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她出口,陈青洲率先道:“看来令元把你照顾得很好。”
其实,自陈青洲现身的那一刻,众多关于他死而复生的困惑中,有一个是首当其冲的。
也是第一时间跃出阮舒脑海的。
只不过她害怕。
害怕什么……?
她不确定。
或许……是失望。
所以她强行捺下了,不让自己预设,不让自己有所期待。
而此时此刻,傅令元的名字入耳的刹那,她敏感的神经紧紧绷起。
她的心脏亦禁不住加速跳动。
——这个她第一时间想提却不敢提的人,从陈青洲口中吐出的。
并且,陈青洲感叹的语气间挟裹浓浓的欣慰,甚至诡异地谙出几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的意味儿……?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这……是为什么?
阮舒盯着陈青洲的后脑,无意识地蜷缩手指。
明明清楚自己最想知道的是什么,话到嘴边她又卡住,思绪空白。
陈青洲正停下来,重新调整了一下她的位置,问:“小阮,这样你会不会更舒、服一些?”
阮舒听言晃回神,虽觉调整之后和刚刚并无太大区别,但不妨碍她因他这入微的体贴而暖心。
“我是被背着的人,怎样都舒、服。”应着,她反问,“你呢?会不会累?”
“这才几步路,你当哥是纸糊的?”陈青洲继续步伐,“再加一个晏西都没问题。”
阮舒即刻就势问:“这大半年,晏西在你身边?”
“嗯,是。”陈青洲含笑,“他们母子三人一直和我在一处。”
得到确认,阮舒心间一阵涌动。
竟然……是真的……
那回在黄桑的中医药馆,无意间听格格提及晏西的小秘密后,她所产生过的荒谬念头(第618章),由如今的事实证明,原来一点儿也荒谬。
陈青洲还活着,晏西确实去和爸爸团聚了。
记忆再往前追溯,追溯到她和晏西那次的通话(第531章)。
之所以生活在医院里,不仅仅是她彼时所以为方便傅清辞养胎,还有陈青洲养伤的需要。
他坚持不让她再找他、再和他联络,她以为是他照顾傅清辞的感受,不希望惹傅清辞难受,现在真正的原因一目了然。
他当时说他们过得很好,全部都是真的。
他谈起科科和阿针带着小刺刺一家人团团圆圆,何尝不是在暗示他自己正和爸爸、妈妈以及未出生的小妹妹团团圆圆?
还有……还有……挂电话前,他最后说的那句和陈青洲曾经对她见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并非巧合(第532章)……
抓紧陈青洲的肩膀,阮舒确信道:“当时在晏西身边陪他一起跟我通话的人,是你。”
不是傅清辞。
晏西说漏嘴后被她追问得无措之际,从旁给予晏西帮助的那个不吭声的人,是陈青洲啊。
“嗯,是我。”陈青洲承认,“抱歉,哥隐瞒了你。”
隐瞒的何止这通电话?是一整件他死遁的事。
阮舒怎么可能怪他?他还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她心中不免复杂:“既然决定死遁,你就应该藏到底,不要再出现了……”
陈青洲洞悉她的心理,正色,肃声:“小阮,你用不着内疚,该内疚的人是我。陈家的烂摊子是我留下来的,是我连累你,我当然要亲自现身。”
“当初在靖沣,陆振华对我的围剿过于突然,我没太多准备逃生得仓促,陈家的一切就那么甩手丢下。”
“因为受伤,我前三个月的每一天都被封闭在病房里,除了医生和护士,也就只能见到清辞和晏西,等同和外界失联。所以比较迟才得知,荣一也没死,不仅擅自把复兴陈家的责任交托到你身、上,还强行绑架你为我报仇。”最后一句话的气恼未掩,更未掩对荣一的责备。
“你和晏西通电话的不久之前,我刚了解完情况。可那个时候……”陈青洲Yu言又止,重新开口后是浓浓的自责,“是哥不好,太自私。我最迟那个时候就应该果断出面了结掉陈家,也不至于发展成现在的状况,差点毁掉你。”
“而且,小阮,我这次也不是完全为了你出来的。”他最后再道,“陈家一日得不到了结,我和清辞、晏西的生活,也就一日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阮舒明白,全部都明白。
中间他吞掉的话,她也大概能猜到,他如果那个时候就生出了出面了结陈家的念头,恐怕是被傅清辞阻止了——他好不容易死遁,傅清辞怎么可能愿意让他再插手陈家的事务?怎么可能愿意让他再冒风险?
所以,关于他这次的及时赶来——“傅警官同意了吧?”她问,“她应该快生了吧?还是晏西已经正式当哥哥了?”
陈青洲不着痕迹地顿半秒,笑着道:“还没生,距离预产期还有一阵。我这趟出来,料理清楚后回去,就能彻底安心地等晏嘉出生。”
“晏嘉?”阮舒揪住关键词,“名字都已经取好了?”
“嗯~”只是简单的一个单字音,也能从中感受到来自陈青洲的甜丝丝的幸福感。
阮舒完全受到他的感染,唇角扬起的弧度更甚:“真是女儿?”
“晏西和妹妹心灵相通。”陈青洲颇为感慨,“清辞很辛苦,是我当时迫于要孩子的自私,让她遭罪了。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后悔,不会说‘早知道已经有晏西,我就不会再让她冒风险怀二胎’。”
两人那一月之约的纠缠,阮舒多少知道,听言为晏嘉感到骄傲,她的父亲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她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她没看错陈青洲,她当初告诉晏西的话也是对的,不管陈青洲在社会上扮演的其他角色是怎样的,面对孩子,他是一个好父亲。
“傅警官现在的身体怎样?”阮舒关心。她记得和晏西通话的那次,晏西顺嘴提过,傅清辞貌似仍需要长期卧床。
不过,既然月份小的时候没有把孩子拿掉一直怀到了现在,说明情况不差,能在安全生产的范围内吧?
陈青洲的回答肯定了她的猜测:“挺好的,挺稳定的。”
隔两秒,他的音调比方才平静些:“清辞隐瞒了晏西的存在,本来也想故技重施隐瞒晏嘉。荣叔生日那次清辞的孕吐反应,其实不是乌龙。荣叔其实用不着失望……”
提及黄金荣的死,气氛不免伤感。
不过陈青洲并没有让伤感弥漫开,马上又庆幸:“临终前能和强子见上面,起码荣叔最大的心愿了了。小阮,这件事多亏了你。”
阮舒倒是因此才想起,庄爻好像挺久没动静,忙不迭扭回头,却没在视野范围之内看到他的踪影,心里不禁一个咯噔:“他人呢?怎么没跟上来?”
陈青洲驻了足,亦转身,倒没她来得担忧:“不会有事。他刚刚和我说了,让我们先走,他处理尸体。”
“他认得路?”阮舒狐疑。
“我带他走过一遍了,他认得。”陈青洲解释,“李叔和彭师傅以为我只知道一条道,其实他们在后山这里一共开了三条道,我非常清楚,这是通往罂粟地最近的一条,我和强子能及时赶到,走的就是这条。所以刚刚,事实上不用彭师傅带路也没关系。”
短暂的停顿后,他又道:“如果以前不是铁牛曾经误打误撞跑进后山,我或许也发现不了他们的秘密。一直假装不知道而已。”
阮舒默然。
“抱歉,这一码事都过去了,哥不该再提。”说着,陈青洲又多走了几步,一转之后,透过树林,隐隐约约看见了村寨的灯火。
找到树下的石块之后,他蹲身把阮舒从背上暂且放下:“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强子。”
石块还算比较宽敞,阮舒往边上坐稳后,示意陈青洲也歇一歇。
“不用。”陈青洲笑笑,站定在她跟前,清黑的眸子没有停止对她的端详,“晏西很想你,每天都会把‘小姑姑’挂在嘴边。”
比起“小舅妈”,晏西确实更喜欢唤她“小姑姑”。印象过于深刻,耳畔仿佛都能自动回响他小大人的声音。阮舒轻笑,迫切地征询他的意思:“现在我全部都知道了,可以见晏西了没?”
“当然可以。”陈青洲伸手到她的耳边,轻轻一别她散落的发丝,“等料理完陈家,我就带你一起。”
“你先别告诉晏西。”阮舒提醒,“我想吓吓他。”
陈青洲笑:“好。”
旋即短暂的数十秒,一时安静无话。
陈青洲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则非常有深意,率先打破沉默:“小阮,你都不好奇,我在靖沣,怎么逃出陆振华对我布下的天罗地网的?”
闻言,阮舒的神经再度紧张地绷起。
陈青洲在她面前蹲下身,问:“令元是不是还没和你具体说过靖沣的事?你不问一问令元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搁在膝头的双手不自觉交握,阮舒心里似鼓着海浪,一起一伏,心中的害怕被这几句话挑得更甚。
她进一步确定,她害怕的就是失望。
在她好不容易已经说服自己接受陈青洲死在傅令元手里之后,陈青洲又突然出现,活得好好的。
做梦也没有如此不真实。
即便刚刚陈青洲一连串下来的话,已不间断地在增加她的某种希望,她仍旧害怕,害怕陈青洲死里逃生根本和傅令元没有关系,害怕傅令元仍旧是凶手。
那么,她将面临的是什么?
又是哥哥和爱人的选择么……?
乱糟糟的……
没人比她更想从陈青洲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可她又前所未有地胆小,不敢面对,近乡情更怯。
“小阮啊小阮,”陈青洲一眨不眨地尽收她的表情,洞悉地笑了。
旋即他双手握住她的双手,清黑的眸子与她的凤眸平视:“抱歉,因为我的死,可能让你和令元产生了一些误会。”
阮舒眸光轻闪,屏住呼吸。
陈青洲的话继续传入她的耳朵里:“我的命是令元偷偷救下来的。”
一个字一个字,阮舒生怕自己听过,反复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三遍,确认了三遍。
最后,沉甸甸一下,身体里仿佛有一只手,把她漂浮在半空中的心一拽,踏踏实实地着落。
那卡了许久的、原本以为往后就会这么一直存在的郁结,瞬间如烟消散。
而热烫的眼泪,亦于瞬间决堤。
…………
海城,医院。
王雪琴可一直没落下任何动态。
刚刚赵十三敲门进来,她就好奇过,先问了他什么事,他说找夫人,同样理所当然以为是傅令元找他给余岚传话。
她还酸了句:“阿元可真有意思,明明才来看过大姐,这么快就又有事?难道忘记了大姐如今也和我们一样需要避嫌?再这么下去,可不要怪我怀疑他包庇大姐。”
彼时赵十三像不懂她的话,又像碍于她的身份,未回应。
不过前脚他进去,后脚王雪琴就意识到不对劲。
赵十三倒是很快就从余岚的屋里出来,王雪琴马上把赵十三揪到跟前:“不对呀,最近一段时间没见你跟在阿元身边吧?你是小雅的护卫才对。”
赵十三憨头憨脑地点头。
“那你来找大姐做什么?”王雪琴的眼神变得凌厉。
赵十三一副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此一问的困惑表情:“我是来找雅小姐的。”
“找小雅……?”王雪琴愣了愣,往四周围张望一圈,这才咦一声,“对呀,小雅哪儿去了?刚不是还在?”
赵十三继续憨头憨脑:“三姨太,没其他问题我出去了,我还得继续找雅小姐问她事情。”
站在窗前吹风的孟欢瞥了眼赵十三,紧接着往余岚房间的方向瞟了一眼,若有所思。
离开套房后,赵十三行至角落里,擦了擦额头,感觉能甩出一把汗来。
他大爷的……
太难了……
老大这次交待的任务太难了……
要不是这段时间被小雅身边监视久了,有所锻炼,加之他努力上进地经常向栗青不耻下问(欸?是不耻下问吧?某天在栗青那儿新学来的词,用得还不怎么利索……),演技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
没能多歇,之前派去办事的手下及时地来电话了。赵十三马不停蹄去和手下汇合。
手下刚从隔壁酒店傅令元和小雅的那间客房里,按照赵十三的要求取来了小雅平常用的香水。
傅令元在表面功夫上一向是不马虎的,栗青和赵十三谨记他的叮嘱,即便是暂时离开别墅在外面住两三天,也会把两人日常的一些物品准备齐全。
这次为了陆振华,住来医院隔壁的酒店也不例外。
日常物品多是换洗衣物,小雅是女人,便多了化妆品。虽然小雅自己没吩咐,手底下的人自会打理清楚。
正是每一次都没放松,才使得这回得以顺利临时取物。
香水当然不是直接拿一整瓶,而是从瓶子里取了一小部分。
紧接着确认代替他跑腿去给小雅买药品的手下已经买完药为他争取出时间,赵十三带着香水去找陆少骢的随从。
…………
“具体来讲,并没有发生什么。其实已经积累了有一段时间。”傅令元微有斟酌,告知,“海叔你也知道,少骢因为和我亲近,很多事情都会与我分享。”
“不过自从少骢手受伤,从米国治疗回来,性情和以前相比有了变化,人也变得内向了不少,起码和我之间的沟通,就少了很多。”他嘲弄,“这个舅舅其实也是知情的,前阵子少骢捅了不少篓子,我如果能像过去一样被他信任,及时了解他的想法,或许也能多邦他点忙。”
这些海叔心里也是有数的。曾经陆振华还有点不满陆少骢无能,很多事都是傅令元在背后偷偷邦他。毕竟过度依赖也会产生问题的。而后来,也确实,傅令元更多时候不是事前替陆少骢出谋划策,而是事后邦陆少骢擦P股。
傅令元耸起的眉峰不曾松过:“刚刚我办完监控的事,来舅舅这里之前,其实先去探望了舅妈的病情。发现少骢的情绪……”
等了两秒没等到后文,海叔主动询:“小爷的情绪怎么了?”
傅令元面部表情微妙,安静两秒,最后关头又放弃了,摆摆手:“算了海叔,可能因为舅舅走得太突然,我有点感性了,有些问题没办法理智对待。这种情况下我更加不能随便做判断。”
他长长吁一口气:“我还是先去找能立脚的线索。”
“傅先生,你这……”
“对不起海叔,”傅令元相当抱歉,“浪费你的时间了。”
“傅先生说的什么话。”海叔摇摇头,“我本来就是为大家服务的,傅先生再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谢谢海叔。”傅令元略略颔首,“我去找雷堂主了。”
海叔目送他的背影,面露凝色。
…………
走入电梯,电梯的门关上,轿厢壁光滑的镜面映照出傅令元沉笃的面容。
轻轻扫一眼自己嘴角的讥诮,转开,抬手摁下楼层。
雷堂主在这时来了电话:“傅堂主,审讯结果出来了。”
傅令元挑眉:“雷火堂的效率这么高?”
“傅堂主这语气,是不相信我们的办事能力?”雷堂主自信,“我说过,一般人过不了私刑这一关。之前荣一关在靖沣,如果我们雷火堂的人有心要弄他,他的下场不会比落在小爷手中好。”
电梯抵达,傅令元走了出去,质疑:“我从雷堂主的话里,听出很大的屈打成招的可能性。”
“傅堂主多虑了。”雷堂主说,“傅堂主不是还没听审讯结果是什么?我怎么从傅堂主的话里,听出傅堂主对审讯结果不满意?”
“雷堂主的情绪已经透露出审讯结果了。”
“是什么?”雷堂主问。
“护士承认有人故意栽赃给孟副总。”傅令元唇际一挑,“指认的人从孟副总变成小爷。”
“傅堂主今天有点自信过头了。”雷堂主笑,“傅堂主只猜对了一半。”
傅令元应声滞住身形:“不是指认少骢?”
“指认三姨太。”说着,雷堂主问,“是不是更有意思了?”
傅令元湛黑的眸子微微眯起一下,不予置评,问:“雷堂主现在应该可以先回来和我一起办事了?”
“我也马上下电梯了。”雷堂主的话刚落,电梯便传出“叮”的一声。
…………
小雅比陆少骢先回的套房。
回去后不久,孟欢和王雪琴正接到明天上午公证遗嘱一事。
孟欢没什么表情,王雪琴倒是又哭哭啼啼起来,拿手绢摸眼睛里硬挤出来的两滴泪水:“老爷啊,你之前明明身强体健的,怎么事先连遗嘱都立好了?这是防着自己万一发生意外,不能给我们这些孤儿寡母保障,所以体贴地先邦我们都安排好么?这样不吉利的呀老爷哟……”
隔了好一会儿后进门的陆少骢将将听个正着,:“雪姨,你的记性会不会太差了点?最早在闹着问遗嘱的人好像是你吧?现在又虚情假意地挤眼泪?”
他直白嘲讽:“看来雪姨你更希望老爷没立遗嘱。”
没立遗嘱,也就意味着依照一般的法律继承顺序。那么,王雪琴就什么都分不到了,因为按法律来看,她在陆家什么身份都没有。
王雪琴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然,现在的事实是,陆振华就是立遗嘱了,并且遗嘱有她的份。
所以她没恼,而且掩嘴笑了:“少骢,最希望老爷没立遗嘱的人或许应该是你吧?现在可被少杰分走一勺羹。”
“哎哟喂,遗嘱的具体内容没出来之前,还是什么可能都有的。不过肯定没我的事,我还是去给我那三个丫头打电话,让她们就算只能呆在家里,也得给老爷烧香。”
说着,她站起身,翘起兰花指抚了抚鬓边,扭着腰肢往外走,经过陆少骢身侧时,停下脚步,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