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在沉沉雷鸣声中,宁殇蹲身倒滑而出,手指脚掌在地面擦出十余丈远才勉强停下。
从房门到他所处的位置,鲜血淋漓出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
他掩着嘴咳嗽了两声,眉尖下意识地紧绷,想必伤势不轻。
毕邪仓促摆脱阴竹子,忙冲过来欲去搀扶他起来。
宁殇摆摆手,缓缓地抬起头,舔掉唇齿上的血液,微微眯眼说道:“明明已经晋升夺天后期了,钱老门主还要对小辈藏藏掖掖?你要是早说,我或许根本就不会来,你也就不必……”
钱成大步从废墟中走出来,脚步落地还炸响阵阵雷霆。尘土弥漫中只见他的脸色阴沉至极。
“……落个终身残疾了。”宁殇微讽一笑。
阴竹子闻言一呆,定神向钱成看去,钱成的右袖从手肘处断去,手臂已不在身上。
更让阴竹子心惊的是他手肘处参差不齐的断裂面,分明可见焦黑的痕迹,说明这条手臂是他自己发动雷属性真气主动断去的!
宁殇说完这句话又咳嗽起来,喉咙下翻涌着焦糊的腥味,却再咳不出血来。
“断我一臂,你却要一命呜呼吧。”钱成冷冷地说。
方才宁殇从天而降将他打落,那让人反应不及的长剑瞬间已嵌入上他攥着铜钱的右手。
钱成惊怒同时也不愧夺天后期高手的实力,立即从伤口断裂的经脉中涌出雷霆真气,沿着宁殇的金属剑身传导过去,试图将宁殇击退。
然而宁殇硬顶着雷霆侵入脏腑的压力,生生上前半步,剑刃上隐隐传来诡异的吸力,钱成骇然发现自己的精血寿元都在这一剑下迅速流失!
钱成当机立断,以雷霆真气截断了自己的右手,宁殇被爆发的真气震飞出去,然而那只断手连同其上的须弥石,都落在了宁殇手里。
“不劳担心。”宁殇脸上竟还洋溢着笑容,他抬手将断肢中的始祖铜钱收起,而后心念一动,钱成的右手便爆成一团血雾。
钱成脸色更为难看,如果他能尽快击败宁殇夺回断肢,还有几分希望能够借着鲜活续接回去,哪怕经脉不能恢复,日常活动还是能够活动自如的。
然而他没料到宁殇如此果决狠毒,直接将之毁掉,断绝了钱成的幻想。
钱成双眼冰冷地看着宁殇,只等他生机枯竭倒地毙命。
夺天后期境界的雷霆真气已经烧毁了他的五脏六腑,若是立即席地盘膝疗伤,化去灼烧之力,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但是此时宁殇显然没有这样的机会,一旦拖延久了雷霆之力肆虐全身,仅凭他引天境的脏腑强度根本无力抵抗,就算他带着九品丹药也回天乏术。
宁殇只是抿嘴微笑,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血雾被他轻轻吸入口中,神情灿烂得让人几乎忘了他磨牙吮血的行径。
宁殇没有啖人肉的兴趣,一丝浅淡的生气从那团血雾中被宁殇引入体内,牵引向背后的锦绣图腾。
十二修罗发出静寂如死的笑声,将生气吞噬,而后得寸进尺地顺便从宁殇残存不多的寿元再度抽取。宁殇无法阻止修罗的吞噬,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脸上还始终带着笑意。
他不能阻止吞噬,却可以稍作拦截。
当他牵引着已经化为纯净生命气息的寿元在体内运转时,刻意经过被雷霆真气烧伤的内腑。而在生机滋养下,内腑的焦黑伤痕竟以可见的速度消退。
待到伤势基本恢复,宁殇放任剩余的一点生机寿元涌入图腾中,修罗们立即为之争抢厮杀起来,而吞噬之力也随即散去。
这也算是锦绣图腾难得的一点好处了吧?宁殇垂眸微嘲一笑,这是七年来他无数次尝试后发现的意外效果。
以献祭寿元为代价,转化成生机流过身体,来加速伤口的恢复。
只是这代价实在太大,又是一缕白色无声间从头顶蔓延而下。
宁殇站起身来,轻轻掸了掸衣襟前的灰烬,戏谑看着钱成,他身上原本被雷霆真气烧破的黑袍不知何时竟恢复如初。
“本公子怎么会死呢,死的是你才是啊。”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语,就在这一刻钱成的表情突兀地凝固,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跪在宁殇脚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在他脑后不知何时插进了一支纤细的箭,箭身镌花,尾羽漆黑如墨。
宁殇随手将它拔出,甩了甩箭尖上的红白之物。
阴竹子看到宁殇淡漠而欣喜的眼神,下意识地抬头向远处望去,少女一袭青衣,亭亭而立,残月在她身后犹如皎白的弯弓。
“惊喜不?”宁殇微笑问道。
阴竹子沉默良久,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停,愤怒,嫉恨,绝望,怨毒……最后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他往日的虚伪笑容。
“我的确意外。”
阴竹子说道,“除了最早入夺天的青年,你们四个没有省油的灯。毕兄锋芒万丈,黑鳞妖族实力更可称恐怖。这少女分明没有任何气息威压,却能射出如此惊艳的一箭,隐藏的修为也绝不低于夺天中期吧。”
“尤其是你,”阴竹子看着宁殇,“能在十几岁达到这样的实力,说是炎黄域第一天才怕也不为过。更让人生妒的是你的心性理智没有破绽,从幽谷开始我处心积虑地试图布局,竟然每一环都在尚未完成前便被你强势攻破,着实让我吃惊。”
“过奖。”宁殇羞涩一笑,手中双剑却毫不含糊地出鞘。三人向前缓步逼近着,将阴竹子和朱毓包围在中央。
阴竹子冷笑,“陆家不可能培养出你们这样的天才,那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似你这样的人物居然在炎黄域籍籍无名,这不合理。”
“我们当然不是陆家人。”宁殇说道:“我们只是夺走了陆家的令牌而已。”
阴竹子死死地盯着宁殇,宁殇的表情十分自然,不似说谎。
“原来如此。”阴竹子吐出一口气,“不直接去争取苍阑接连出世的新令,反而连误落俗人之手的旧令都不放过,看来你们背后并没有宗门背景啊。”
事实上见识到五人的天赋,可想而知没有哪家宗派能同时容下这样各有所长的奇才。
宁殇毫不在意地微笑,“那又如何?”
阴竹子淡淡一笑:“我的天赋或许与你天差地别,但我有千万种方法让你在扬名天下前丧命。九天宗门资源的强大不是你一介散修游侠所能想象的。”
“诸位,阴竹子会在苍阑等你们一战,到那时我会让你们知道,即使是天纵之才,也连说出自己名字的机会都没有。”
在话音落时,阴竹子撕碎了手中的灵符,符纸碎片漫天飞舞如雪,他的身影便在其中化为一片虚无光影。
他大喝一声:“朱毓!”朱毓亦取出灵符撕碎。
“笑话,本公子当年和你们祖宗斗时候,域界遁符都撕过,你区区千里遁符炫耀个什么?”
宁殇撇撇嘴,他早知道拦不住阴竹子,作为孟家九天长老的私生子,他那不愿透露姓名的老父必然要给他不少保命法器。
但他并不担心阴竹子能再泄露他们的身份,雪域与世隔绝万里,传讯符无法使用,而阳城之中能与阴阳涧联系的徐益已经被他们杀死,传讯符亦尽数毁去。
行进到这一步,到达苍阑绝不会再有问题了,而到苍阑后,有地域天然阻断外界传讯,至少半个月内是不会有消息传出的,而那时哪怕阴竹子不说,他们也必然要显露出白玉令牌的。
引阳客栈那边的战斗也早已结束。所有敢于主动向麟离挑衅的蠢货都被饕餮之力吞噬得尸骨无存,试图逃跑的麟离也懒得去管。
陆子逸在猩红的火光中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与人战斗,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终结了一个通天巅峰修行者的性命,那些飞溅的血花让他胆战心惊。
原来生命真的如此脆弱,只一个小境界的修为差距便能造就一场屠杀。这个明悟让陆子逸茫然不已。
对于快意恩仇的修行中人而言,杀戮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除了宁殇这样生而无因果的淡漠之人,甚至麟离当年第一次杀人后也会有些情绪不稳。
在黑夜里闭上眼,脑海里却滋生出无边的血腥景色,那是你所担心的一切,都将化作噩梦侵入心神:身死,灭门,狂笑声轻蔑,都融在漫天血雨里模糊而深刻。
宁殇没有理会陆子逸的失神。哪怕出身隐世家族观念守旧,陆子逸毕竟是二十八岁的成年人,这一场厮杀或许会让他的心性真正成熟。
了却阳城千般事,徐益,钱成,阴竹子都不能在阻拦宁殇踏向雪域的脚步。只要待到天明,他们便会乘上金桥,直达苍阑。
“老实交代,你今天烧掉了多少寿元?”宁殇刚迈过风流儿房间的门槛,便见少女蹙着纤细的眉头,嗔怪问道。
宁殇眨眨眼,嬉皮笑脸道:“管它呢,总之剩下的还够我闯完雪域就行嘛。”
风流儿白他一眼,“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好多说什么。但是奉劝你留点余地,此行苍阑势必会与阴阳涧正面冲突,以你的实力还是太过危险。别拼命拼太狠,免得提前夭折。”
宁殇点点头,心里也有些软化。
自图腾觉醒后他已习惯了不计代价的行事方法,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劝他惜命,这一点哪怕叶竹青也不曾挑明。
宁殇其实很清楚自己凭借燃烧生命换来的实力并不稳固。他的实力一方面靠燃烧的真气雏形掺杂图腾之力,再加上资质高,经脉丹田也早在当年被宁笑秋的爆体真气强行冲开,能量强度上能媲美夺天境;一方面则靠战斗技巧的高超,他的先天杀人天赋、他的高级功法都在此体现。
宁殇的攻击力的确非常惊人,哪怕见多识广的风流儿也要承认,同境界下单论攻击很难有人能超越宁殇,凌生界天才也难以在引天斩杀夺天。
然而他的实力有太多短板。这是境界的差距,哪怕他功法再好悟性再高也无从弥补。
譬如剑法。宁殇的剑意其实已经足够凌厉,这是基于他的心性来施展,配合图腾精纯的杀气,在小小融元境内并不很受小境界限制。
但剑法剑法,宁殇在法字上欠缺得太多,剑道法则需要达到一定境界,身心沟通天地才能施展,极难提前运用。
如钱成者天赋平庸,尚有雷霆法则的真气能够毁去宁殇的脏腑,而宁殇哪怕战力不弱他太多,除了燃烧寿命再没有任何手段化解,这就是境界的差距。
宁殇修为滞留引天,只能引动天地之力,根本难以做到天人合一感悟法则至理,因此在剑法这一方面迟迟不能突破,也就堪堪达到通天水平。
再譬如防御。宁殇的身体被图腾侵蚀本就比同境界偏弱,何况他只有引天境,哪怕布下浑厚的护体真气还不能抵挡通天境一击,只是之前他一直避免与人正面换伤罢了。
今日与钱成一战,电光石火,宁殇偷袭得手,却也没有料到钱成的实力已经臻至夺天巅峰,猝不及防受伤便危及性命,不得不献祭寿元引动图腾之力。
而若换作其他夺天修行者受这一击,哪怕失去战斗力,也还能活蹦乱跳,性命无虞。
“我会尽力提升实力。”宁殇说道,“来阳城后我便隐隐有些思路,只是等一个契机。”
他本逆天叛道而活,从来不信邪。
每一个境界都有其极致,宁殇纵没能在后天先天达到,但滞留引天七年之久,找遍了取巧越境提升的法子。
尤其这里是有着上界仙人遗迹阳城,大奇迹在前,宁殇再来点小奇迹也不是不可能。
风流儿看着宁殇清澈双眼里的神采,不由轻轻笑道:“说正事吧。”
宁殇按住自己系在小臂处的中品须弥石,手指在其上轻轻一抹,空间微微波动,待宁殇再度摊开手,一枚锈迹斑驳的铜钱已静静躺在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