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瘸仙儿老邹瘸了一条腿本来就很倒霉了,偏偏又是个半瞎,整日就在长安街一个破落的拐角处摆摊儿。这时代的卜算巫术有着很强大的力量,深入所有人之心。无论贵贱,遇到难解之事,都会求一先生解惑。
老邹不是那种仙风道骨的大师,他穿得极其破陋,经常看到的情景就是他捏着根卜草在画沙盘解梦。他的手指不像一般算命先生那般修长圆润,反而有着厚厚的手茧,饱经风霜的瓜子脸显得有些刻薄,笑眯眯的丹凤眼里,总是藏了点别人看不透的东西。
别人问过老邹他那只左眼是怎么瞎的,老邹总是一脸懊恼地抱怨自己泄露天机太多遭到了天谴,同时不忘很巧妙地接过算命之人手中的铜板。唯独遇到刘协,刘协递钱的时候,摩挲着老邹手上的老茧,笑眯眯小声对老邹说道:“老家伙,你要是敢不跟我说实话,信不信我让手下拆了你的摊子?”
老邹没想到这个被来往路人评为‘长安公子’的小孩子,竟是这等面善心狠之人,无奈只好怏怏说了实话——他那只眼睛,是在与羌族叛贼作战时,被羌人一箭射瞎的。
不错,老邹是名西凉老卒,但也只是一名战绩平平的士卒。在汉代第一野战精骑那支部队中,他没什么可向别人吹嘘的资本,更没有解甲归田后攒下殷实的家底,只捞了一身的疾病。早先在城内定居还算手头宽裕,只是经不起那帮比他更穷酸拮据的老兄弟们折腾,大多数死了都得老邹出资棺材钱,一来二去,孤家寡人又只会杀人的老邹便只能在街上摆摊度日了。
不过,老邹为此也从未后悔。毕竟,像他这种算不上贪生但绝对怕死的家伙,在战场上没有死在乱马中,也没有被监军将校砍掉脑袋,已算是万幸。
正当刘协以为老邹那只腿也是因为之前的作战而残疾时,老邹却怎么也不愿跟刘协讲出实情。后来还是刘协打听了街坊,才知道老邹那条腿,是因为在长安城没有躲开强健凶悍的西凉战马而被踩瘸的。
之所以被踩瘸,是老邹那时推开了被战马吓傻的一个孩子。
刘协很理解老邹的心情,毕竟,无论怎么说,老邹看到当初自己那支曝冰卧雪、抗击异族的西凉铁骑变成残虐百姓的恶魔,心中的难受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更不要说,他那一口关西口音,还要经年日久忍受着每一位算命之人异样的眼神。
知道这件事儿后,刘协就跟老邹之间渐渐熟稔起来。有的时候,刘协一天什么都不干,就坐在老邹的摊位前,晒着太阳跟老邹聊天儿。更多的时候,刘协还会替老邹接待几位客户。对于刘协卜算水平,老邹只能对着他日渐丰满的钱囊嘀嘀咕咕:“幸好这小子出生在大贵之家,不缺钱……要是他真有心跟自己抢生意对着干,自己恐怕就要饿死街头喽。”
有了刘协的帮衬之后,老邹不用再担心被来回纵突的西凉兵冲了摊子,甚至有时还能留俩钱儿买点荤酒,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现在的等死可比刚断腿那会儿要惬意百倍。
今夜除夕,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没人来算命。老邹坐在屋外木墩子上打瞌睡,就听到有个尖细的大嗓门喊道:“老邹老邹,知道你个老不死的没人陪,小爷今夜来看看你蹬腿儿了没?”
老邹精神一振,知道是刘协来了。他至今还没猜出刘协的来路,他那半吊子卜算水平还没有刘协高,更不可能从刘协嘴里忽悠出来什么。不过,老邹却猜得出这小子肯定父母双亡,否则,世家大户的规矩,哪个容许自家小子这般没日没夜胡混?
不过,老邹也不在意这些,对于他这样无儿无女的老头子来说,刘协今夜能来,就值得他裂开大嘴笑歪牙了。更不要说,这小子好像还跟自己挺对脾气的……当然,更重要的是,老邹知道,这小子今夜肯定不会空着手儿来。
果然,看到冷寿光手中两只鸡后,老邹眼中就露出了黄鼠狼才有的绿光,却还傲娇地摆谱儿道:“釜在屋里的老地方,给鸡拔毛记得别随手乱丢,弄得我这屋子一地鸡毛。”说着,就从冷寿光手中接过酒壶,嗅了嗅,满意笑道:“还行,这酒味道不错。”
釜就是这个时代的锅,西楚霸王破釜沉舟那事儿指的就是砸破锅底儿、弄沉船的意思。
‘仅仅只是不错?’冷寿光眉头都跳起来了,看到老邹一口喝掉小半壶的酒,努力咽了咽口唾沫才没说出那酒的价值。毕竟,这七斛精梁才出两斛酒的醇酿,拿出去都抵得上老邹几十条命了。
“嗯,凑合着吧,味儿实在寡淡了些。等有时间了,我给你酿点够劲儿的!”刘协一把拧断了一只鸡的脖子,眼睛都没眨,随后又没好气道:“拔毛还得我出手?你是不是今夜不想尝尝本公子的手艺了?”
老邹手中有了酒,好说话,再听刘协又有新花样,屁颠颠地就去烧水拔鸡毛了。可真动手时,刘协却又笑嘻嘻地制止了老邹,跟老邹说别吝啬柴火,在院里点一堆篝火就行。
不多时,老邹和刘协就躺在了冰寒的地上,老邹啃着一根油腻的鸡腿,笑问道:“小子,你从哪学的这些?这鸡怎么用泥巴包起来后,味道这般鲜美,连拔毛都不用了……”
“嘿嘿嘿,这你自然不知道了。这种做法,可是一代武学大师洪七公的压箱底儿绝学,唤作叫花鸡。要不是他看我骨骼惊奇,死乞白赖非要收我教我降龙十八掌,你老邹也没这口福……”
老邹知道刘协嘴里又在跑火车,白了他一眼没理他,继续祭奠自己的五脏庙。不过,说也奇怪,两人啃完那只叫花鸡后,虽然都很眼馋剩下那只,可却都很默契地没有伸手,更没提。
“老邹,我听说你当初不是没饭吃才被抓了壮丁,也是有家有口有地的人,怎么混了一辈子,最后沦落到流落异乡、孑然一人这样的下场?”半饱半醉之后,刘协突然开口向老邹问道。
老邹啃着最后一点鸡屁股,心不在焉说道:“你小子膏粱子弟,哪知道我们这些大头兵的苦?你以为手中有地就能一世安康?口赋、算赋、献赋、户赋、田租这些都不算,就说那戍卫和力役,便能把人逼死。赶上太平年景,三年更,有一年之蓄,勉强还能饿不死人。可你说前些年那天灾,再摊上桓帝、灵帝那俩王八蛋惹的人祸……”
老邹开始絮絮叨叨抱怨起桓灵二帝的苛酷赋役。一旁的冷寿光脸都气红了,可一旁刘协仍旧笑眯眯的,半点怪罪的意思没有。老邹头也不抬,就在两人迥异的表情下,道出了自己如何被迫成了戍兵,又如何一不小心当了兵,最后回家发现自己地也荒了、婆娘也成了别人的丫环悲惨遭遇。
“所以啊,我终于逃出来后,就发誓不能再祸害别人家姑娘,再生个小崽子继续受这茬儿罪……”老邹喝得不少,说到这句时,还颇有点洋洋自得的味道。
但这个时候,刘协有些沉默了。他想了想,变戏法一般又从袖中里拿出一壶酒:“老邹,再给我多说说……”
谁知老邹虽然还是有一说一,竹筒倒豆子般说个不停,但那酒却是开始小口抿起来了——刘协知道这壶酒和那只叫花鸡,老邹是留给他那个看城门老伙计的,也没说什么。
到后来,老邹就恨黄巾起义没有将汉室一窝儿端了。终于抬头看到冷寿光那可以杀人的眼神后,才意识到点什么,对刘协说道:“小子,我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也不会无趣到祸害我这孤寡老头子……可是啊,你以后千万多长些心眼儿……嗯,你小子比我精明多了,这样混下去就挺好,至少你的恶名传出去后,不会被汉室辟召,哈哈!”
“得了吧,就我这德行,还能被朝廷辟召?”刘协畅怀大笑,拍着老邹肩膀道:“汉室哪敢要我这样偷看女人洗澡、招惹是非的子弟?就是太平年景,他们要的,也都是大袖翩翩、坐而论道的书呆子!”
“嘿嘿,汉室早些年有你这样的祸害,也不会轮到今日董卓那王八羔子作恶!”老邹今夜很尽兴,这小子的确是他认识的那混小子。以至于后来两人谈论到街上那俏寡妇、小妮子的时候,老邹都想不起那堆篝火啥时候灭的,那小子又是啥时候走的。
不过,好在老邹不会寂寞。天快亮的时候,他那个老伙计就回来了。
老邹拿出酒和叫花鸡,正准备同老伙计美美过个新年时,却愕然发现,那只撕开肥腿的叫花鸡肚子里,突然掉出一块黄澄澄的东西。
老邹当即反应是那小子原来还送了自己一块金子,可拿到手后,他才吃惊叫道:“这,这是汉左中郎将印!”
老邹很熟悉这枚印绶,因为当初在凉州征战时,就是在皇甫嵩将军手下当的亲兵。他曾不止一次看到过将军用过这枚印。
所以,他下一瞬脱口便对眼前的老伙计问道:“将军,您已官复原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