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知道,自己烧得很厉害。他很久都没有这样病过了,但病魔一旦到来,就不会给人任何轻易翻身的机会。他静静躺着,才觉得身下的木板和树皮床垫实在不够友好。
他有些懊恼,暮春时节,天气转暖,而他素来身体强健,因此夜间不太注意保暖。哪知道数年未曾有过任何异样的躯体就像冲出道路的马车一般,忽然就失去了控制。
日光刚刚照到他头顶的时候,他便条件反射般的醒了过来。下意识的,一个“标准”的前空翻,伴随着一声惨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阿伦只觉头痛无比,心跳声比狂奔中骏马的马蹄声还要急促。
他一下子瘫在了床上。
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肆意揉捏。又仿佛有愤怒的恶魔架起隐形篝火,任火舌不断跃动,一下下烫烤着他蓄着乱发的脑袋。黑色的发丝散乱地贴在有些湿润的脸上,冷汗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甚至在树皮床上留下了一片水渍。阿伦面色扭曲,思绪陷入混沌之中。
意识中,他又成了一个两岁婴儿,躺在身穿素色纱裙的母亲怀中。他睁大眼睛,想穿过重重迷雾,看清这应该温柔而美丽的妇人的面容,但那张本应满含爱怜慈祥的脸颊此刻却是一片深灰。他眼中这片灰色越来越凝实而冷硬,最终化为河滩边一块小小的方形灰石石碑。小小的石碑上没有一个字,却让他感到从心底涌上来的悲哀。自懂事以来,他所期冀的叫做亲情的东西,便被永远的镇压在这石碑之下。
眼前的画面一阵闪烁,像是暴雨冲刷下的杂色玻璃,满带着莫名的意味。那个不知怎样在许多人救济中存活的婴儿,从身处襁褓开始,换过一件又一件不同尺码的破旧衣物,却始终不肯化作瓦西河河畔的一块废土。然而许多的手,瘦弱的,肥胖的,黝黑的,或是雪白的,曾经直指着他的脊骨,眼中或嘴里吐出不屑或是对身边孩子的警告。此刻那些各色的手一只只压了过来,将他推翻在地,还不屈不挠地压着,使得他的视野充斥着一片黑暗。
好黑啊···
但我不是乞丐!
“我不是乞丐!”伴随一声怒喝,阿伦一下坐了起来,随即感到一阵虚弱。他掀开窗口覆盖的干燥藤蔓,发觉太阳已经高高的逃离了他的视野。随即不甘地摸摸自己的额头,却又颓然地躺了下去。
发烧并不能击垮他,但是时间已经不会给他机会了。想起路坎大叔满是皱纹的脸,他不安的翻了个身。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像样的帮工活计,这下又要告吹了。仔细一想,从六岁起,这已经是他所做过的第132份工作了。
事实上他绝对算得上是个好伙计,学什么都比一般人快出许多,而且从不推辞什么脏活累活。但是早早离去的母亲非但没有什么遗产,便连一张官方正式承认的身份公证都没有给他留下。至于父亲大人,那只是一个概念罢了。每次有什么城防兵巡检,贵族大人到来之类的事,他便只能灰溜溜的躲到城外,自己一点点营造出来的“家”里。多年的努力劳作,到头来连走一遍程序,办一张身份公证的金币都换不来。
更有许多无良商贩,想要强行扣留,将他充作奴隶。若非是他阿伦为人机警,且每天必然远离南界堡,跑上十多公里的路藏到“家”中,此时不知道已经过上了怎样的悲惨生活;虽说他现在的生活也未必便能算作称心如意···
但以阿伦长久的经验来看,这次的老板路坎大叔虽然看起来奸诈无耻,狡猾如狐,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但是内心里终究是有良心和底线的。这样的老板是他最渴望和欣赏的。本以为能过上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乃至于存上几个银币,没想到一场怪病,彻底毁了他这半个月来塑造的“勤恳踏实”的印象,而且当时夸口的所谓“大叔您放心,您不给放假,我就一定来工作”此刻看来实在是一种愚蠢的诅咒。
感觉到身体没有好转的迹象,阿伦忍不住紧抱住双膝,团成一团,只露出一双清寒的眸子。他从来就是孤独而多疑的。为了生存,他或许能够在他人面前装出一副忠厚的模样,但却永远不可能成为明亮的灯光下的焦点人物。
他觉得忽冷忽热,糟糕极了。
“难道就这么死了么?”一边喃喃道,他眼中却满是戏谑和伤感。
无力的感觉席卷了他身上每个角落,也占据了他内心每一处皱褶。在别样的寂静中,阿伦翻了翻身,沉沉睡去。
————
又一次的漫长黑暗,混沌中竟没有产生一丝变化,哪怕是产生一个可怕的噩梦。阿伦惊醒的时候,竟觉得自己在做梦。但是迟钝虚弱的身体器官还是忠实的告诉他的大脑,有什么东西撞在了他的这棵树上。
他先是掀开“窗帘”,隔着许多层叠着的黑色枝丫,看到一团轻云笼罩着巨月,树枝之间,漏下许多轻盈的银光。随后推开木板制成的隔门,低头看去。
这一幕,却让他永不忘怀。
金发的骑士像个顽劣的孩童般跨坐在林间地面上,年轻英俊的脸颊上却满是淤青。几缕月光透过重重阻挡,轻抚着他所穿着的金色盔甲;那盔甲颜色无比炽烈,却显得破破烂烂,脆弱无比。骑士英气逼人,但露出的皮肤苍白似雪,在雪白的脸上,此刻绽放着无比天真的微笑。
但下一刻,天真便成了促狭,甚至有些可恶。
阿伦还没反应过来,那骑士却吐了一口樱红色的血沫,骂道:“小子,你能不能滚下来跟大爷说话。除了老头子,大爷我还没仰望过谁呢。”
阿伦盯着那嘴唇一片雪白,甚至比他自己的脸还要苍白的脸看了一眼,忽然感受到某种莫名的伤痛。下意识的,顺着藤蔓爬了几下,却是手脚无力,一下子摔到了骑士面前。虽说有厚厚的树叶缓冲,但这一下仍然摔得不轻,一时间痛得阿伦咳嗽连连。
骑士却仿佛看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般,笑个不停。等到阿伦停止咳嗽,他反而又吐出一口樱红来。看到阿伦直直盯着他的双眼,那笑容又在瞬间淡去,只剩一脸云淡风轻。
“大爷我是索伊思·布莱特,圣殿圣骑士,小子你是哪颗可可豆?”
“阿伦。”沉默两秒,冷脸的阿伦回道。
但这次沉默的却是索伊思,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就是罗尔和你,叫什么,阿伦是吧,你们这种人。整天摆着一张臭脸,狮鬃人欠你们钱么?”
但阿伦明显的看出他脸上的伤感,选择了一言不发。
索伊思耸了耸肩,忽然抓住阿伦的双肩,紧盯着阿伦的眼睛,说道:“帮我,好么?”
阿伦淡蓝色的瞳孔一阵紧缩,眼神陡然间变得无比僵硬。
索伊思却像是绷紧的弹簧忽然被放开似的,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轻声说着;“听着,阿伦,把我盔甲里的东西送到穆恩领,交给圣骑士罗尔。报酬么,除了那块晶石其他都是你的了;对了,除非小命堪忧,我奉劝你千万不要喝那管试剂。假若有可能的话,替我揍罗尔一顿,那家伙,简直···”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成了睡梦中的呓语,阿伦已经听不清了。但他用心记下了听到的每一个字。
一瞥之间,他只觉得仿佛过去十几年来所有的温暖一齐涌了上来,脑海中尽是满溢的金黄色阳光。他长久的经验使他回忆起坎特大叔脸上深深的皱褶,南界堡圣殿中洁白的月神雕像,幻梦中母亲的白色纱裙。他不明白为什么一瞬间可以像这样长,一眼的交流为什么就能与经年的相交有相同的熟悉,但他明白他相信了。
望向地上的骑士,他不住念叨“索伊思·布莱特······”
骑士的皮肤却越来越白,近乎于透明,他仰躺在那里,好似一具水晶雕塑。一阵夜风拂过,骑士的身躯缓缓地,真正地归于透明。金甲之中,无数迷离的莹白光点飘洒而出,随着清新的风恣意飞去,正如一群无拘无束的萤火飞虫,慢慢向着巨月靠去。
阿伦终于从迷蒙中回过神来,伸手抚了抚落叶间的残破盔甲,眼角掉下一滴浑浊泪滴。他无法自制地,想起了那方小小的灰色石碑。
“索伊思,可惜你只能当我这一次的老板了。”
抹去了眼角的水渍,阿伦从盔甲中拿出一只颇有分量的钱袋,一瓶精致的深黑色药剂,一块小小的菱形晶石,以及一枚刻满金黄色圣光的勋章。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树林中发着淡淡金色光芒的残破铠甲,向着只是一个灰白小点的南界堡走去。生平第一次拿到几百枚金币的他却面无表情,未见丝毫喜色。
巨月的光芒下,原野上的绿草蔓延,一望无际。轻云缓流,时而留下些不可见的阴影。春末的草场,在月夜抛洒着平静和安详。只有不时的沙沙踩踏声,搅扰了无边的安静和朦胧。一道歪歪斜斜的身影,被月光越拉越长,缓缓向远方而去。在碧绿浪涛的淹没中,终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