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交涉结束,尽管两个人相看两厌,试探甚不友善,宁殇和白惊鸿却都得到了最佳的结果。
宁殇不会插手雪域的事务,白惊鸿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一宗之主,赋予宁殇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头衔。
而宁殇提出的条件亦得到了允许,陆子逸正式拜入昆仑雪域,享受核心弟子待遇,他本人则拥有了雪域圣子的名号。
三日之后,宁殇在堕雪峰顶的堕雪圣坛受封,以昆仑雪域圣子的身份正式在炎黄域修行界扬名。
受封的时辰是风流儿定的,她是此道行家,论推算之道封天境巅峰的白惊鸿也不如风流儿。但其实风流儿只是按照宁殇的意思随便挑了个时间,不图良辰吉日只求尽早。这一次机缘让宁殇终于可以开始修行历练,他不想在昆仑逗遛太久。
封衔仪式则由白惊鸿亲自主持,圣女白月昙为衬,雪域三十六长老和三千弟子皆来观礼。
白惊鸿的言谈举止没有一丝破绽,对宁殇亲切慈爱得很,仿佛宁殇原本就是雪域雪藏起来的天才,一直在外历练,如今为始祖遗产才初出茅庐,神来一笔般打得阴阳涧措手不及,让雪域弟子不禁感叹宗主慧眼识人深谋远虑。
活了上百年,白惊鸿的确称得上是老姜一块。
宁殇知道白惊鸿在打什么主意,却没有在乎,他的确需要一个雪域的合理身份,在不暴露他是雪无晴弟子的前提下圣子已是最好的选择。
此行宁殇杀了阴阳涧整整一队人马,其中还包括第十四真传弟子和封天长老的私生子。但他有了雪域圣子的身份便可挡去诸多麻烦事。
一是解释了他对雪域的关照和立下的莫大功劳,让人从他的本来身份的疑问中转移出视线,以减小京华方面可能承受的压力。二是解释了他对阴阳涧那不加掩饰的敌意,阴阳涧和雪域竞争几百年却未掀起大战自有其规则,小辈之间的争斗再惨烈,也只能由小辈自己解决,宗门长老辈只能认栽。
甚至以后在炎黄域历练,有这样一重身份,其他势力想对他出手也多了许多顾忌。
在封衔仪式上,白惊鸿将《冰天雪舞神功》和《雪陨天经注疏》抄录本赐予宁殇。抄录一部高级功法是十分不易的事,功法越高深越无法用语言描述,其中必须绘制道图作为解释。能在短短三天抄录完雪无晴留下的注疏,其中有白惊鸿境界高理解快的缘故,但想来这三天白惊鸿也没有闲着。
宁殇接过功法玉简时不由暗暗笑了笑,看来白惊鸿还是不放心,熬夜抄录了这些以作为让他不插手的好处。
宁殇传承自天命宗的《太一阴阳辞》足以支持他修行到金丹巅峰境,但他绝不介意多几部功法参考。他修剑道而非阴阳,《太一阴阳辞》不过是起步法则,以两仪衍生五行以太一衍生万象,他的道还很长。
天命宗一脉主修太极阴阳,而雪域的功法专精于冰雪。宁殇可以修阴阳双剑,亦能以冰雪入剑道,太阴与寒气相成,宁殇研究起来比其它功法要简单得多。
而且他想要修习《雪堕冥神经》,能对雪无晴的其它功法有所了解也是必要的。
封衔仪式进行了三个时辰。除了对天下修行者宣布宁殇的圣子身份,更重要的是向雪域所有人交代此次在始祖遗迹中的所得,有《雪陨天经注疏》作为《冰天雪舞神功》的补充,想必雪域众人的修行过程会平坦不少。
仪式结束后,白惊鸿没有与宁殇再多说一句话便拂袖而去。宁殇亦懒得理会雪域高层长老的异样目光,他依然站在圣坛上,等着他该理会的事。
陆子逸已换上了雪域袖口织着山脉暗纹的弟子法袍,白衣儒雅,眉目比在京华时坚毅了不少。仪式结束后他走到宁殇面前对宁殇行了三次礼,躬身的角度一次深过一次。
宁殇理所当然地受了他的大礼,他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对三个人道谢,分别是说服宗主的雪域圣子,拯救他家族的小前辈,带他见证生死真实的乞丐少年。
他在对一个人告别,那就是宁殇。
在离开遗迹后,陆子逸考虑了几天几夜,最终决定留在昆仑雪域。陆家彻底隐藏,但此次见识了修行界的生杀残酷,京华的人间盛景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比起宁殇的天赋异凛,他的身体资质太过平凡。但他的心境成熟后,面对的境界瓶颈要比常人削弱很多。他拜入雪域凭借其庞大的资源堆砌出足够的修为,日后便有可能让陆家从阴阳涧的阴影中重见天日。
宁殇也有些意外自己小小年纪居然也生出一种沧桑的欣慰感觉来,他一向以杀人者自诩,却一手将两个比自己年长的青年带入了修行界。
他对陆子逸笑了笑,“好好修行,咱们后会有期。”
陆子逸脸上浮起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感激也有些不舍。宁殇的时间宝贵,自己也不该过多耽搁,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说“会的”,而后跟随师兄师姐们一同下了山。
毕邪亦在雪域挂了个名,但他不愿意留在雪域。对此宁殇早有预料,这个混混出身的青年对自由的热忱要超过对安危的谨慎,以《万海元元功》开启他修行之路的宁殇不能约束他,仅仅是资源丰富的九天宗门更不能。这一次他在雪域锋芒初现,不久后炎黄域中三天修行者都将听说他的名字,浪迹江湖才是他的道。
宁殇杀灭阴阳涧后顺便捡走了二三墓室中的天材地宝和丹药,其中大部分都交给了雪域,剩下的几乎都给毕邪。宁殇自持天赋足够,是不屑在低境界用外物提升修为的。
毕邪已经得到了《万海元元功》全本,金丹境都前无须担心功法问题,如今又得了大量灵草丹药和玄真石,继续在雪域逗遛反而没有意义。
他在宁殇受封后便离开了昆仑山。七年来他承蒙宁殇宁殇的指点踏足修行之道,如今已有相当的境界傍身,在炎黄域可与顶级的天才并驾齐驱。不过终究是这位小祖宗太强,为了避免在宁殇的光芒下失去主见,他必须离开宁殇独立修行。
他准备揭下一页生死簿,与大冥官方联手,在阳城建立新的秩序。
阳城盗门猖獗了近百年,大冥官方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阳城作为通天金桥的枢纽,实在肥的流油,这样的势力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所以此次大冥生死簿的内容也不是单纯的剿灭,而是将官方的人打入盗门内部,继而掌控整个高层,逐渐扭转其成为大冥的官方赋税机关。
毕邪是极度看不起盗门作风的,欺软怕硬是最不入流的强盗。夺天巅峰的门主钱成被宁殇和风流儿联手杀死后,盗门已经乱作一团,其中夺天后期修行者内斗得不亦乐乎,正适合切入。
宁殇不担心毕邪,他从小在市井摸爬滚打,心智上没有问题,摆脱依赖之心是很容易的事。毕邪临走的时候他玩笑说:“三个月后我回冥都交还生死簿时,若你还解决不了阳城,可别说你是跟我一起混京华的。”
“怎么可能!”毕邪摆了摆手,把刀从须弥石中取出扛在肩上,吹着口哨行下山去。
当毕邪的身影在茫茫白色中化为看不真切的小黑点时,风流儿亦转过身看着宁殇。
时间已不早。宁殇知道她也该走了。
风流儿决心离开风满楼入世,便要真的入世,临走前她留给毛旺财一纸传讯符,将天下情报掌控在手,哪里是她的因果缘分,她便去哪里游历。雪无晴可观人间生死人轮回,她则要观人间因果明天道。
宁殇其实很清楚她的天赋比自己高得多,但她似乎醉心于因果疏懒于争斗,只悟道而不重视修为。她的气息一直敛如凡人少女,宁殇看不透她的境界,但至此时,已突破通天感应天地的他不禁要怀疑,她恐怕根本……没有境界。
宁殇想要说点什么,抬起头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待他从那七颗突兀而生的黑痣上移开目光后,也觉有些尴尬。
天道的刻印太醒目,犹如七个深邃漩涡吸引住所有触及它的视线,凡人会因此而无视风流儿的五官模样,宁殇也不能视若等闲。
风流儿瞪着他,气鼓鼓地嘟起嘴,只是黑痣下浅浅的酒窝一现即隐,分明是笑了。
于是宁殇也笑起来,微微眯起的眼黑白分明,像是浓墨流转在白纸,每个字都干净清晰地写在里面。
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相视一笑,作为道别。
……
……
夕阳西斜时,堕雪峰圣坛的人已经散去,彤彤的霞光挥洒在苍莽的昆仑,千万里雪域犹如朱砂染就的画卷铺开在眼帘。
“雪域是个很美的地方。”宁殇坐在圣坛边缘,懒散地翘着脚,夕阳下他苍白的面颊也被映得活泼生动起来。
他曾匆匆逃亡过数个世界,但他是第一次,真真正正融入一个世界。为这一次并不远的旅行宁殇准备了两个多月,他在这里经历了修行七年多的第一次机缘,在这里起死回生在这里埋葬思绪在这里拜师在这里夺宝在这里杀人。
这里很美。这方世界很美。他很开心。
白月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黑衣单薄的少年在雪白的圣坛上荡悠着双腿,夕阳在他额上,云霞在他脚下,自成一幅浑然画面。
回归堕雪峰后白月昙闭关三日,已经突破到夺天巅峰,此时看到宁殇通晓天地天人合一,不由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宁殇听见她的叹息声,回过头来微笑看着她。
“始祖遗迹一事,全靠小师祖击败阴阳涧,月昙深感钦佩。”白月昙回过神来,有些生硬地对宁殇说道。
宁殇笑笑,“有事直说吧。”
白月昙想着遗迹中的重重幻术,以及自己发在虚幻中的誓言,咬了咬下唇,对宁殇行了一礼。
“我有一事想请小师祖帮忙。”
宁殇抬起指尖碰了碰自己的眉心,对白月昙笑道:“我若能有进展,会回来帮你试试。”
白月昙心思简单,宁殇一猜便知,她在幻境中险些把自己杀死,必然是有早已亡去却难以割舍之人。
《雪堕冥神经》修神魂真灵,白月昙必然是想着复活的事。
听到宁殇的答复,虽然没有把话说满,白月昙仍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别哭啊,我都答应你了,你要是高兴的话,应该拿出点高兴的样子吧。”
“我当然高兴……”白月昙展颜一笑,她刻意冷淡了十几年的俏脸终于流露出柔美的笑意,如雪如月如昙。
她忽然抬起脚跃上圣坛,双臂一甩六丈轻逸的绫罗扬起,与晚云融为一色。
圣坛上,白衣的女子翩翩起舞,银铃清脆,水袖翩翩。
她的动作那样温柔,仿佛怕惊扰到圣坛下沉眠的魂灵。宁殇坐在边缘,轻轻地打起节拍。
“插一首歌”
一舞终了,她跪在地上,亲吻圣坛冰凉的砖石,之前的泪水还静静地挂在眼睫。
……
……
云雾之南,蛮夷之地,便是云夷的所在。
阜明,是云夷的中心,亦是滇族的驻守之地。
袅袅炊烟和迷蒙的雾气混合在一起,连上云端,都被夕阳晕染成稀薄的红,笼罩着小楼千家。衣着奇异的男男女女奔忙在暮色里,他们的身上坠着银器,头上顶着木盆,脸上涂抹着花花绿绿的纹饰,眼里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愉。
云夷的生活就是如此,笑也单纯心也单纯。
一个身穿藏蓝锦缎袍子的男人站在小楼窗后。他年近不惑,鬓角微霜,气度儒雅,只是与这其乐融融的烟火气显得格格不入。
他身上穿是大冥的孔雀补子官服,意味着他官居三品,修为开天。
“秦大人在看什么?”
这声音里带着些冰冷刺人的意味。秦时年也不介意,笑答道:“你的族人真好,幸运生活在云夷道法简单之地,淳朴天然,倒是比中原少了许多烦扰事。”
“既然如此,周大人想必也知道若多了一个王朝的拘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在秦时年的身后,滇族的族长冷冰冰地看着他,目光却好像穿过了秦时年的身体,落在楼外欢声笑语的部落遂变得柔和起来。
秦时年淡淡一笑,吊脚楼里,菜肴已阵阵飘香,想要堵塞人的喉咙。
“我解释过很多次,我不是礼部的人,只负责查案子。况且生死簿也被人接下,想必他不久后就要抵达云夷了,巫女失踪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若我大冥不闻不问,云夷会变成什么样子?”秦时年看着龙罗笑道:“龙罗族长也不希望芙荼姑娘就这样一去不回吧?”
一句话仿佛化为尖刀刺在龙罗心口。龙罗眼底最深处闪过一道晦暗的色泽,而秦时年笑看着他,似乎在分辨其中是悲痛是自责或是其它什么。而龙罗也看着秦时年,看他笑得几分是真,又几分是假。
不是每个云夷人都纯朴善良,就像不是每个官员都清正廉洁。
半晌,他说:“希望你有本事找回芙荼。”
说罢他转身离去,秦时年拈起窗台手边的物,却是一双竹筷子。
他走下楼和云夷的族人一起吃起饭来,一口米一口菜一口酒,好生从容。
阜明欢声笑语。
夜幕临,大雾又起,把这一切都埋在深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