么兴奋那么依赖自己，他又不忍心把他推开。他此时的心就像被扎满了细细的针，每动一下都会扎入更深的地方流出更多的血。
他干脆敞开胸怀也把弟弟楼得更紧。他原本不习惯言语上的温柔，可此时手里已经开始轻轻拍打他的背抚慰着他。沫舟的兴奋，让他一时有些慌乱
“哥哥。哥哥。”江沫舟叫着叫着，声音却慢慢变成了抽泣。他伏在他的胸口不停的扭动身体。或许过于亢奋，他的肩膀抖动的厉害。
但由始至终，他都只会重复这个简单的称谓。
哥哥，像是他的整个世界。
江沫寒楼着哭泣的沫舟。他也难过，却又不知所措。
他按下床头的闹铃，周嫂果然很快就跑了进来。她第一眼看到抱着沫舟的江沫寒，脚下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确信一样自嘲道，“我以为我老眼昏花了。”
她走上去，想从他怀里接过沫舟。可是他的双手死死的抓着江沫寒的衣服就是不肯放。周嫂就试图去掰开他扣着一起的手指头。可是他那么倔，宁愿痛的哇哇叫也不肯松开手。
江沫寒实在不忍心面对这样的画面，因此不得不别开头去。
其实沫舟和他，除了几乎一样的长相，就连体格也十分相似，都是一样的瘦高个儿。只不过十年前的一场意外，沫舟头部受创，被医生宣判从此以后认知能力只如同小孩。
而那时他也和他一样，都只是十五岁，都是风一样的青涩少年。
周嫂见蛮力不行，只能改为好言相劝。她侧身坐到床沿两手捧着沫舟的脸让他看着她，轻声细语的跟他说，“沫舟乖，过来。哥哥才回来已经很累了。咱们让他去休息休息，好吗？”
沫舟却犟的更厉害，不仅不放手，甚至就要拉着江沫寒一齐滚到地上去。
江沫寒大惊，一只手几乎撑不住两个年轻男人的重量，他扭头大喊，“周嫂，扶着他。”
周嫂于是扑过去，把沫舟从他身上拉开，重新摁回到床上。她连连拍着他的背部，跟他细声说着话，“沫舟你看，你那么想念哥哥天天等着哥哥。可是哥哥回来了，你就这样不听话。你吓到他，哥哥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他也不要你了。”
“不，不是的，不是的。”江沫舟伏在被子上，一只手却仍然死死的扣着江沫寒的手臂。他的指甲很利很长，用力又大，正一点一点掐进他的皮肤。
江沫寒却动也没动。他看着沫舟，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的厉害，胸口更像被灌了铅一样的沉痛。沫舟曾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在自己面前痛哭的像个害怕被遗弃的孩子。
江沫寒不自觉的提高声音，呵斥周嫂，“周嫂，你吓到他了。”
“我……”周嫂看一眼江沫寒，却不辩解，只是转回去继续跟沫舟说话，“乖孩子快放手，你看把哥哥的手都抓破了流血了。来，听姑姑的话赶紧睡觉，明天早上起来哥哥再陪你玩。”
“真的吗？”江沫舟终究还是累极了，松开江沫寒的手，自己躺回被子里，却仍不放心的问他，“你会留下来吗，哥哥？”
江沫寒默默的点点头，有些陌生的看着沫舟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表情，和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重重的撞击他的心脏。
弟弟的痛，其实也像自己的痛，只是他痛的是胸口。他疼惜他，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周嫂碰碰江沫寒的手臂，示意他说话，他才回过神来，慌张的握着他的两只手。“沫舟，是真的。哥哥不是回来了吗？我陪着你，好好睡吧。”
他终于要睡了，眼睛一点点合上。
江沫寒又独自守了他一会儿，关了灯下楼去。在楼梯口看到周嫂坐在楼梯上，才知道她在等他。他坐到她旁边，把头埋在臂弯里。
累。从来没有过的累，瞬即爬满他全身，让他几乎不能自持。
周嫂拍了拍他的肩膀，“沫寒。”
“周嫂，对不起。”江沫寒抹一把脸，抬起头来，对周嫂说，“沫舟这样子，你照顾他一定很辛苦。可我还那样对你。实在对不起。”
“傻孩子。”周嫂却温和的笑着说，“你和沫舟一样，也都是我这么些年看着长大的。你的心其实比舟舟软。这十几年你经历了太多，我也知道你的苦和累。可是，沫舟现在唯一能记得的就只有你了。如果有时间就多回来走走，看看他陪陪他也好。”
“我知道。”江沫寒点头。
“沫舟的情况，就和林医生告诉你的一样，这么多年都不见好转，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头痛呕吐等症状。但这种状况连林医生也查不出原因，只推测说是那场车祸造成的。沫寒，如果可以，你送他出国治疗吧，或许还有恢复的机会。”
江沫寒静静的听着，并不表态。等周嫂终于说完，他才扶着墙壁站起来往下走。
“江先生？”周嫂望着他，习惯性的换回陌生的称谓，“你还要走吗？”
他原地站住，又回头走到周嫂面前，蹲下，双手放到她的掌心。
周嫂在他的手背来回摩挲，像小时候他跟她撒娇时那样安抚他。只是，周嫂也知道，她一直看着的沫寒，再也不是小时候天真活泼的那个寒寒。
他现在还在这里。可是，本该属于他的那些，都已经日渐离去。如果说沫舟失去的是思考和认知的能力，而沫寒失去的，却是自我和温暖。
江沫寒把额头贴到周嫂的膝盖上，恳求她，“周嫂，请照顾好他！”
周嫂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摩挲着他茸茸的发梢，轻轻的叹息一声。“我会的。你走吧，自己照顾自己。”
“沫舟醒来会找我。”江沫寒其实已经站起来，又迟疑的问周嫂。
“走吧，走吧。他找一会也就不找了。而且我有办法，他闹的时候我跟他讲你们小时候的事，他便会安静下来。偶尔他甚至能突然想起你们之间的事情。不过这小子好像记错了，小时候都是他骑在你头上，他倒说成是你欺负他。唉。要是没这么多事，你们两兄弟一起该多好。”
江沫寒胸口钝痛，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卡递给周嫂，“给你和沫舟的。”
“可是不是才给过吗？你自己。”周嫂推辞着不愿收回去。可是看到沫寒拧着的眉头，她就什么也不说了，默默的走去门边，给他开了门。
莎莉被一阵电话吵醒的时候，才凌晨两点多，那时候睡意正浓，依稀记得正做着美梦。可是一接完电话，她整个人都被惊吓的差点从床上滚落。
他出事了。江沫寒出事了。
这是从艾文火急火燎一般的电话中听出来的意思。尽管只是她的推断，可人已经像大冬天里被扔尽冰窖里一样，手脚都僵硬的有些不听使唤。
更要命的是，从家里火烧屁股一样赶出来，好不容易截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她才一个激灵想起来，已然喝的烂醉的艾文姐并没有来得及交代清楚地点就挂断了电话。
莎莉再打过去，听到的果然是此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气的她差点要砸了自己的手机。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的拨打江沫寒的电话。
一连被按掉数十次才终于接通。江沫寒竟然连半句平常的寒暄也没有，冷冷的给她报了个地名，就把电话挂了。等她终于赶到事发地点，他却早就等的不耐烦。
幸好！莎莉根本想不到要生气，只是看到他人完完整整的站在几个交警面前，她便虔诚的默念阿弥陀佛。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江沫寒被临检的交警论定酒驾，又鉴于他抵死都不配合的态度，他们才坚持要扣他的车和驾照。
莎莉好说歹说也没能劝动那班三更半夜还在值班所以脾气超火爆的交警。无奈至极的的时候却想起自己有个同学的父亲正好在交管局，也就顾不上半夜三更，打了电话请人家帮忙，才总算了结了这件事。
江沫寒靠着车门抽烟。他其实没有烟瘾，只有真的烦闷的时候。才会籍着抽烟来松懈紧绷的神经。看到莎莉陪完笑脸回来，他掐灭烟头默不作声的回到驾驶位。
莎莉却跑到他的窗口，忍了又忍才问他，“Joven，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个时候会在这里？”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眼睛木然的看着前方。
她黯然。也对，他根本就无须向她交代他的去向。她只好换个问题再问，“酒后驾车有多严重，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这才扫她一眼，接着又漠然的别开头发动引擎。
“我来吧。”她跟他商量。
见他犹自顾自要开车，莎莉就真急了，也顾不上在这么清静的早上，冲他打声的说话，“Joven！拜托你，别把事情弄的更糟糕，好吗？”
江沫寒拧着眉头停下手里的动作，扫向她的眼神里有些沉痛，但仍然没有下车的意思。
莎莉放轻语气，请求道，“就听我一次，Joven，让我来开车。”
他被莎莉吵得不耐烦，一巴掌重重的砸在方向盘上，车子发出一阵低沉的鸣笛声。他拗不过莎莉，只能放下他的固执，不情不愿的挪到副驾驶位坐下，却一头歪在椅背上做沉睡状。
莎莉摇摇头，拉开车门坐进去。
她这个助理，做到这份上也真是难得了，要为他操心的事，好像永远不只是合约上要求的与工作有关的事情。但即便这么忙劳心又劳力，心里却因为他的冷漠不期然撕开一道裂口，疼，却又无力可施。
她的驾驶技术确实够烂，真怀疑当初驾照是怎么办下来的。回家的这一路上，她行车的速度实在不比蜗牛快多少。等她总算晃晃悠悠开车进公寓地下车库时，一旁的江沫寒早就从假寐陷入了沉睡。
她知道他有失眠的困扰，在法国的那阵子都要靠吞助眠药才能入睡。所以今天这样艰难的条件下，他竟然还能睡的着，莎莉忍不住感动，也就放弃了叫醒他的打算。
莎莉细心的调好车里的温度，害怕他着凉，犹豫着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给他做了被子。
她坐在驾驶位上，侧着头看着他的睡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他其实离自己这么近，可偏偏感觉上就好像不曾走近过一样。
就像从来没有人能走近他的世界。
莎莉枯坐了许久，想起来便从包里翻出手机，远远的对着他照了一张照片。可她一时忘记关掉闪光功能，咔嗒那一声的时候，一道白光闪过，他果然被惊到。
她吓的手机都差点掉到地上。慌乱中努力的编造着可以应付他的借口，比如下雨了打雷闪电之类的。但见他只是皱皱眉头转个侧面靠着，就再没有动静，她这才缩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怕的直拍胸口。
她端详着手机里的照片，心中仿佛释然，其实也不错。因为总算有这么一个晚上，好像他跟自己的距离也可以这样近。她就这样靠在车窗上，胡思乱想着守他到天明，等他翻身要醒的时候却又落荒而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