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与寡妇是先按照山里农村结婚那样举行了坝坝宴的。在山村人的约定俗成里,六叔算是结婚了!但六叔与寡妇并没有扯结婚证。作为协议,寡妇婆家大伯将寡妇的身份证以及户口本押着,等收到最后的四千元后再寄给寡妇,这样她和六叔才能去扯证结婚。
结婚后的第二天,寡妇就催促六叔把剩下的四千元给她以前的婆家大伯寄过去。这引起了六叔的警惕,六叔说,他和寡妇一起带着钱到大伯家换取身份证户口本。
可是,就在六叔和寡妇商定去大伯家日子的头一天下午,寡妇突然不见了,六叔沿着公路追了很长一段路也没有找到她。寡妇像突然从人间消失了一般。
奶奶拖着瘦弱的身子找到媒人姨奶,姨奶一见她就哭开了,说她也是受害者,给她介绍认识寡妇的人也不见了踪影。她之前并不认识寡妇一家,更没想到他们是来骗钱的。姨奶还哭着说,她是看六叔三十啷当的人还没结婚,也替他着急,这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介绍了寡妇。她也是好心办了坏事……
奶奶唉声叹气地回到家,六叔一边安慰奶奶一边给她打了两个荷包蛋。奶奶没有心思吃,依然唉声叹气,六叔裂开他的撇嘴儿,说,天要下雨,婆娘要跑,随她去吧。
奶奶“扑哧”一声笑了。之后,泪流满面。
不知不觉中,又过去四年的时间,六叔依然单身。
父亲在县城生意越做越大,这短短的四年里,他居然赚了十多万。父亲又向朋友借了一些钱,在县城买下一个门面,结束了这些年靠租铺子做生意的日子,当上了真正的老板。二叔则官运亨通,从副镇长提升为县税务局综合科科长。父亲和二叔都想把奶奶接到县城生活,固执的奶奶却不愿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山区老家。六叔始终守在奶奶身边。
这年年初,山村发生了一件大事儿:瘸腿的金三娃居然结婚了!
金三娃比六叔小一岁,小时得小儿麻痹症,家里花了很多钱才把他从死神怀里夺了回来,但从此瘸腿。瘸腿的金三娃与“幺巴儿娃”六叔三十多年来一直单身,村里人也见怪不怪。哪里知道,金三娃前年去了县城,挣了不少的钱。手里有钱,就有女人愿意跟着他。这不,他从县城带回一个女人扯证结婚了。
金三娃的婚礼办得很风光,他不仅邀请全村人,还把两个邻村也邀请了,足足办了四十桌酒席,热闹了整整三天三夜。
自然,奶奶和六叔也在金三娃的邀请之列。奶奶只去了一天就说啥再也不去了,回到家絮絮叨叨地向六叔说,你看人家金三娃都结婚了,你好歹还是一个健全的人呀!奶奶说来说去,就反复说着这么两句话。六叔听着心烦,在金三娃的婚礼上大碗喝酒,大醉了两天两夜。
六叔酒醒后,奶奶正坐在床边。见到奶奶越来越苍老的身影,想到奶奶快八十岁的年龄还为他的婚事儿操心,六叔的鼻子一酸,两行眼泪禁不住往下掉。奶奶看见了,伸手去擦拭流在六叔脸上的泪水。六叔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说,我都三十六七的人了。奶奶说,只要你还没有成家立户,在妈眼里就是一个孩子。
老六呀,这两天我想了很多。奶奶说,那金三娃之所以能找到老婆,那是因为他去外面闯。外面的世界很大,什么人都有。而你却成天守在这个穷山村,见不了世面。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哟……
妈,我就在家守着你。六叔听明白了奶奶的话,你看两位哥哥都不在家,你年岁也这么大了,总得有一个人守着你呀!
奶奶欣慰地看着六叔,你不用担心我,我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要是闲得慌,就去你三姐四姐和五姐家,住上一两个月……
六叔固执地说,你老了,怎么能到处走呢?再说了,哪有在自家住着舒心!
奶奶生气了,我说你撇嘴儿这么大的人了,咋还不听话呢?
奶奶的老泪骤地流了下来,嘴里喃喃地念叨,老头子呀,你咋死这么早?丢下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有什么用?连金三娃都结婚了,老六好手好脚的,却没有女人愿意跟他!老头子呀,你给我指条明路……
六叔忙上前想将奶奶拥在怀里,奶奶却一把推开他,哭诉道,我知道你孝顺。但你要是到外面像金三娃一样带个女人回来,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了,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六叔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哽咽着说,妈,我这就准备到县城去。
按照奶奶的意愿,六叔到县城去找父亲和二叔,父亲在县城混成一个老板,二叔在县城当官,六叔到了县城至少应该比金三娃混得好,自然也能很快带个女人回来。然而,命运真的会捉弄人。命运从六叔坐车前往县城的路上就开始捉弄他了。
从家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那天艳阳高照,车内很是闷热,大家坐在车里昏昏欲睡。
半路上,车停了,这是车在搭路边客,接着有人上车。突然,闭着眼坐在车尾的六叔感到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这是女人的香。六叔条件反射般睁开眼睛,只见刚才还空着的侧座上坐着一位艳丽的姑娘。姑娘香汗淋淋地坐在座位上,一手将胸前的一个扣子解开,一手用手帕扇着风……
姑娘发觉六叔在看他,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脑袋转向车窗。六叔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准备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可是,女人的体香总是不经意地不可遏制地飘进他的鼻孔,六叔只得悄悄地张开一条眼缝去偷瞄,尽管只能偷瞄到她的半个侧身。
六叔再次用一条眼缝去偷瞄姑娘时,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只见后排那个男人猫着腰拿着一个夹子悄悄地伸进姑娘的口袋。
没有丝毫多想,六叔一声暴喝,抓小偷!正在作案的小偷听见六叔的吼叫声,手一哆嗦,夹子滑落在地,同时,姑娘口袋里的钱也掉落在地。
同车人听到六叔的吼声也齐刷刷地朝这边看,大家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大多数人又立即将目光移开了,生怕惹火烧身似的。
眼看一笔钱就要到手,却被六叔生生给破坏了,小偷两眼喷火地盯着六叔。姑娘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钱,小偷脚一伸将钱踩在脚下,又将目光狠狠地盯着姑娘,姑娘吓得一个哆嗦,忙将手缩了回去。
你要咋子?!小偷的张狂激怒了六叔,六叔猛地站起身来朝小偷怒吼道,又忙向车里的人们号召,抓小偷!大家快抓小偷!
六叔的吼声刺激了小偷,小偷逼向六叔。小偷虽然瘦,但很干练,足足高出六叔一个脑袋。小偷一把抓住六叔衣领,六叔就感觉自己身子轻飘飘的,脖子被紧紧勒住了……正在这关键时刻,小偷的脑袋上猛地被一只高跟鞋砸了个结结实实。是姑娘砸的。姑娘一定想到六叔是为了她而正处在危险境界,急中生智脱下高跟鞋砸向小偷。
高跟鞋砸痛了小偷,小偷恼火地扔下六叔,转身一巴掌朝姑娘扇去,姑娘手一挡,小偷的巴掌扇在她的手臂上。
这时,六叔不知哪来的勇气,双脚猛地跃上座位,跳起来狠狠地扑向小偷,用手肘猛击小偷后脑袋,嘴里叫道,你他妈的居然打女人!老子叫你打女人!小偷被击打得差点趴在地上。
司机猛地踩了刹车,提起一把钳子朝后面走来,嘴里叫道,敢到老子车上偷钱,你他妈的不想活了!
六叔一见司机过来,胆也壮了,他再次朝大家号召,打小偷!打他狗日的!也许六叔和司机的行为感染了大家,大家纷纷站起身来,叫道:打!打他!
小偷已成过街老鼠,见势不妙,敏捷地翻过车窗,逃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姑娘主动坐到六叔身边,与他有说有笑。下车时,姑娘还伸出纤纤玉手握住六叔粗糙的手,说,我叫小花。
连六叔自己也没有想到,十天后,六叔还会再次遇见小花。
六叔来到县城后在我父亲的店里打工。父亲虽说是一个老板,但只是一个做建材销售的小商业主,已经雇了两人。再说,做建材销售注重的是人脉资源,讲究的是市场。六叔的到来对父亲没有丝毫的帮助,甚至多余。父亲就让六叔帮忙看看店铺,看店铺的六叔却不满足。
一天,六叔终于在晚饭时向我父母张开了嘴,你们打算一个月给我多少工资。父亲猛地抬起头,他以为收留了六叔,给他饭吃,这就是对他的恩德了,怎么还要工资呢?母亲也愣愣地看着六叔。六叔说,大哥,要不在工地上给我找一份工吧?父亲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叽咕道,就你?哼!吃过晚饭,母亲没有让六叔洗碗——六叔来到我家后,碗一直是六叔洗。母亲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
六叔的心情很是低落,甚至沮丧。他走向了街头,漫无目的地逛。
县城街道闪烁着眩目的霓虹灯。已渐渐喜欢上县城的六叔却猛地一阵心酸,这么大个县城,却没有他的立足之处!这是别人的县城……想到这里,六叔又想到独自在家的奶奶,眼泪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突然,六叔的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六叔看见两片涂得妖艳而性感的小嘴儿,接着一股让六叔说不出来的香味毫无遮挡地灌入他的鼻孔。不知咋的,六叔骤然间感觉全身的血液一古脑儿地往脑袋里灌,浑身燥热起来……
小嘴儿一张一合,哎呀,原来真是你呀!
六叔定了定神,这才看到女人的脸。女人化了妆,妆化得很漂亮,也很浓。六叔不听使唤的脑袋仍旧短路一般卡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她。
我呀,是我呀!那两片妖艳而性感的小嘴儿再次张合,很熟悉又很陌生。六叔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闪烁着,像天上的星星……六叔不听使唤的脑袋突然开了智门一般,惊喜地脱口而出,哎呀,你是小花!
对嘛,就是我!小花在六叔的肩膀上兴奋地拍了一下,六叔很不自然地后退了一小步。
你不是来城里打工吗?小花说,找到工作没有?六叔轻轻地摇摇头。小花惊喜地说,哎呀,我那边正好有个工作,不知你愿不愿意?
真是瞌睡来了遇到枕头,六叔惊喜地上前一步问,什么工作?
小花的眼睛闪了两下,这才从那两片娇艳而性感的嘴唇里吐出两个字,保安。
保安?六叔的眼睛猛地失去了光彩,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条件怎么可能会当保安?小花像知道他的心事儿似地笑了,六叔感觉她的笑像一片温暖的春光沐浴着他。小花说,还记得你在车上抓小偷的事儿吗?你那么勇敢,你当保安是完全合格的。
六叔被小花说得眼前一亮,他的撇嘴儿动了动,六叔本想说,光你知道有什么用呢?别人不会这样想呀!这时小花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急切地说,哎呀,要迟到了!明天下午一点半,你在这里等我,我带你去。边说边拦住路边一辆人力三轮车,扬长而去。
那一晚,六叔一夜未眠,他一会儿为再次见到小花而兴奋不已,一会儿为即将找到一份工作而忐忑不安,他一会儿又憧憬着与小花一起工作而激动万分……
早早地吃过午饭,还不到一点,六叔就来到昨晚与小花碰面的地方。可到两点半,仍旧不见小花的身影,六叔的心非常失落,他干脆坐在路边,眼睛无神地看着车来车往。三点半了,六叔极其失望地站起身来准备往回返。出来时六叔没有告诉我父亲,说不定父亲正到处找他呢。刚一转身,六叔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看见了小花正着急地奔来,一辆三轮车差点撞上了她。
小花看见了六叔,脸上盛开出一朵非常好看的红花,小花喘着粗气说,哎呀,不好意思,我才想起昨晚答应你的事儿,我还以为……对不起,对不起。小花的体香伴着她嘴里呼出的热气直往六叔脸上扑来,六叔心慌意乱地说道,不要紧,不要紧的。
小花今天没有化妆,她微笑地看着六叔,六叔的心“扑腾”不寻常地跳了一下。小花把脸向前凑了凑,说,那——咱们走吧?六叔也不知道他应没应声,点没点头,脚不由自主地跟在小花身后。
小花故意放慢脚步,意在让六叔与她并肩而行,可六叔没有。六叔觉得,走在这么漂亮的小花面前,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另外,他还想告诉小花,素颜的她更好看,更漂亮。
很快,他俩来到县城最为豪华的“凤凰休闲会所”门口,六叔抬头看着那大大的五个字不敢进门。小花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怕什么呢?进去呀!
六叔的嘴动了动,说,我听说里面不……不……不干净。
不干净?小花突然睁圆眼睛,有什么不干净的!再说了,你来这里当保安,凭劳动挣钱,它干不干净管你什么事儿?……
六叔猛地抬头盯着小花,你在这里工作?
小花躲闪了一下六叔的眼睛,把头扭开了,但她眼睛告诉了六叔答案。
你怎么能……
我怎么啦?小花猛地将头扭过来,朝六叔吼道,关你什么事儿?你要是个男人的话,就别婆婆妈妈的,要干就进,不干就走,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
什么?我不是男人?六叔哼哼地说,愤愤地往里面冲。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见六叔,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朝小花问:就他?小花眼一瞥:对。说完转身往外走。男人哈巴狗一般追了出去,跟在小花屁股后面说了一句:别这样嘛,我照你的意思办嘛……
男人再进来的时候,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冷冷地朝六叔说一句,回去准备吧,随时都可以来上班。我是保安部刘凯经理,今后叫我……
六叔没等刘经理的话说完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撇嘴儿张了张,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刘经理在后面眼睛瞪得老大,诶——这家伙个子不高,脾气倒不小!
六叔本没有打算去凤凰休闲会所当保安的。在他的意识里,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可不是他这种人能来的,这也不是他折腾得起的。
可是,命运啊命运……六叔每想起这段经历,总会如此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