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肉食的香气便飘荡在整个部落。
宁殇的秀气模样本就极讨人喜欢,何况又解决了百十口人的伙食问题,实力更是强如天人,云夷人本性淳朴,不免要怀着七分尊敬三分谢意,纷纷邀他尝尝自家的手艺。
宁殇客气几句谢绝了,坐在一边看他们心满意足吃着晚饭,有一搭无一搭似的与人聊着天,从云夷的地理气候,风土人情到传承和信仰……很容易便与众人打成一片,而黎梨和黎舒却仿佛被架空在了一旁。
宁殇看着一旁笑逐颜开的拄杖老太太,被食物的热气熏着皱纹都展开了。宁殇心里暗叹一声,凡人脆弱,面对生存压力根本无力反抗,为了区区一顿肉食便得如此喜怒哀乐反复无常,当真是……行尸走肉一般。
当然,他没有心情怜悯什么,越是这样,他反倒越容易掌控局面。
宁殇知道他们已经放下了戒心。他随意坐到一旁,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中原与云夷同属炎黄域,两地的人也一脉相承,如果你们有什么不测,大冥也唇亡齿寒,我此次来,也是想帮你们解决一桩隐患。”
“不知道黎族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什么修行者会一个不剩?”
提到这件事,众人都沉默了,唯有咀嚼的声音格外响亮。良久之后,拄杖老太叹了一声,“公子你不该进来的,我们黎族驻地遭受的……是神怒鬼罚啊!”
神鬼。
宁殇不动声色,老太继续说道:“必然是妖兽暴动的时候有人不慎动了什么不该招惹之物吧,触怒了神明鬼怪,所以修行者才会死得那么惨,我们也陷入诅咒之中。”
妖兽暴动。
修行者惨死。
凡人被诅咒。
宁殇笑道,“神明悲悯超然,怎会斤斤计较牵连旁人?倒是鬼怪虽然阴鸷桀骜,却要被中原光明正道克制。这诅咒是什么情况?若能破解,我帮你们破了便是。”
老太哀叹一声:“公子你想得简单,我黎族的族长修行五十年也受害身亡,你年纪轻轻又能做什么?”
宁殇笑了笑没有解释,黎族若与中原势力相比,恐怕还及不上京华的陆家,其族长除了比宁殇老几十岁年纪,实力上根本无可比性。
“公子你实在不该来,更不该好奇这危险事情!虽然你是外人,可一旦趟进我们这片死水,难保你不会被牵连诅咒!你这一进黎族,你恐怕就再也走不出黎族驻地范围了!”
不能走出驻地。
宁殇心中一动,道:“但说无妨。”
老太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说道:“事情是从今年一月十五开始,便是在大冥与云夷签订了和平契约后的整一个月,云夷雨林的妖兽突然暴动,大肆袭击周围的部族,黎族也遭了殃,部族外的稻田被毁得一塌糊涂。但幸好族长带了修为高的族人抗击,妖兽没能屠戮族人,但修行者终究是死了十几人。”
她顿了顿,下一句话揭开了这场莫大恐怖的序幕:“其后不久,便有曾经参与过抵御妖兽的修行者暴毙……哎,那真是……惨!惨!惨啊!”
老太说不下去了,似乎不想再回忆,连叹了几声,碧青的竹杖止不住颤抖起来,好像着魔的老蛇。
宁殇拍了拍老太颤抖佝偻的背,默默记下一个时间。
一月十五。
而后有人接口说道:“说是暴毙,也大不妥当,其实黎均是在巫神大人的圣堂上吊而死的。据说是连续作了一个月的噩梦,觉得八成是无意做了得罪鬼神的事,他便听了媳妇的劝到圣堂祭祖,谁知一去就没回来。云夷潮湿,两天后发现时尸体吊在梁上已经开始腐烂了。”
“这就是噩梦的开始……在黎均死后,所有抵御妖兽的人都陆陆续续去圣堂上吊!而且越来越频繁人数也越来越多!”
那人说着烦躁起来,“我以前从未想过有什么邪魔能够玷污圣堂!”
圣堂。
上吊。
宁殇示意他继续。
“圣堂不是我等凡俗中人能够进入的地方,所以收尸等等都是由高贵的修行者来做。结果到后来,妖兽暴动时没有出驻地的低境界修行者也中邪去上吊!修行者们再不敢靠近圣堂,唯有巫女能受巫神庇护,所以尸首都是由阿梨来收的。”
宁殇呵呵一笑,意味莫名:“是么?黎梨姑娘倒是胆子不小。”
众人眼见了方才黎梨顶撞宁殇,都不接话。
“然后呢?”
“然后……这诅咒终于还是没能止住,修行者依然不断暴毙。更糟糕的是,稻田粮食因兽潮而毁,我们只能去捕猎野兽为食。最初是三个低境界修行者带着二十凡俗壮男,出去一次打够全部族三天的猎物,但是修行者越来越少,不得不缩减人数,由一个修行者带三十凡人出去。”
“而也正是从那天开始,但凡试图出村的人……都死在了村口,爆炸成一地碎肉,死无全尸。”
宁殇眼神一凝,问道:“有人见过他们死亡时的情景吗?”
“有,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见到了。”那人苦笑起来,“这是关乎所有人生存的大事,我们全部族都到村口为下一个捕猎的勇士送行,然后亲眼看到……”
“他们踏出驻地竹栅的一瞬间,就毫无征兆地爆体了。”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云夷被称作南蛮,遵循着丛林法则,但是黎族位于雨林外围,相对安逸,这样血腥残暴的爆体场面对普通的凡人冲击还是不小。
这也是人之常情。生命脆弱,世间本没有多少人面对鲜血能如宁殇当年般淡然。
爆体。
致人死地的方式何止千千万万,然而爆体这两个字让宁殇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隐隐有某种想法萌生,却还抓不住。
“此后……也有不怕死的试过几次,都是一踏出驻地范围便爆体,无论是否有修为。”有人说道,“公子你是外来人,不知道是否受影响。”他说着讪笑了两声:“公子实力高强比族长还胜一筹,肯定不会受到牵连。”
宁殇轻轻挑眉笑起来,“我知道你们断粮了,但这不是还有黎梨姑娘呢么?”
“阿梨是巫女,能受到巫神庇护,但是仅仅她一人的实力……”一人压低了声音,似怕被黎梨听到:“她一个女人,虽然有修为,实力却不及公子的万一,实不相瞒,她带回来的食物根本不够,都是省着分发,已经有不少老人选择饿死,我们才得以活到现在。”
那竹杖老太闻言笑了笑,“今天公子这一头妖兽肉是老太婆活了一辈子吃过最香的一餐,死也满足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其余人纷纷露出悲戚之色,却没有人出言相劝。
我活你便死,生死总相残。
黎梨站在一旁,神情黯淡。
宁殇冷淡一笑,“打住打住,快收起这套哭丧的脸色吧,不必拿这种手段激我。我既然想查清这次的事情,自然不会让你们饿死。”
老太叹了口气,“多谢公子了。”
她或许真有牺牲的意向,但是其余众人收起表情后,换上的却是略显谄媚的假笑。
一张张脸,一双双眼,毫无生气,好似失了生而为人的灵魂。
宁殇不想看他们的丑陋嘴脸,偏开头看了看黎梨和黎舒的方向,轻哼了一声,眉眼中流露却出一分恶意三分狡黠。
他问道:“那黎舒呢?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开始修行,不但没死,还可以离开驻地?”
黎梨心里一惊,立即意识到不好!
黎族众人看着缩在黎梨身后傻兮兮玩的男孩,神色复杂,黎梨其实对族人好得无可挑剔,但这一点,是他们心中深种的芥蒂!
何况这个问题此时被宁殇提到。宁殇的实力之强众人有目共睹,他是如今黎族这些凡人活下去的唯一机会,而他们分明看着黎梨顶撞过宁殇。在维护对他们有恩的黎梨的弟弟和诋毁黎梨讨好宁殇之间,他们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有一妇人不无恶毒地说:“我想应该是巫女将巫神的眷顾用秘法分给了她弟弟!”
“若她早点将这秘法用在其他修行者身上,也不知他们还会不会落得凄惨横死……”有人似乎站在大义角度,惋惜地说:“他弟弟虽然也能修行,且不说境界如何……他是个傻子,若出去打猎恐怕还不及我……”
有人假惺惺安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他毕竟是阿梨的亲弟弟啊。“
事实上,无论宁殇提与不提,黎舒这个人总是站在那里,不悲不喜——或者说,在黎族族人心里,这个先天不足的男孩总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在平时他们或许能忽略这个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的傻子,但是如今这个食物严重缺乏的时刻,他的存在太特殊,太碍眼!
为什么其他人都死了,他还活着?为什么?或者说……凭什么?
他们不在意黎舒活着的理由,而嫉妒他没死的待遇!
就像一根利刺,每一次见到,它都会把人眼睛扎红,把人心扎烂!
云夷人本性的淳朴性情,早已被这数月来灭顶一般的灾难消磨得满目疮痍。
宁殇挑起唇角,人心人心,真让他失望……也真没让他失望。
他无意利用此事攻击黎梨的声誉。矛盾早些爆发出来,还有查清的机会,若是留到危机之时,这点芥蒂或许会破坏大局。
何况压一压这个倔强的姑娘,更方便他得到需要的情报。
宁殇张开嘴,还没出说话来,便被一声打断:“等等!”
宁殇笑着对黎族众人摆了摆手,站起身来,黎族那妇人看一眼黎梨,端起碗去喝碗里的汤水,大碗扬得极高,把她的脸挡得严实,甚至有滚烫汤水从她下巴上流下,还没滴到衣服上便挥发出腾腾热气。
为了不与黎梨照面,竟做出这等可笑又可悲的举动,只可惜大碗挡住,宁殇看不见她的表情,否则一定很有意思。
看着似笑非笑的少年向自己走来,黎梨却已无法计较,因为她已难过到极点。
她之前已经向宁殇承诺过会解释清楚,而今他点火烹肉分给普通族人,又向询问情况,将自己孤立在外,分明是不满自己之前说的话,在向自己施压!
宁殇没有说话,但她却仿佛听到这少年明朗而妖邪的声音轻柔说着最伤人的话。
嘿,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的黎族啊,在你的带领下颓废的毫无灵魂的部族。
为了一锅猪肉便对我百般讨好言听计从,甚至不惜去抹黑你的黎族。
所以……你可不要不识抬举,我完全可以放弃你,然后统治整个黎族哟。
黎梨甚至不敢再想下去,她不知道这场对话继续下去族人会说出怎样的话来,但她知道那话语会让她崩溃!
所以她无法再沉默,不得不出声打断!
黎梨或许敢冒着生命危险忤逆宁殇,但她不能与黎族族人正面决裂。
哪怕这些族人真的伤痛了她的心。
可黎族,毕竟是……她的黎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