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殇浑身浴血,一步一步走向雀廊。那些杂役终归没能拦住他,有修罗虚影的震慑和圣器双剑的锋利,宁殇杀了很多人也受了很多伤,但他还是吓退了人潮。
他要去雀廊,他知道她在雀廊,他的命便在雀廊,他要的真相也在雀廊。
他没有走进雀廊,他担心靠太近她也会被修罗虚影吞噬。他看到叶锦眉,她手里捏着一枚玉针,这枚玉针曾无数次地穿插在他脊背里,而此时它直直地指着他的眉心。
宁殇攥着双剑,仰头看着他的母亲,带着哭腔道:“老娘,别用针对着我啊,我会害怕。”
叶锦眉精致的秀眉轻轻挑起,嘲讽道:“你从小不怕死人,却如此怕死吗?”
“我当然怕死!我不怕死不意味我什么都不怕!”宁殇的眼里淌出血水,有些歇斯底里,“我怕死,怕欺骗怕背叛怕很多很多,是人总有害怕的东西,只是你们不把我当人看。”
叶锦眉沉默了良久。
客观而言宁殇是个很好的孩子,对父母亲热而不失礼数,撒娇却不会放纵,而且模样漂亮,天资超群,言语上虽对圣道不恭,却并未真做过离经叛道之事。
时至此日叶锦眉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先入为主地相信了东君的预言,说他冷血而不说冷静说他疯狂而不说他勤奋。
也许他们真的没有把他当人看吧。
叶锦眉能猜到锦绣图腾为何觉醒,她了解以丈夫的性格迟早会出手,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
她看着宁殇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些心疼。
“你想要真相?”她将一件漆黑的袍子披在儿子身上,柔声问道。
“是。”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有些事情不应该知道得太清楚。”
“记得。”宁殇苦笑,“可我已经入魔了。”
“好。”叶锦眉将玉针插入了发髻里,有些疲惫地说:“我会从你出生前讲起,你要耐心。”
……
……
宁家议事堂里聚集着宁家绝大多数高层长老。事发突然,很多在闭关修炼的长老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此时聚在这里,却终究迟了一步。
“宁殇在雀廊和锦眉在一处。”宁家族长宁风波沉沉地说道。“锦眉布置了困阵,宁殇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
“只恨我们也只得一重虚海无法破阵,天知道这娘俩要干什么!”说话的是宁笑天,是宁笑秋的长兄。如果不是东君的关系,宁家的继承人便应是此人。
“万一他们再做出什么触怒东君的事,我们偌大宁家就完了。”
此言一出,整个议事堂安静下来,显得死气沉沉。
半晌,宁风波开口问道:“东君大人怎么说?”
宁笑天道:“我与东君大人通信,东君会派使者来协助捉拿他的……孽徒。”
这两个字,表达了东君的态度。
宁风波不知该作何言语,东君不迁怒宁家已是万幸之事,他们又怎敢奢求东君会为这个大逆不道之子继续庇佑家族?
……
……
“十年前你父亲在渎生界历练,尝试突破金丹境巅峰瓶颈。渎生界是个混乱的地方,魔宗大统,所以弱肉强食杀人越货非常普遍。你知道你父亲性格,他在一处前人墓府里救了一个只得金丹九重的青年,之后两人合作闯墓,青年在你父亲帮助下获得了一些机缘。这个青年名为东方寸,是东君的六代玄孙。”
“东方寸与你父亲有了生死交情,也十分钦佩你父亲的人品,所以将你父亲救他之事告诉了东君,希望东君能给你父亲一些回报。大道高人都不愿意欠人情惹因果,所以一年后东君分身莅临宁家,做出诸多承诺。原本他欲就此离开的,但他出人意料的在往生界停留了半月之久,因为他……看中了你。”
“天命宗主修阴阳推演之法,东君在此道更是登峰造极,他看出你身上全无世俗因果牵连,气相纯净,便收了你为大弟子,赐予一份刺绣卷轴。而这只卷轴正是你父亲帮东方寸夺得的,所以我们当时并未起疑,只是你父亲不喜卷轴的邪异气息做了些推辞,但东君竟非常强硬地拒绝了,甚至不顾身份地施以威胁。”
“东君说你心无因果必然天性冷血无情,那幅卷轴则能令你心性彻底定型,否则以你的天资绝对无法突破到生死真人境。他这般说法倒也坦白,就是要培养一个冷血手下替他去做为他身份所限的肮脏事。你父亲性直当场愤怒回绝,却被东君以大道手段镇压,我迫于无奈只能够暂时应下,想办法拖延时间。”
“但是不得不说,你从小表现出的冷漠,的确让我们很绝望。所以从某个角度说我们放弃了你,既然你生性如此,若能成就生死真人,给东君做手下也无妨。”
宁殇冷笑起来,颤抖着吼道:“你说我冷漠我可曾对你与父亲冷漠过?我生性冷血?对陌生囚犯,我何须付以感情;对无能死尸,我又何须畏惧!我心无因果?我与囚犯死尸本也没有因果!真是可笑!”
叶锦眉无言以对。
“你六岁的时候,东君下令以阵法刺绣之道将卷轴拓印到你身上,我才感觉到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叶锦眉道,“你身心纯净,小时候体质也算不错,但图腾上身之后便越来越羸弱。而且正是从六岁起,东君开始让你进行那些灭绝人性的训练。”
“诸界常规是孩童六岁起以温和灵草熬制汤药通脉洗髓,并诵读圣言道典修养心性,直至九岁正式聚气。但你每日与尸体血腥为伍,身上却从不显露罪孽煞气,倒让我开始怀疑一件事。直到成图那天锦绣图腾吞噬了引魂灯招引的离魂精魄,我才算猜清了这件事的实际用意。”
宁殇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叶锦眉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说道:
“那幅图有吞噬之能……它会吞噬死气煞气壮大自己,也会吞噬你的精血生命,甚至还能影响你的神志灵魂……所以最终你会失去生机也失去自我意识,沦为那些刺绣修罗猎取煞气的奴仆……”
“东君的目的是将你炼制成一件只知杀戮的傀儡法器……”
……
……
宁殇眯起眼笑了,他的笑声很低,像是最清脆的竹笛偏吹奏了喑哑肃杀的曲子,好听之余也邪异得让人脊背发凉。
“师尊真是个好人呀。”他笑着说,“如果祭炼得当能成为极品灵器,能打轮回真君不说,没准还能有个灵智呢,师尊想得好周到。”
叶锦眉看着他稚嫩的小脸,心里一阵阵地泛寒,那脸上没有怨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愤怒,叶锦眉无法想象他如何能在听到这些残酷的真相后笑得如此灿烂说得如此诚挚。
“别担心啊老娘,孩儿不想哭,孩儿要逃走啦。”宁殇认真地说:“我要承认你们的判断没有错,我的冷静的确超出了冷静的范畴,是不是冷血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很惜命。”
他重新握紧了双剑,之前消耗的真气雏形在说话间已经恢复,在煞气的刺激下又沸腾起来,汹涌在宁殇的经脉里。
他看着叶锦眉说道:“解开你的阵法,你明知道拦不住这座修罗虚像的,但我控制不住煞气,很可能会误伤到你。”
“杀了我吧,我去陪陪你爹。”叶锦眉疲惫地道,仿佛呼尽了肺叶里所有的气息,发出一声长长的嗟叹。
宁殇皱皱眉:“何必呢?”
“杀了我吧,让你的图腾吞噬我,不然我的魂魄落入东君手中,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宁殇站在她面前,歪着头想了很久。
终于他还是笑了,露出两颗染着血的小虎牙。
他笑得有些苦,有些疼,有些灿烂,也有些狰狞。他明白了她的用意,于是他走进去拥抱他的母亲,轻轻地说:“好啊。”
……
……
“叶锦眉的命烛熄灭了。真是个冷血的狼崽子!”
宁笑尘叹了口气:“宁殇小的时候那样乖巧,没想到竟做出这等全无人性之事。”
“乖巧?你可曾见过六岁就杀人不眨眼的乖孩子?”宁笑天冷笑不已,“可怜二弟一生正直,怎么生了这样无情的儿子!”
宁笑尘没有再言语。
宁家众人已将雀廊团团包围,由宁家笑字辈宁笑天与宁笑秋为首足足数百人,只欲待阵法散去便生擒宁殇。
众人此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宁殇一直是宁家最出色的小辈,说话也讨人喜欢,如今竟做出弑父杀母之举,愤怒之余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但宁殇千真万确地杀死了宁笑秋,他们失去了少族长失去了手足亲人更失去了东君的助力,他们无论对宁殇印象如何都会毫不留情地动手。
突然!
仿佛神雷惊响,雀廊朱红的雕梁瓦片顷刻间灰飞烟灭!一道瘦小的身影凌空而起,身上披着黑暗的长袍,手里是黑白双剑,背生血翼,在他身后漂浮着数丈高大的神魔虚像,獠牙利爪,邪俊而狰狞。
无尽血腥的威压瞬息间席卷,大雪在他的领域里化为殷红的雨水,滴落下来将地面侵蚀得千疮百孔!
宁殇仰天长啸,啸声凄厉,凄厉欲绝!
这一刻,宁家众人被煞气镇压了真气运行,根本无法上前!
他们一直忽略了这一点,宁殇自身实力虽弱,但既然能秒杀虚海境界的宁笑秋和叶锦眉,又岂会没有其他手段?
宁笑天咬牙切齿,就欲拔剑冲上去!宁笑尘急忙阻止,提声大喝道:“宁殇!快放下剑!这里都是你的长辈,你要赶尽杀绝吗?”
宁殇犹豫了片刻,收剑归鞘,落回地面,对众人行了晚辈礼。
他看着宁笑天和宁笑尘,轻声说道:“大伯,四叔,今夜之事实非宁殇所愿,然而阴错阳差,殇儿自知犯下大错,只是父母的魂魄宁殇还保留着,一线希望未泯。所以请各位长辈放我离开,若我能将他们复活,或寻到罪魁祸首为父母复仇,之后殇儿定自裁谢罪。”
他没有提东君的事,否则很可能整个宁家都要被东君灭口。只是他拿不出证据,宁家很难相信他这无情无义之子。
宁笑天冷声大笑,“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等你自裁,还不如今日在此杀了你了事!”
“宁家时代修行推演之道,不信任我我可以理解,难道不相信因果吗?”宁殇闭上双眼,十指交叠,像是在将某种混乱的事物理顺。
“宁殇愿向因果起誓,他人阴谋者为因,弑父杀母者为果,此事绝非宁殇存心有意自行为之,只恨天命叵测因果难避!若能救回父母,将始作俑者正法,宁殇死而无憾!”
宁殇缓缓说道,这是因果誓言,言语间引动天道法则自然而然地围绕他运转起来,宁家众人专修此道,知道宁殇绝对没有说谎,不由有些愣神。
然而便在此时,风雪大作,一道雷鸣般的嗓音凭空炸响,厉喝道:“天命无上,无知小儿安敢妄自议论!”
宁殇两眼微眯,双剑瞬间出鞘,“你是天命宗的人?”
“我乃天命宗护法孟旨!”声音的主人现出身形,面色冰冷,“你方才言及天命,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哈哈哈……”宁殇放声大笑,一字一顿道:“我说的是,天、命、叵、测!”
“生死有道错两断,因果无情总相连。恩将仇报难为命,欺软怕硬枉作天!”
话音似落未落,宁殇血翼一振,身影化作一道猩红的流光,扶摇直上,仿佛要贯穿这夜幕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