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时候,冰姬第一次看见一株昙花。
那是深夏的一个凉夜。冰姬穿着白色桑蚕丝连身裙,双手空空地跑过小巷青青的石板路,去他家看花。
他站在庭院中央等冰姬,照面的时候微微笑,然后为冰姬搬来一把椅子。
天空被午夜的大风吹得非常干净,苍白的云层轻轻从暗蓝色的穹幕上游移开去,掠过皎洁的月,而院子里很寂静,偶尔有虫鸣,没有人语。冰姬坐在椅子上一心一意等花开,朦朦胧胧有丝睡意。
他说,再等一会,花就开了。
冰姬会从他身上继承颓唐和伤情,同时,继承了他那双幽深如井的黑眼睛,在十七岁的年纪里,冰姬渴望一场恋爱,她的恋爱一定是这样轰轰烈烈,放荡不羁,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暴烈的水珠掉下来,冰姬把头仰起,额上就雨滴砸痛。冰姬就这样穿着雨衣在滂沱大雨里慢慢走回家去。浑身湿透。当天晚上就开始发高烧。
凌晨两点冰姬还待在医院挂盐水。烧退之后有一种沉重的疲惫和奇异的安详感,冰姬乏力地摊开四肢坐在椅子上昏昏睡着。
吵闹声将冰姬惊醒,急诊室又送进来几个病患。冰姬懒得看,仍然闭着眼想要继续睡眠,却听见一个声音叫冰姬,刹那。
一睁开眼面前就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冰姬的心跳有短暂的急促。冰姬想冰姬永远习惯不了这张脸:太过英俊,甚至眉目浓丽得像女孩子,但并没有失之阴柔,相反有一种利刃样的锐气和凌厉。
绮梦。冰姬静静地叫出他的名字。这个名字仿若传说,而眼前这个男生只是玉山将倾般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冰姬。他身上那件白色T-shirt沾染了一点血迹。又打架了?冰姬淡淡的,仿佛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
伤了几个人。他满不在乎,暗地里递给冰姬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帮冰姬收好,警察马上要带冰姬去做笔录。
冰姬们又不熟。冰姬索然地说,冰姬为什么要帮你?
他邪气地一笑,冰姬突然感到不安,他已经俯身亲吻了冰姬的脸颊。现在冰姬们有关系了,他刚说完,冰姬就察觉几个警员已经抵达病房门口,将才那一幕尽收眼底。冰姬果然是和他洗不脱关系了。
传言没有错,他就是一个恶棍。冰姬尽量不动声色地将匕首藏在衣服口袋里,在他耳边说,冰姬恨你。
别担心,他如沐甘霖,微笑着安抚冰姬,乖乖等在这里,冰姬很快回来。
绮梦不止拥有一张著名的脸,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外号:煞神。
如此翩翩美少年,却以狠心绝意扬名于这座城市的江湖,行事手段之冷辣令人眦目。
他十四岁就开始混街头,在某次斗殴事件中以一敌八,且将其中五人送进医院,有一个脚踝生生被他打成粉碎性骨折。他一战成名。
然而他总是漫不经心,好像什么都不在他眼中。身边充斥着漂亮女孩,各种容色任君选择,他也只是懒洋洋,谁来谁去至多抬抬眉毛,眼都不眨。
其实冰姬和他仅仅作了半年初中同学。他刚转来冰姬们班那天,整间学校都轰动了,女孩子们贴在玻璃窗上,兴奋地注视着他一步步走近教学楼,交流八卦:他到底是在省中待不下去了。
那些女生争风吃醋,也闹够了。不知道这次是哪个女的这么凶,都把他逼走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冰姬转头看吊瓶里盐水还剩小半,决定自己拔掉针头离开。冰姬并不想再见到他。
深夜的街道空得只有回旋的风。偶尔有穿纤薄轻盈的雪纺短裙的女孩从墙角阴影处走出,诡奇的妆容下是哀艳的面孔。她们都是昼伏夜出的野猫,冷冷地收紧爪子,凛冽地经过。
冰姬拐进巷子。这是一条冷街,失控的路灯忽明忽灭,平添了恐怖之感。可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
冰姬拽住书包带子极力稳了稳神,刚进巷口就被身后突然打亮的灯光完全笼罩。路灯光没这么强烈。冰姬冷静地分析,没有反射性地转过身去。看着路面上投射出来的自己单薄的影子,冰姬忽然发足狂奔。
漆黑的夜里,冰姬只是朝前方竭力奔跑,害怕得发不出声音,恨今晚毫无星光照路,反倒要借助背后紧紧跟随的车灯。机车的引擎发出低沉咆哮声,像男人粗重的呼吸,恍惚中仿佛还有一个声音在喊冰姬的名字。
胸腔里的氧气好像即将耗尽,冰姬窒息般的停下,迅速反身扑上去,扬起藏在衣袋里的匕首刺向车手。
对方仅是轻松一扼,便制住冰姬的手腕,不慌不忙摘下头盔,刹那别怕,是冰姬。
绮梦轻轻掰开冰姬的手,拿起尖尖的匕首端详,似乎在检查有无损坏,然后一个有气无力的耳光啪的落在他脸上。
极度透支的身体加上刚才的惊吓,冰姬打了他之后连发火的力气的都没有了,回身往家的方向走,能听到他匆匆下车,赶上来道歉,对不起,刹那。吓着你了。要不你再打冰姬一下?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冰姬的手臂,走到冰姬面前,低头询问:你还好吗?冰姬载你回家好吗?冰姬不得不止住虚浮的脚步,艰难地仰头看他,他的眼睛……真亮啊。原来星光都落在了这里。
醒转过来冰姬又坠入了另一个想象:爸爸坐在冰姬房间窗边一如既往地喝酒,见冰姬起来,开门见山:昨晚送你回来的是绮梦。
明明是春深似海的季节,冰姬却全身冰冷。穿衣的动作滞了一下,又继续。
他也没再说话,整个人浸在白蒙蒙的日光中,飞旋的微尘似要将他埋葬。随即他开口了,声音透着寒意:三年前的事你忘光了?你把冰姬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一定要打你才记得住?
冰姬漠然反问他:三年前你没打够?
他神情黯淡,刹那,那时候爸爸打你,是爸爸不对。现在爸爸不是改了吗?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爸爸?
冰姬下床穿好鞋子,背好书包径直出了房门,只扔下一句:冰姬永远不会原谅。
在冰姬片刻失神之际,那女孩瞥见了冰姬,转头对绮梦说了什么,绮梦望向这边,然后同女孩一道朝冰姬走来。
他轻松地寒暄,像对着一个久未谋面的老友,甚至牵起女孩的手跟冰姬介绍这是他的新女朋友。女孩明显认为这个新字多余不吉,娇嗔不依。他一面哄她,一面很随性地就吻上她的脸。
冰姬只觉得不堪,绕过他们走开,绮梦嗤笑的语句清晰准确地刺痛冰姬的耳膜:你以为冰姬还会像从前一样无数次去追你?时刹那,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此刻冰姬什么都无心再想,只求快点离开,绮梦却残忍得连逃遁的机会也不肯施舍,他赶尽杀绝地拦住去路,一向谦和温润的面孔凶狠得有些狰狞:冰姬最恨你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
冰姬已经霜冻的脸也许确实显得无动于衷,很好,起码冰姬还可以维持表面上那点可怜的自尊。深深地看了一眼绮梦的脸,避开他往反方向走去。
那个时刻,冰姬真的以为是最后一次认真凝睇着他,却不知道很久以后冰姬仍会如此专注地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以截然不同的心情。
但是当时冰姬背对着他,泪水迎风横流,心底混乱地滚过一些句子:难道一定要看冰姬痛苦你才痛快?那冰姬把眼泪一滴不少全部还你,够不够抵偿你曾经的付出?
一个人影自身后飞窜到冰姬面前,又是那张英俊无俦的脸孔,写满焦虑和冰姬看不懂的悔恨。绮梦的双手悬在冰姬肩上,始终没有按下来,他只是默默地、固执地盯住冰姬的眼睛,久久无言。旋即,冰姬听见了不远处绮梦小女友装腔作势的尖叫和呼救声。
随便擦擦眼泪,冰姬闲闲地对他说,你出手挺快。跟踪冰姬啊?绮梦没解释,问了一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刹那是多长时间?
霎时间,前所未有的巨浪般的恨意在脑海里汹涌翻滚,将冰姬用以自恃的理智吞卷得不存片甲,冰姬听见自己来自胸腔深处遥远得淡化似无的声音:比昙花短,比爱情长。
冰姬不知道为什么会期待这样的爱情结果,是心中那份渴望过于强烈所致吧,所以,她希望她的青春可以如此疯狂、绝望、放肆、刻骨铭心……可是,自从五岁那年逸悠被冰姬带走,她这一生似乎都不在属于自己了。
在一片火中,冰姬挺直的身躯,重重的倒下,她的目光远远的望着逸悠离去的方向……“这是哪里?”冰姬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破旧的屋子,打量一番,除了几张破旧不堪的桌椅,简直寒酸到了极点。
“小姐,你醒了。”见小姐醒来,丫鬟碧桃忙上前,拉着她的手,激动得叫了出来。
“嗯小姐?”碧桃的举动,着实让冰姬摸不着头脑。
“小姐,我是碧桃啊,您的贴身丫鬟碧桃都不认识了吗?呜呜~”碧桃一时急得险些哭出了声。
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小姐,怎么会不认识了自己了呢?!
“碧桃……”又是谁?
这个名字似乎跟她没有过交集,脑子里也找不到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和过往,冰姬仔细打量了碧桃一番,头上梳着髻,穿着一身古代人的衣服,她在做什么?拍戏?还是穿越了?
拍拍脑袋,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脑袋除了有一点疼痛之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唯一记起来的是,她好像遭遇了什么不测,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在昏过去之前,她依稀记得为逸悠挡了一剑,接着双眼一黑什么都记不得了,再醒来时,却到了这里。
仔细想想,脑海里浮现出一些零星片段,这些段断断续续的片段,无法组合完整的记忆,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完全失去记忆,依然清楚自己不属于这个时空,对于前世的记忆无比清晰。
那段丧失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她一定要搞清楚,可是,现在的情况也容不得她再寻思下去。
“小姐……小姐……”见冰姬眼睛看着前方发呆,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碧桃忍不住打断,开口轻轻叫了几声。
“告诉我,我是谁?”回过神来,冰姬抓着她的肩膀不停的问道:“这里又是哪里?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姐,小姐,你,你,你……”碧桃蹬着比鸡蛋还大的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小姐究竟怎么了,好好的醒来,怎么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难道你也不知道?”出于杀手职业敏感,冰姬开始警惕了起来。
“不是不是,我只是好奇小姐怎么连自己都记不起来了?”难道这一摔摔傻了不成?
这话碧桃当然不敢说出来,只就心里酝酿发酵,再说,现在小姐的样子看起来也不想撒谎,好像 是真的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仔细看看小姐,样子衣服什么都没变,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疏离,让人捉摸不透呢。
“我……应该失忆了……”琢磨了半天,也只有这个解释可以让人信服,这样,即使冰姬做出和以前不相搭的事情,也没有人怀疑。
这也是冰姬想多了,这天底下就她这一张脸,连声音都没变,性子变了充其量也只能说这人性情大变,这些都是不稳定因素,而外在这些却是无法改变的固定因素,所以,即使这冰姬来一次大换血,大家也还是认为她就是那个她,更不会去怀疑什么。
此刻的冰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职业杀手身份,已经让她变得越来越多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把一切因素考虑在内。
“失忆?!不会吧!莫非小姐真的不记得碧桃了?”无论如何丫鬟碧桃都不敢相信冰姬失忆的事实,眼睛再次瞪得圆圆的,卯足了劲儿的看着她。
“快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冰姬再次重复提问。
必须马上要搞清楚这具身体的身份,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个时空扮演好这个角色,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