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廷尉大牢,可不是一个贵勋公子可以随便进去的。这处天牢重地,据说还是当初汉武帝那位大臣张汤亲自所设,门禁森严,内中机关重重。一代史学家司马迁尚不能全身而退,就是在这里被施了腐刑,可见这廷尉对人们的震喝之威。
不过,待刘协亮明身份后,却对这座令人心惊胆战的廷尉有些失望。守夜的是个名不经传的椽属,当刘协说出自己是当今天子的时候,他还气焰嚣张地说自己是天皇老子。结果自不多言,被冷寿光喝令王越手下那群游侠,差点给揍了个生活不能自理。
幸好,闻听动静的钟繇匆匆赶来,才救下那个椽属的一条小命儿。一番寒暄后,钟繇随后毕恭毕敬将刘协引入了天牢当中。
一进入天牢后,刘协才感觉到廷尉的名不虚传。这里的世界,一下变得更加黑沉沉起来了。
并且,空气里充满着难闻的馊臭味道,刘协在外面狠狠吸了两口气才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走了进去。松明的火把点燃着,却只能照亮脚前的一小片地方,到下都是黑漆漆阴森森的,到处都是恐怖的声喊。两旁巨木制成的牢门里,到处是或迟滞或疯狂的眼睛,囚人们挥动着的手臂,想要拉住刘协,却被刘协的护卫们狠狠打落。
这里,是与地狱最接近的地方。
或者说,这里就是地狱。因为刘协知道,钟繇在每次向下的时候,刻意挡住了一些视线,但通过那或响彻整间牢狱的惊惧尖叫或气若游丝的呻吟,刘协知道那些行刑的地方,该是怎样酷烈的一副场景。
早在荀攸被抓到廷尉时,刘协便知荀攸无性命之虞。并且,史书上还记载,荀攸在牢狱中饮食照常、谈笑自若,可当真来到这所天牢,刘协才知道那简单的几个字有多轻松。可以想象,在这样的环境中莫说待上将近一年,就是三天,刘协觉得自己都会精神失常。
向下,向下,再向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看不到犯人的地方。
这里是一间间单独的囚室。
这里关的都是有身份的人。
甚至,那位权高望比丞相还要威风的廷尉张汤,也被关在这里,最终自杀。
终于,钟繇在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
荀攸的状态看起来并不好,面庞瘦削清癯,稀疏的眉毛,大眼睛深眼窝,胡须也有些枯黄,甚至当他看清刘协想要施礼的时候,双膝因为这潮湿阴冷的天牢,都变得僵硬痛楚起来。
但幸好,荀攸的眼神仍旧明澈。
刘协当先一步扶住荀攸,免了荀攸这一礼,同时吩咐冷寿光取些热水来。
牢房仄恹狭小,刘协令人点了火把照明后,便只留下了钟繇、荀攸二人在其中。待到冷寿光烧了热水送来,刘协拿出茶叶,与二人泡上了一杯清茶。
这一次,荀攸终于看到了刘协这与众不同的茶叶。钟繇亦然眼神一亮,在刘协的示意下,两人举杯微微饮了一口。
“如何?”刘协微笑着问道,与老邹那种军革不同,清茶才更对荀攸和钟繇这种人的口味。
荀攸和钟繇都不是那种虚以委蛇之人,两人品到这茶的与众不同,当即异口同声问道:“陛下,这茶为何不添调料,却这般清香入腹、甘爽怡人?”
汉代的茶道,还是煮茶。刘协拿来的,是他在宫中琢磨了一个多月的炒茶。此时得到这两位真正汉代上层人士的认可,不由心思大悦,卖弄道:“茶叶之物,得天地灵气而生,用心饮之,能使人清醒而宁静,乐不思乱。相对于酒的烈,茶正是以其淡才使人荡心涤肺、洗脱尘俗。倘若茶中加入诸多香料,以俗味掩其出尘之香,则茶就不再是茶了,饮来又有什么趣味?”
两人闻言,又都轻轻饮了一口,钟繇微微眯起眼睛回味片刻,眉头一展:“陛下果乃高洁之人,不过,倘若仅仅只是如此,陛下恐不会这般等待我二人点评吧?”
刘协尴尬一笑,想着自己的小心思果然瞒不住这俩牛人,当即开口道:“茶之物,清肠胃、洗荤腥,我等饮之,自是饮其精髓。但此物若是运到塞外异族之手,那便是延年益寿不可或缺之良药。此物若在塞外蛮荒之地盛行开来,不知二位以为可成汉戎之间和解之契机?”
钟繇、荀攸两人对视一眼,万万想不到刘协制造这炒茶竟还有这等心思。他们又不是那等食古不化的腐儒,听闻刘协一语后,不由觉得此事可行。钟繇甚至还颌首道:“陛下,非止汉戎和解可用此物,若是有朝一日汉室中兴,陛下欲再出西域,此物说不定会铺出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啊。”
听钟繇竟然由这一杯茶叶说道了丝绸之路,刘协不免眼睛一亮。汉代的凿空西域之路,刚开始源于政治需求,是汉武帝想联络大月氏共击匈奴。可后来硬是让商人用丝绸铺就了一条沟通中西的金光大路。到后来茶砖诞生后,唐朝便用此在西域形成茶马互市的盛景,茶叶成为西北、中亚地区的生活必需品,而中国的茶文化也开始侵蚀感染着世界各方。
不过,可以想象,那样的机遇距离刘协还有很长很长的光景。眼下,在这个阴暗的天牢里,还不是任思想插上翅膀自由翱翔的时候。
“陛下,这茶臣已饮了。”荀攸第一个清醒过来,搓了搓手中温热的茶杯,开口道:“陛下前来所为之事,还请明言罢。”
听到荀攸此时已为囚犯、却仍旧以汉臣自居,又迫不及待让自己道明来意的暗示,不由让刘协心里简直美得冒泡儿。不过,他也早明了这时代士大夫的揍性,便不慌不忙地给荀攸斟满茶,又不疾不徐说道:“朕此次前来,乃为董卓身后之事!”
“董贼已被诛灭了?”荀攸猛然一惊,但随后看一眼钟繇,便又恢复了平静。他与钟繇乃至交,若董卓身死,钟繇必然会第一时间令他知晓。
不过,随后想到刘协竟会让他这等在此苦练心智、自认已心若止水之人动容,荀攸又忍不住自嘲一笑,正好碰上钟繇那同样含笑的眼神,彼此都心领神会:这小天子,如今越发老练了……
“董贼尚未身陨,不过,以朕推算,他过不了这一年了。”刘协这时看到荀攸钟繇两人反应,不得不沉起脸庞,装腔作势道:“如今董贼已愈发目空一切,骄狂无人,这些时日,董老贼日日躲在郿坞当中,醉生梦死、屠戮忠臣,便连亲信部下对此亦敢怒不敢言。由此,朕断言,今年必是董卓死期!”
一番话落,荀攸钟繇两人仍旧颌首点头,并没有多少意动。刘协见状,得知自己需拿出一点真格儿的出来,努力平稳住自己的右手,给荀攸斟上第三杯茶:“并且,朕还知道,董贼必死在司徒大人之手!”
一听刘协提到‘王允’之名,荀攸终于平静不起来,茶杯微微一抖,溅出一滩水晕。最后,在刘协一眨不眨的注视下,荀攸才默默说道:“董贼必然死在司徒大人之手,可出手之人,可绝不会是司徒大人啊……”
刘协这时也震惊不已,他知道历史,才清楚董卓死在了吕布的手上。可荀攸却关在这天牢之中,单凭自己的推测,便说出这等论断,实在有鬼神之谋。因此,在刘协手中的茶水也不小心溢在荀攸手上后,荀攸又淡淡说道:“陛下,今夜前来,恐怕是想知您在这场风云涌动中,该如何自处吧?”
刘协至此终于心悦诚服,知道谈话时机已然成熟,才认真一字一顿道:“恳请公达指点迷津……”
可谁知,荀攸端起茶杯,在热气氤氲中,只落寞叹了一句:“陛下,董卓此时尚未入彀,您要做的、也只有您才能做到的,是令其智昏狂妄到底啊……”
‘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吗?’刘协猛如醍醐灌顶,微微一笑想到了西方这句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