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此事万万不可……”荀攸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出口反对:“孙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行刺自古以来乃最为人所不齿的手段,也是所有政治斗争手段中的最下策。我等深明大义,深受孔孟仁术熏陶,岂能出此下策、为人所不齿?”
说此话之人乃尚书仆射士孙瑞,他是王允的左膀右臂,历史上在董卓部下李傕、郭汜专权后,保护天子东归,被凉州乱兵所杀。是个忠臣,却是带着汉末这个时代明显印记的愚忠之臣。
汉末这个时代的士人,他们崇尚读书谈玄,重虚名,总想着流芳百世却不营实务,凡事想当然,只为追求心中的信仰和理想。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他们的确有名士风范,为了理想,轻生不畏死,与后世那些缺乏信仰理想的人完全不同。
只可惜,这样的人,生在平世或可为安邦之臣。但在乱世,却只能被大浪淘沙清洗掉,留下诸如荀攸这等为求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谋主类人才。
而王允,现在也属于这种有理想的人。
“公达,此计过于险恶,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还未到这山穷水尽之时,不可如此莽撞。”王允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这句话说得颇有深意。
在士孙瑞耳中,这是王允斥责荀攸此计下作、断然拒绝之语。但在荀攸听来,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那便是他也认同此等作法,只是时机尚不成熟而已。不过,荀攸毕竟是汉末早期最闪耀谋主之一,不同于心机不深的士孙瑞——他回望一眼王允那含义颇深的眼神后,当即便明白了王允这番话的另一层意思。
王允是言这等作法凶险且后患颇多,但假如有人可以完美策划出一场谋杀并做好善后事宜,那此事亦不是不可为。当然,此事他是万万不会亲手所为的,只会乐观其成……
想到这一层,荀攸的嘴唇条件反射般地牵扯出一个厌恶的弧度,但很快隐于无形。随后再不言语,只是默默垂下自己的头,避开了王允那丝充满期待的眼神。
王允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他很清楚荀攸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同时,也很痛恨荀攸明白了这一点却没有任何表示。
“不!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样困守在关中除了坐以待毙之外,再无他法!”刘和突然激动起来,他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然开口说道:“我要出关中入幽州联络父亲,求他带兵来长安救驾!”
此言一落,在座之人双目中都闪过一丝光亮。刘和的计划跟荀攸的比起来,繁复太多且有远水解不了近渴之嫌,但这条计策却最符合他们这些士人理想。前往关东联络义兵勤王,这样的作法是多么高尚正义,多么可以彰显他们士人为天下黎庶不辞辛劳、甘洒热血的情怀!甚至,这一刻他们都想到此事若成,后世对此该有怎样光辉而灿烂的一笔!
并且,在他们看来,当朝大司马、幽州牧刘虞乃正统的皇室宗亲,断然不会对天子蒙尘一事见死不救。因为早在群雄起兵讨董卓以来,刘虞便是关东群雄当中唯一遣使朝拜天子的人。年初之时,刘虞为表忠心,还派了他麾下从事田畴绕经大漠之南,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朝拜天子,让朝廷士人感动不已。
假如刘和这次将天子受董卓这般欺凌之事告之刘虞,那有刘虞倡导、慨然挥军西进,何愁不会再掀一次讨董狂潮?无论怎样说,关东士人也都是他们的亲人故吏啊!这些人蒙受汉恩四百余载,一旦有刘虞起事,他们可可能不闻风而动、报效皇恩?!
所以,刘和此言一出,不待士孙瑞及众人赞同,王允便当即开口赞道:“果不愧为汉室皇亲,此举当令老夫敬你一樽!”言罢,王允不顾年迈,毅然端起案桌上酒樽,屈身向刘和敬下。
刘和想不到自己这条计策竟会得到王司徒如此器重,当下热血盈满胸腔,亦然举樽满饮。在座之人见状,纷纷不甘示弱,又同时起身向刘和敬下一樽。
唯独一旁的荀攸仍旧默然无语,待众人情绪稍微平复下之后,他才再度斟酌着开口道:“刘侍中,此计也未尝不可。然行此计之前,务必有两件事需提前谋划妥当。”
众人陡听荀攸又在此泼冷水,颇有几分愤慨之色。然而,王允毕竟最有识人之明,当下佯装出不解之色,阻断众人发难,开口向荀攸问道:“公达,不知是哪两件事?”
“其一,此事需刘侍中向陛下讨一密令。有此密令,入京勤王方乃名正言顺,司马大人亦可持此密令号令群雄。”
“公达好心思!”王允闻言不由激赞一声,情不自禁轻轻拍起荀攸的肩膀。其实他心中还有一句赞语没吐出:满座之人,唯有公达方是可交心任事之人!
不错,刘和这番谋略只是热血汹涌时的灵光一现,所有人也只看到了此计成功之后的辉煌伟业,不可自抑地陷入一片幻想当中。但唯有荀攸,第一时间看出了此计的关键,一言中的。
也因此,这成为既对荀攸有些嫌隙,却又不得不器重的缘故。不过,虽然荀攸第一句话已然震惊全场,但王允仍旧低估了荀攸的深谋远虑。
“其二,刘侍中万不可急于求成,需乔装改扮之后,秘密绕到而行。”荀攸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才起身端起一樽酒,无言敬向刘和。
这一次,刘和没有向之前那般一饮而尽。他听明白了荀攸的意思:长安通往关东最近的道路是径直向东经过华阴、潼关、陕县到达洛阳,但这条路上有董卓派遣的重兵把守。朝廷侍中一旦出逃,必然遭到董卓的通缉,走这条道路风险极大。并且,出自对董卓的所作所为,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刘和被人发现,断然再无活命的可能。
也正是因为看出了这条计策的万般不易和凶险,荀攸刚才没有热血上涌、人云亦云向刘和壮行。
不过,刘和停在半空的酒樽也只微微停顿了一下。明白了荀攸的意有所指之后,他才微微笑了笑,身上荡漾起沉凝的坚毅气质,举樽说道:“为汉室复兴,万死不辞!”
这一瞬,王允扫视了一圈身边的同僚,他敏锐捕捉到每一个人都流露出狂热的神情。这是一种源自于紧张的兴奋,更是大业将成的陶醉。于是,王允猛地把饮罢的酒樽摔在地上,高高举起了自己宽大的袖袍。
“为了汉室复兴!”他振臂高喊。
“为了汉室复兴!”所有文臣都抛弃了矜持,如那些他们向来不耻的武将一般齐声响应。
这一次,荀攸没有独善其身,事实上,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清高孤傲之人,很懂得必要的见风使舵。毕竟,他的身份是士人,为了维护这个集团的利益,他可以让自己变得圆滑一些。
走在回宫中的路上,荀攸不由望着天边那颗黯淡的星辰苦笑了一下。也因为他是士人,所以,他对汉室、对那位少年天子,便自然而然想到要拉开一丝距离。
只是,他没想到,汉室的人,竟然会在他这个小小的黄门侍郎念念不忘。更令他吃惊的是,眼前这个明显乔装过、但却被自己一眼认出服侍在陛下身边的小黄门,竟然会突然出现这条司徒府回皇宫的必经小路上。
“荀侍郎,陛下有旨,明日您要随陛下讲经陪读。”冷寿光一丝不苟地向荀攸施礼,看起来好像完全忽视了荀攸眼中的杀机。
听到这句,荀攸掩藏在袖袍手中紧握的匕首才松了松,他已经从震惊当中反应过来,知道杀死这个小黄门是个十分愚蠢的决定。不过,他仍旧掩饰不了对于这道旨意的疑惑:“既然是这等寻常小事,你为何不等到明日再告知于我?”
“小人在宫中寻不到荀侍郎,也是这样向陛下说的。”冷寿光抬头悠悠看了一眼荀攸,待荀攸面露惊异之色后,才又慢慢说道:“只是想不到陛下告知小人,在此等候荀侍郎便可……”
“今日乃司徒大人寿辰,我只是前去向司徒大人拜寿而已。”荀攸惊恐不已,甚至不自觉又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陛下也是这样跟小人说的,荀大人无需多心。”冷寿光这次微微笑了笑,说罢之后恭身离去。
荀攸眼光复杂地望着冷寿光那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突然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夜空中那颗帝星,这一次,他觉得那颗帝星好像没有之前那么黯淡了,甚至,在那偶尔闪耀的光亮中,还透着一丝他根本看不懂的诡异。
终于,荀攸悠悠离去。而这条小巷当中,一人才缓缓而出,手中还持着一柄滴血的利剑,他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陛下果然深谋远虑,这小巷当中果然有宵小刺探。荀公达当真好运气,竟让陛下劳动我来暗中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