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勒根这毛头小子,一见红姗姗的草莓,口水就不住地往下流,像只老鼠掉进粮仓里不知天高地厚,活蹦乱跳地使劲往里钻。他也和狗脸毛乎乎的家伙一样,往死里踩踏丛中的草莓,哗啦啦地扑倒了一地露水草,白露露霜水湿透了他的褐衫,一股寒气像从骨头缝里透出一样逼人。那个野气冲昏头的山洼洼里,除了红得像件袄子的皂荚树以外,实在没有可食的东西。
腾格里山该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那个节气正是熊来熊往的时候,它扒拉着洞口的土坯,呼哧着摘野果的火候正旺着哩。可莫勒根这傻小子,一点都没有嗅出熊的那股气味。嘿嘿!他跟熊摘草莓正摘得热火朝天哩,又跟那只幼崽掺和在一起,抢那块芳草地的那片草莓。他和熊崽争来争去的,抢了最好的果子,把好端端挂在茎叶下的草莓,又铺了一地。幼崽用掌扒着莫勒根的肩胛,和他臂对臂地抱起来,又使劲撕着旁边的灌木,一根一根地被它扒拉到地上。
莫勒根虽然觉得肩胛刺啦啦的疼痛,可幼崽并没有用力去撕他,好像轻轻扒了他几下。他看着幼崽毛茸茸的掌里伸出尖指甲,又嗖嗖地收回去,让他心悸和犹豫。
那只脸像狗的家伙,歪着脖子收起摘草莓的掌,呼地从地上立了起来。莫勒根觉着,那个毛茸茸的狗脸拉长了一截子,嘴里喷出一股白气。这一次,他看得真真切切的,确实像狗一样的咆哮,可下巴尖尖的,嘴角黏糊着白白的唾沫,这是他草丛里看到的矮一点的家伙。
那只气势汹汹的像公牛样的家伙,还在草丛里扑哧扑哧地食草莓,像牛在啃着草一样卖力。莫勒根确实没见过这么笨头笨脑的家伙,身子骨像头牛哼哧,脸和耳朵像狗呲牙咧嘴的。可他的好奇心又来了,想着干脆跟幼崽斗一阵,玩个痛快。他和幼崽抱起来,又使劲摔在地下,毛乎乎的小家伙滑溜溜地从他怀中挣脱,吱吱发出声音。他和幼崽的个头差不多,可它结实得像块木头墩子,立起来比他稍微矮一点。它黏糊着唾沫的嘴巴,碰在他脸颊上,有点挠痒。嘿嘿!这湿漉漉的狗鼻子挺灵的,还喷出一股热气,臭烘烘地喷到他脸上,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幼崽像他家的褐色公狗,喷出的哈气一模一样,差点把他醺到,从山坡上栽下去。
草丛里“嗷——嗷”地吼了两声,是立着的那只家伙仰着头吼的,又喷出了一股白气。突然,它嗖地收起前掌,扒拉着地上的土,呼哧着扑到他和幼崽面前,又啪地一掌把一棵灌木连根拔起,转着眼珠子向他咆哮,又呼噜噜地舞开掌子。莫勒根胆战心惊,他怕那只毛茸茸的掌子,忽地伸出利指甲,嗖地把他撕成一片一片的喂幼崽。
那只幼崽从他怀里猛然挣脱,又纵身跳到那家伙跟前,呼噜呼噜用掌子撕着它的脸,那家伙好像比刚才温和了一些,啪啪地收起前掌,和幼崽抱在一起撕咬起来,在草丛里滚成了一团,又刷刷扑倒了一丛丛野草。
幼崽在被雪下滑的草地上打了几个趔趄,又翻身滚到莫勒根前面,像雪球在地下滚来滚去的,毛乎乎身下滚出一片红地毯,草莓蛋子不停地滚落。幼崽随时摘着血红的草莓,吱吱地发出鼻鼾声。那只黑里黑气的家伙,看见自己的幼崽蹦来蹦去的,停止了走动,耷拉着厚厚的头皮,死死盯紧莫勒根不放。
莫勒根站在那里只发呆,没在乎笨头笨脑的另一只家伙。它压根儿就没动弹过,连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是摘草丛里的野果,嗖嗖地撕去一根根枝丫,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停地用尖嘴巴食地下掉落的果子,偶尔从鼻孔里喷出一股一股的白气。
那只幼崽撞撞跌跌地滑进雪洼,被雪滚成泥球,毛尖上闪着一股火辣辣的光气,用前掌啪地撕去一根枝桠,嗖地甩得老远老远,可还是没惊动呆头呆脑的家伙。莫勒根有点好笑,那只幼崽竟成了他们之间的玩具,像缓和他与黑乎乎的两个家伙的冲突,幼崽悄无声息地救了他一命,不然,他早就没命了,成了它们口下的一堆肉渣,几根白瘆瘆的骨头块块罢了。
忽然,从风中传来一阵脆耳的声音,喂!傻小子,你蹲在狗熊堆里,凑什么热闹,你不怕熊扒了你的皮,拧开你的头盖骨,眼睛哗哗地一闪,脑袋瓜子呼地劈成两半,刷地红成一片,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倒在血红的草莓窝里,让熊一掌一掌地把你撕碎。
莫勒根见老爸站在松树底下直发抖,手里攥着火捻,肩胛上扛着那杆老火棍。他从心里埋怨老爸,为何不嗤嗤地燃起捻子,砰砰地开火,让它们瞬间倒地,吱吱地喷着一股一股的血,不让它们有喘气的机会。
莫勒根第一次从老爸嘴里听到,“狗熊”这个生疏的词。从前老爸也带他去过猎营地,见过豹子和岩羊一类的猎物,他年小幼稚,根本就不在乎那些,连枪指着猎物黑乎乎的胸口都没敢做过,更何况抠动扳机,用老火棍轰一轰。一听见砰砰的枪响,他就吓得像尿裤裆一样难受。再说,莫勒根站起来还没老火棍高,连枪叉子朝左朝右支起来,火药装多装少都没个底,还能击中个野兽吗?
老爸那杆被青烟熏黑的火棍,对莫勒根来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指望着把它支起来发火或猎只岩羊太费劲,还不如拿根棍子跟野兽斗一斗,逛逛林阔就知足了。
他老爸转念一想,嘿嘿!这臭小子,胆儿够大的,以前岩羊抵架,犄角啪啪地响,把他从门口吓跑,呼哧呼哧地钻进房里,一次吓怕了再不出门,今儿却钻进熊堆里不怕死。
老爸暗示了他好几回,要他赶紧从熊堆里爬出来,甩开它们的羁绊,趁它们没有防备的时候溜掉。不然,熊一旦被激怒,为保护幼崽,会嗖嗖地伸出前掌,扒拉着地皮疙瘩,把他撕成个肉渣,或片甲不留。多么凶险的一幕啊!莫勒根不知什么时候能从熊堆里脱身,让老爸少操一份心,轻松一下就好了。
这傻小子,肯定把熊当成山坡上抵架的公牛,在土窝窝里滚成了泥球,哼哧着旁边的牛群。这熊呼哧呼哧摘野果的举止,和公牛喘着粗气相似,那个黑茸茸的毛片,扇着一股火气似的,直愣愣地往头上蹿,像烧火一样热。
老爸担忧,莫勒根的头脑再不清醒,和熊崽掺和上几次,那只气势汹汹的母熊,肯定会对傻小子下口,要么把他撕成个八片子,要么把他一口吞食掉。
他老爸急中生智,忽地拿出鹰翅骨烟头,噗嗤噗嗤地抽起烟,草莓窝里顿时吼起来。那只熊和母熊吱吱打着惊天的响鼻,撕着路边的枝桠,呆头呆脑地躲避着。那只熊崽还在草莓窝里蹦跳,又像雪球一样在草丛里滚,向熊和母熊驰出的方向奔去。莫勒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几只黑乎乎的家伙就跑得无影无踪。
他见老爸咯咯地在树底下笑起来,你这傻小子真能出丑,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看你命有松树皮那么厚就不错了。你以为,今天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连厮杀你家黑头羯羊的狗熊都认不出来,还两腿夹着木头马,得意个啥呀。差一点被熊扒了你的皮,扔到沟底里,被狼啃尽你的肉,留下白瘆瘆的骨骼,非让白头雕叼走你的趾骨不成。你见了熊毛乎乎的脸不怕吗?连躲都没躲一下,就混在里面,摘着吃草莓,敢和熊崽死缠死缠的,那是在玩命,熊可没你爸妈那么仁慈,它不把你撕成个肉渣片才怪。
死老头,你还咯咯地笑啥哩,狗熊差点把孩子给吃了,赶快把他扶起来,不然,胆就吓跑了,魂也没了。莫勒根的老娘,突然从一棵树底下走出来,使劲催着老伴,又不停地往莫勒根站的那边走去。老爸扑哧一笑,你他娘的,亏你是个老猎人的后代,前些天,老子扳着你的指头让你练枪,你连摸都不敢摸一下,看着熏黑的枪管,像尿裤子一样害怕。那会儿,老子见了熊的模样,头发都一根一根地立起来,把我吓得透出了一身冷汗,连眼皮都没有眨巴,脚后跟都没抬一下。你娘吓得不成人样,连个大一点的气都没敢出,夹在树底下只抹眼泪。熊都走了一大会了,那股臭气被风呼呼地吹走,她还大惊小怪地叫唤啥呀?这会儿,不让我笑一笑,非让人哭哭啼啼才行。
臭老头,你瞎嚷嚷什么,孩子都吓成个呆子了,也许被熊的一股气味熏到,被“嗷——嗷”的吼叫怔住了,还不赶紧去领孩子。莫勒根的老娘在不停地埋怨他老爸,老爸还是噗嗤噗嗤地抽烟,一股青烟在他的头上燎起。
其实,莫勒根只是和它们混在一起,稀里糊涂地食了一顿草莓,和熊崽玩了一阵,就莫名其妙地轰跑了它们,他没有受到一点点惊吓,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把熊惊得无影无踪。
那只熊崽好玩极了,就当他和那两个家伙间的玩头。虽然在他身上划了几道红印,可一点都不碍事,没有荆棘刺火辣辣的那样难受,至少没有划破皮肉,流出猩红红丝。莫勒根从心理上没有对熊产生恐惧,不像老爸一见熊就发抖。也许他压根儿就没见过熊,或许见了,就当坡下的公牛看看,呆在牛群里走动,哼哧着食草那么简单。
老娘指着鼻子骂他,还蹲在草丛里发什么呆,今天,不是你老爸那股熊熊的青烟,你早就成了熊的口下肉。那会儿,你老娘蹲在树底下急得团团转,眼泪蛋子一把一把地往下抹,心口疼得厉害,心只咚咚地往外跳,像块石子压住胸口那么难受,我怕我的心蛋儿被熊扒拉走,再也见不着了,那得让老娘怎么活下去才行。
对莫勒根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老爸和老娘真是大惊小怪的,他看熊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在他眼里,只不过像一头毛乎乎的公牛,凶巴巴站在峰顶上,向牛群哼哧哼哧地示威罢了,根本就危害不到他性命。
其实,这几只毛茸茸的家伙,他以前在皂荚树底下碰过,是远远看见的,在土窝窝里滚成泥蛋,把地皮疙瘩翻了个一塌糊涂,踩出狗爪一样的踪迹。一看见他,就怕他一样远远躲开。他在那片血红的皂荚林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没个啥怕头。哎!看样子,今天把他俩给吓糊涂了,看老爸的样子还挺狼狈的,在树底下缩成一团发抖,只噗嗤噗嗤地吸烟锅头。那会儿,老爸心里一直想怎么让他脱离熊的威胁。
嗨!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爹和娘的心头肉,二老为他捏了一把透透的汗,也许心寒极了。
在熊堆里摘着吃野果子,是腾格里山第一次从猎户门口传的丑闻,不笑掉猎民的大牙才怪。他们根本就不信,熊和人怎么能掺和到一起的,在草莓窝里和熊崽玩命,嘿嘿!这不成了山下猎民的一个笑柄,把莫勒根越传越悬了。
七
银鬃骒马肚里怀着阿鲁骨马的种,那个马种是名马的根,是腾格里山为数不多的马驹。它不知怎么招惹了熊,狠狠地被撕了几道口子,倘若流产掉马驹,岂不可惜了好马种,让莫勒根伤透心。他心想不把熊皮剥掉,也得打成个黑窟窿才行。嗨!这棕色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根本就不长一点点记性,瘸腿还没有痊愈,又惹了一身骚,这会儿谁闲着没事干,非招惹它不成。
银鬃骒马撕心裂肺的一声长嘶,让莫勒根心寒死了,他差点晕了过去,幸亏被妻子摁在皮袍里,不然,他早就拿枪动刀的,去雪壁梁和熊狠狠地干一仗,让它再癫着瘸腿往雪窝里踉跄,好好打几个趔趄才甘心。它惹不起猎手就算了,干嘛去撕咬怀驹的骒马,它肯定记恨被莫勒根打断的一条瘸腿,骒马还没有下驹,就被咬成了半死不活。莫勒根觉着,他跟熊有怨气,恐难化解,熊对他的怨恨深着哩,总有一天有个了断,不然,这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这一次,熊是冲着他来的,没处发泄跟他的怄气,就把骒马当靶子乱咬了一顿。他知道,他和熊还有一场恶仗,熊一直对他有怨恨,在他背后,好像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熊不把他撕成个八片子,压根儿就不罢休似的。
妻子一直埋怨莫勒根没出息,都是你闲着没事干闯的祸,眼睁睁打断熊的一条腿不说,它在雪窝里掏了一个又一个的洞,哼哧在雪壁梁的那条路上,非逼人躲开它不成。这会儿可好,你指望银鬃骒马给你下驹,等到下辈子去吧,它连命都保不住了,我看你还逞啥能,还跟熊赌气,想狠狠干一仗,得等它掀开你的头盖骨,你才甘心。你根本就不是熊的对手,你知道吗?它是腾格里的苍熊,毛尖上掠着一股刺啦啦的火气,一般人未敢动一根毫毛,你厮杀了它,腾格里的神会饶恕你吗?你假若动了苍熊,会给你和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是你撞到熊的洞口,激怒了它,让熊没有躲避的余地,才吼着向你发出了攻击。你以为熊皮是纸糊的,它浑身是土和沙,泥窝窝滚出的土坯,够你背十皮袋,土和绒毛粘成硬片,子弹头还钻不出个眼子来。就那么一丝白里透红的腋窝,恍恍惚惚的能击中个啥,错过那一点点位置,你就别指望把熊撂倒。你还是闭上臭嘴,夹紧秃尾巴,乖乖地待在家里,侍候你的银鬃骒马就是了,它可怀着阿鲁骨马的种,骒马死了,这一里一外的你不可惜吗?
莫勒根当然心疼骒马肚里的驹子,他扳着指头一天一天地算,骒马怎么也该到了下驹的月份,该死的熊把骒马拖垮,支不起身子骨,伤口一次一次地化脓,还能嗅出一股腥气味来,阿柔娜一天到晚地端水喂草,就当它是爷们伺候。
莫勒根请来邻居的长辈接生,他说,骒马这次是难产,养胎里的驹子是倒着来的,是受伤引起的,不从下身里接出来,自己恐难生产。听着骒马一声又一声的嘶鸣,阿柔娜心里不是滋味,她抚摸着骒马的鬃毛,悄悄地抹泪。棕色熊从皂荚林里吼了几声,恰好与骒马的嘶鸣声吻合。熊还是嘎着枝桠里的果枝,不停地刨着地上的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