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刚才说此剑名曰倚天?”
荀攸坐在凉亭当中,亭中石桌上摆着两壶清茶和几碟时令瓜果点心。不过荀攸双眼并未有看到那色泽晶莹、不同于这时代煮泡的姜茶,而是对刘协刚才那柄剑的名字十分感兴趣:“臣闻关东曹孟德也有一剑,同名倚天,取自《大言赋》中‘拔长剑兮倚长天’之意,当初曹孟德背太师之命,曾就是仗着那柄倚天剑杀退八人才逃出雒阳。陛下是闻此事,才将此剑命名倚天?”
刘协翻了一下白眼,他知道荀攸这句话还是对自己不肯交底的试探。由此便对荀攸多了几分倦怠,更觉得与这种士人说话十分麻烦,便无聊道:“不是,朕这柄剑,乃是江湖传言神兵利器屠龙刀、倚天剑当中的倚天,锋锐无比,只有刀剑相碰,才可取出剑中九阴真经,习得武林神功,进而一统江湖……”
“什么?”荀攸有些呆,根本听不懂刘协的话。
刘协这也反应过来,正襟危坐了下,有些不悦地说道:“此剑取自‘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之意。曹孟德何许人也?或只可持剑哀叹罢了,岂能与朕相提并论?”
这一呛,令荀攸那已经开始青白的脸色又白了一分,他先是品咂了一下刘协刚才那段诗句,听出了句中别具一格的豪迈壮志。随后才抬头看了一眼这位好像半点没有天子威仪的人,突然感觉很是有些陌生。
身为黄门侍郎,他曾经是接触过刘协的,以前的那位天子惶恐中带着几分阴鸷,属于那种内向而阴翳的小孩子。天生的察言观色之术,让荀攸不自觉便对刘协起了几分忌惮疏远之心。
可如今再看这个毫无形象翘着腿盘在石椅上的天子,他身上那股曾经刻意想维持的天子尊严似乎已隐然不见,反而带上了一抹超越他这个年纪的狡黠智慧。荀攸再也不敢揣摩刘协的心思,当下跪地请罪道:“臣一时失言,望陛下恕罪。”
“恕罪?”刘协嘴中叨念着这两字,似乎有些不甘:“朕能恕你什么罪?毕竟你也是汉室的忠臣,虽然……”刘协这时扭头微微看了一眼荀攸,将口中那几个字轻轻吐出:“虽然,你从未将朕放在眼中……”
这话一出,荀攸不啻感觉五雷轰顶,较之刚才刘协唬诈他说刺杀董卓之事更甚。但荀攸就是那种越逢大事越镇定之人,他听闻此言后,只是将身子伏的更低一些,口中说道:“陛下何出此言,臣惶恐不已,罪该万死。”
“得得得,又一个要死要活的,”刘协这时已经充分把控了谈话的主动权,也不再戏弄荀攸,叹气口道:“你还是起来好好坐着吧,朕闻你年少时便有断人之明。但朕乃天子,这双眼曾被秋水洗过,亦不被人欺,谁真心忠护着朕,谁只是将朕当一玩偶,俱无所遁形。”
荀攸自然不会相信刘协这番睁着眼睛说出的瞎话,但也被刘协细腻而敏感的直觉震惊到了。再一次坐在石椅上,他已然端正好了心态,收起了考量的心思,以人臣的恭敬相对。
“陛下,不知今日召臣前来,究竟所为何事?”荀攸看着刘协一双贼亮的眼睛望着自己,心中不知为何就有些发毛,这次主动开口问道。
“自然是让你入宫与朕讲读经书。”刘协随口回道,显然言不由衷:你们这些士人说话不是喜欢绕圈子嘛,不是引经据典就是借古事喻今意,今天朕也无聊,就陪你们多绕绕。
这其实是刘协错怪荀攸了,这时代,不单是荀攸说话这样,任何士人都这般。风气如此,只是刘协尚未了解罢了。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刘协肚子里那点墨水,也只适合跟董卓那土鳖有共鸣了。
可想不到荀攸一听刘协这么说,却皱起了眉头:“陛下,臣只是一黄门侍郎,负责传达陛下诏令而已,远没有向陛下讲读的资格。”
刘协举着点心的手愣在了半空,他确实疏忽了这点。好在那个汉献帝的记忆适时醒来,他眼珠一转便说道:“这事儿好办,朕今日就正式迁你为侍中,专参乘之任。你这黄门侍郎本就是朕的近臣,更何况你向来低调,此事不会引起董卓的在意。”
侍中为丞相的属官,掌管拾遗补缺、赞导、陪乘、出而负玺以及照料皇帝日常生活等事。虽无实权,却拿二千石俸禄,是专供皇帝安置宠臣的。最独特的就是刘协这个“专参乘之任”,天子出行有乘舆法驾,再从诸多侍中里选一位学识渊博者与天子一起乘坐,顺便讲解地理掌故给天子听。
一般来说这个参乘之人不固定,是按皇帝的心情而定,刘协想让任何一位侍中伴驾都可以。但是自荀攸得了“专参乘之任”,从今往后除了他以外,别的侍中就都摸不到机会了。
荀攸万想不到刘协对他竟然如此器重,一副好像他乃绝世珍宝天子誓要得到手的架势。虽然理智上还没有分析出刘协此举到底为何,但直觉上他就有了一种要被绑上贼船的感觉,当下便想开口拒绝。
然而,未待荀攸开口,刘协却已然提前悠悠一叹,继续说道:“前司空荀爽老大人去年仙逝,灵寝不得还乡,甚是可怜啊。不过,此时董卓与关东之人势同水火,朕亦然无能为力,待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朕定会让你亲扶着灵柩安葬颍川。”
荀爽乃隐居在颍川的大贤,是这个时代公认的道德典范。他的名气已经到了凡朝廷三公出缺,总会象征性地向他发出诏命的地步,但人家却还是甘老林泉从不奉诏。后来董卓手下长驱颍川,将荀爽围困,几番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入朝为官。入朝后见董卓倒行逆施,与王允密谋除掉董卓,可惜未举事前便去世。
刘协对于此人,当然有一分崇敬之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荀攸乃就是颍川荀氏望族当中之人。荀爽荀慈名怎么说也是荀攸的七叔爷,在京也对荀攸有过照拂。这个时候抬出荀爽的名头,荀攸无论如何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果然,听到刘协竟然连此事也都想到了,荀攸脸色转缓,再度躬身跪地道:“臣叩谢陛下天恩。”
刘协听荀攸这句之后,再没有什么‘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之类的效忠之语,便知荀攸仍旧未真心信服于他。不过,好在他已经接受目前这个职位,也算一个好的开端。毕竟,赢得一个女孩子的心还需水磨工夫,更不要说这位四十左右智谋无双老男人的心了——刘协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既如此,那公达便随朕一同出宫吧。”刘协起身拍拍手,拎起石椅旁的倚天剑兴冲冲而出。
荀攸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名叫冷寿光的小黄门已然牵来了两匹御马,甚至还有六条凶猛的獒犬在后跃跃欲试。至于那几位江湖侠气十足的宿卫,也已然准备妥当,显然这次刘协之前早有计划。
“陛下,您已可自行出宫?董贼……太师对此竟然不闻不问?”虽然眼前的事实已经表明一切,但荀攸仍旧不敢相信,自己之前的一言,竟然这么快被这少年打通渠道。再想起之前那封诏令,荀攸仿佛一下明白了些什么。
“宫中毕竟耳目众多,在这里不便与公达畅所欲言,一些机密之事,还是待我等蛟龙入渊后,再商议不迟!”这一次,刘协不再牵着照夜白的缰绳,而是翻身上了马背,对着荀攸微微一笑,随后扬鞭大喝一声:“驾!”
天子纵马绝尘,荀攸等人悠悠望着那潇洒的背影,总感觉看到了幼龙奔腾之象。荀攸突然觉得今日的秋意甚是高朗清爽,嘴角忍不住发出一道会心的微笑,同样翻身上马,追随刘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