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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延凌水(3)

小芳站起来,提着菜刀,蹑手蹑脚走进里屋,坐在炕沿上。焕海像一头幼鲸似的在梦海里沉浮,嘴角淌着涎水。只要这一刀下去,一切就结束了。小芳心一横,举起菜刀。这时一只蟑螂从炕沿缝爬出来,一见小芳,愣一下,钻进焕海的褥子底下。小芳的心狂跳起来,仿佛被人发现了,放下胳膊,菜刀微微地抖了两下。她想起庞叔杀猪的情形,庞叔是那么沉稳,不是捅,甚至也不是推,只是顺了进去——小芳手里的菜刀,动作走形了,砍变成了拉,焕海脖子上的肉登时翻开来,有那么一瞬间,焕海甚至还在睡。血蹿在被子上,焕海猛地坐起来,血溅在小芳嘴上,一股腥甜顿时使小芳兴奋起来。焕海似梦似醒,紧接着醍醐灌顶,他想喊,可是觉得气管漏了风,血像肥皂泡似地飞窜着。他跳下炕,往外屋地跑。门平时是往里开的,他却往外撞去,岂能撞开?小芳跟上去又一刀,劈在后脑海上。焕海像一匹毛了的马,转身跳上炕。小芳也跳上炕,再一刀,砍在焕海阻挡的手臂上。焕海这下知道了危急,知道了这个山东小娘们要夺他的命。他蒙了,眼睛也红了,朝着窗户,像一枚炮弹,“砰”地一声身体射了出去,然后连滚带爬,越过窗根的烟囱脖子,又“砰”地一声射进邻居庞婶家。

庞忆苦还在梦中和我搧啪叽,听见一声巨响,窗玻璃碎了一炕,一个血葫芦滚到自己枕边。庞叔从南炕跃下地,打开手电,一道强光照在焕海的脸上。“忆苦,快去叫大鹏他爸,就说借他家的手推车用。”我爸和庞叔把焕海送到林场卫生所,卫生所认为事关重大,应该立即送局医院。天还没放亮,一辆嘎斯轮停在张店林场,几名林业公安从车里下来,嘎斯轮随即把焕海接走。庞婶,郎婶,我妈,引着那几名公安走进焕海家,屋里空空荡荡,窗户往里灌着风,夹着小清雪,炕上扔着一把带血的菜刀。“还真用上了。”郎婶抄着手,咕哝了一句。

天桥镇和天桥林业局,小混混有两个帮派团伙,一个叫丐帮,一个叫青龙帮,显然是受金庸小说和蛊惑仔录像片的影响,丐帮的头目叫王发,青龙帮的头目叫迟东,在这片小地盘上,他们也惹不出什么大祸,不过是打个架,滋个事。

王发和迟东都看上了天桥中学的宋群。

宋群现在不在学校穿喇叭裤了。可是每到周日,她就穿上,去逛街,而且,原来被老师差点剪掉的那条,裤腿是九寸,如今这条,一尺二,宋群也不是故意报复老师,她就是有一种满足感。

王发让人给宋群传递过纸条,约她看录像。宋群觉得王发色眯眯的,录像厅,那是什么地方,多少社会上的小女孩,在那里被拖下了水,烟咕隆咚的,真是没档次。迟东在教室的走廊里找过宋群。迟东挺白净,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笑,找她看电影,影片名字好像是印度的《海誓山盟》。宋群几乎动了心,但忍着没去。王发和迟东就有了矛盾,以为对方是自己恋爱路上的绊脚石,必须踢开。双方约定,大家决斗一场,地点就在宋群的学校。

那是九月初的一个黄昏,迟东先带着三十多人来到学校。他们有的坐在花坛边,对过往的女生吹口哨,有的进了男生宿舍,大咧咧坐在某张床上,翘着二郎腿,用人家的毛巾擦拭皮鞋。男生见这些人杀气腾腾的,就乖乖去教室上自习了。

过了有一刻钟,一辆铁牛拖拉机开进学校大门。车上站满了人,有四十来个,胳膊上缠着白毛巾,这是丐帮打架时的标记,免得误伤自己人。王发从驾驶室跳下来,和迟东对面站着,没讲几句话,两人就打起来。迟东看起来文静,打仗却不含糊,几拳就打掉了王发的一颗门牙。王发看着围观的弟兄,往地上吐了一口血,骂道,“妈个屄还瞅啥呀,上呀!”双方七八十人霎时打在一起,决斗变成了群殴。王发爬进驾驶室,举起一杆高压气枪,“啪”地一枪,打在迟东的胸脯上,他看见迟东像一只鸟栽倒在花坛上,便打了个呼哨,铁牛拖拉机磨了个圈,载着丐帮的人扬长而去。

宋群后来知道这场斗殴因自己而起,有一点震撼,也有一点感动。几天后迟东戴着蛤蟆镜,拎着录音机,约她在水塔边的铁路桥下面跳摇摆舞。看在迟东为自己挨了一枪的份上,她领着胡山山参加了。迟东的十几个兄弟围着他和宋群,看他俩扭摆着,像两只风中的大鸟。胡山山坐在沙滩上,她不想扫宋群的兴,不过她不喜欢这种扭屁股舞,她想,这种舞是光明正大的吗?为什么要在大桥底下跳。这时森林小火车从桥上通过,车厢里的人朝下面指指点点。她觉得丢人,背过脸去。

王发被判了两年徒刑,丐帮遂作鸟兽散。迟东现在一帮独大,但他知道王发很快就会出来,以他的黑心,出来后必不会和自己善罢甘休。他决定去广东。临走他想再见宋群一面,宋群没见。宋群和胡山山说,“他以为自己是浩南哥呀。”

期末考试结束了,胡山山赫然名列整个学年第一名,而宋群滑到了一百名开外。山山并没觉得怎样,说实在的她也只用了七分劲。宋群的情绪很糟,她躺在床上发呆,想想下学期自己就要被调到其他班级,既羞愧,又心有不甘。“没事的,在哪个班都一样,我们还是好朋友。”山山安慰着宋群。“回家我爸肯定收拾我,降了一百多名,丢死人了!”宋群爸爸是个工会干部,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很优秀。

明天就要放假回家了,胡山山仿佛看见一列小火车,高高地扬着白烟,沿着狭窄的铁道前进。田野银装素裹,冬阳红润,一条冰面光洁的大河宛如镜子一般。

半夜胡山山起夜,回来时看了一眼宋群的床铺。宋群的被窝是空的,山山以为宋群也去厕所了,可是自己刚才出去,没看见有人,山山坐在自己的床上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宋群回来。她听说,校园的厕所曾经有流氓蹲伏,猥亵晚上起夜的女生。

“不行,我得出去找找。”胡山山看见宋群的鞋还在地上,越想越不踏实,她穿好衣服,走到宿舍后边。晚间下了一场薄雪,月光皎洁,她看见通往厕所方向有一串足迹,那是刚才自己踩的,她巡视着——她看见了另一行脚印!

这明显是光脚的脚印,毛茸茸的,脚丫清晰可辨,脚印抵达围墙根,消失了。胡山山一惊,想喊人,思忖这是半夜,又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不如自己翻过围墙,探明究竟再说。围墙并不很高,胡山山翻了过去。山山又看见清晰的脚印,脚印延伸进围墙外的树林。这时她完全忘记了恐惧,她想这一定是宋群的脚印,可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呢?她不会想不开吧?我必须找到她!月光作美,脚印虽然断断续续,总算有迹可寻。脚印引领着胡山山走出了稀疏的树林,来到一片石崖边缘,崖下是结冰的大河,脚印在这里消失,不远处矗立着那截黑幽幽的水塔。

胡山山嗓子发紧,口舌干燥,她本能地喊起来。

“宋群——宋群——是你吗,你在哪里?”

石崖尽管不是很高,也就十来米,可是胡山山看不到下面的情况,要下去又没有路。胡山山环顾四周,看见右前方的大河上的铁路桥,她隐约记得那次跳摇摆舞,桥头有通向大河的一条小路,便朝着那边跑过去。

自己的记忆果然无误,小路覆盖着积雪,像一条蜿蜒的蛇。山山跌跌撞撞地滑下小路,在大河冰面的雪上跑到石崖下面。

石崖处是大河一个拐弯,缓冲的地方存积着树枝树叶,而且那地方恰好有一处凹陷,囤聚着一冬的积雪。宋群戴着乳罩,穿着三角裤,光着脚,躺在那里,好像睡在一床洁白的棉被上。

“宋群,你怎么了?”胡山山抱着头发凌乱的宋群,她的额头的一处刮痕还在淌血。

宋群被晃醒,瞅着胡山山,凄迷地笑着。

山山听老辈人讲过,这是梦游,梦游者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无知无觉。

在老家,梦游也叫癔症,说某人癔症发了,夜间把自己的妹子杀了,盛在筐子里,去赶集,他心里是把妹子当成了羊肉,割成一条一条的,他要为一家换回盐、火柴,还有妹子学习用的煤油,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把妹子杀了。

书本上说的梦魇,山山以为也是,你看那个魇字,多吓人。

宋群的梦的门,被打开,掩着,关不上了。

山山脱下棉衣,给宋群穿上,背起她,迈着小碎步跑起来。上那条通往铁路桥的小路,山山摔倒了五六次。后来又把自己的棉裤给宋群穿上,不管怎样,自己里面还穿着毛衣毛裤,而宋群几乎裸着身体。

她就这样,在没有路灯的大街上前行。她一度把宋群想象成关里家的一捆麦秸,自己无数次地背过麦秸,麦秸有多沉呢?可是宋群不是麦秸,宋群现在比十捆麦秸还沉,精神胜利法没起什么作用。把宋群背到天桥林业局医院,她浑身被汗水湿透,像一条刚从河里捞出来的鱼。

那工夫月亮已经落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就躺在医院抢救室,魂魄游弋在黄泉的路上。

公安发动林场群众,在焕海家周边寻找小芳。他们找遍了仓房,柴禾垛,园子旮旯的厕所,园子中央的架条⒁堆,大河边的柳树林……小芳踪影全无。公安正准备进山搜索,接到报告,小芳找到了。

焕海从窗户逃窜后,小芳拿着早已备好的耗子药,来到大河边,小芳这时候想的,不是要藏起来,她根本就没想跑,她满脑门子想的,是死。到了这一步,不死,怎么行呢?要死,就不要死得太远了,死在山上,尸首半个月找不到,会被野猫撕烂,乌鸦掏空的,那样俺的魂,怎么有脸回老家呢?思来想去,她认为庞婶家的猪圈,是最好的选择,对不起你们老庞家了,活着时麻烦你们,死后还要脏你家的地,来生俺一定变成一头猪,报答你们。

钻进庞婶家的猪圈,她蹲在麦秸堆里,吞下耗子药,没有水,耗子药的粉末大部分塞在牙缝中,无法下咽。小芳这时忽然有了尿意,她居然笑了一下,用手接着温热的液体,把耗子药送下喉咙。然后她就躺在麦秸上,静静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下午庞婶上厕所,图希近便,走进自己家猪圈。小芳慢慢地站起来,脸色死灰,她说,“婶,焕海没死吧?”

庞婶得知小芳服了鼠药,很着急,又听说小芳借了尿,才稍稍放心。庞婶说,“你死不了,尿解毒呢。”

二零零二年,当初被判死缓的小芳服刑二十年从长春黑嘴子女子监狱释放。

我想简单再说说那场公审大会。当时是在张店林场的俱乐部,人头攒动,小芳不断从嘴角吹出一缕风,掀起汗湿的鬓发。那是一九八二年三月末,河套开化,红柳吐芽。若是放在一九八三年,正值严打,作为罪犯(那会儿还没有嫌疑人一说),小芳肯定会被挂上打着红叉的“杀人犯”的牌子,被众人簇拥着,押赴刑场。那会儿这种场面,卡车的大喇叭使用频率较高的一句话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台下群众以为,这句话应该送给焕海,可惜他听不到了。宣判结果还是引起了骚动,人们嘁嘁喳喳,像一群迷惘的鸟。

出狱后,小芳先是在省城开了一家面馆,最招惹人的,是她亲手做的面疙瘩。二零零七年冬天,小面馆已经发展成为大酒楼,吴大江在省城出差遇见小芳,小芳说想回林场看看,看看老邻居,和这些年总是梦见的延凌水。

宋群中学没念完就去南方做生意了,胡山山大学毕业后去找她,两个人后来一直漂着,都没有结婚。

注释:

⑴标杠,使绳子上劲,扭得更紧的短木棒。

⑵马道口,小火车道和公路交汇的地方。

⑶腿绷,裹腿布。

⑷艮纠纠,有咬头。

⑸臭糜子,东北人。

⑹嘎巴,饼子上焦糊部分,类似锅巴。

⑺便乘,挂在原木车皮后面的,载人的车厢。

⑻嘎斯轮,小型内燃机。

⑼掌柜的,丈夫。

⑽明子,油脂多的松木。

⑾啪叽,纸叠玩具。

⑿半拉咔叽,不规整。

⒀冰车,爬犁一种。

⒁架条,使豆角爬蔓的灌木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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