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索伊思·布莱特远远地望见南界堡的时候,城里的第一缕炊烟正一片一片,薄纱般随着轻柔的信风往东边飘去。彼时,太阳刚刚越过南界堡还算崭新的城墙。阳光拂过索伊思裸露在铠甲外的肌肤,使他忍不住想起大祭司为他授礼时,那无比辉煌的圣光。
最近十数年,圣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它的“版图”扩展着。向北、向东······助祭的小圣堂一直蔓延到极北之地的寒冰和烈火边缘,甚至是东海之滨。
很快,圣辉就将普照整个尘芥之陆吧!他想到。
这时,胯下的白色骏马打了个响鼻,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这一会儿的工夫,一行五人已经到了城墙的阴影之下。
这是他们第一次到这个流转于故事之中的城市。
十年前,在圣灵之森和兽原,不,现在应当改称为天赐之土的边界,奇迹般的矗立起了三座巨城。自人类和野兽有史以来第一个和平盟约签订之后,许多人曾质疑过薄薄的几张纸的约束力——尽管那是普通人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的尘之笺。但是很快帝国,联邦以及野兽部族统治阶层的态度就说明了他们对和平盟约的重视和捍卫。大量的人类和兽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合作——而不是搏命厮杀,在瓦西河之东建立起北、中、南三座界堡。而后便是混居这以往看来不可思议的举措成为了现实。
这简直就是月神降下的奇迹!在进城前,他忍不住在心中感叹。
从南城门放眼望去,一整条石板铺就的大街不断延伸,直抵城市正中的界塔。那黑色的高塔直耸入云,望去只令人惊觉个人的渺小和合作的神奇。街道两侧的摊位虽然拥挤,却有着一种无形的秩序。时间尚早,大街上行人不多;但是安然走动的狮鬃人,牛头人,蛇人仍十分显眼。偶尔有几个行脚商人出现,极具特色的吆喝声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索伊思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同时和他的几个侍从进入了南界堡。他们所乘的马匹在石板路上敲出一阵舒缓的得得声,最终在一所并不大的旅舍前停住了脚步。
“蓝色河湾,我喜欢这名字。”年轻的骑士一边下马,一边对他的副手说。一旁的中年祭祀,勒莫,干巴巴地回答道:“倒是和这里的地理位置挺符合。”索伊思回过头看了面容平庸的勒莫一眼,耸耸肩,略带戏谑“虽然这次的使命比起之前的要轻松和有趣得多,可惜我还是希望早点回到穆恩领。有句话怎么说的,对智慧生物来说,外界的一切不过是诱导,往往是本性指引他们行动。”
“《人类的本性》引言,大学者博恩特1742年所著。”
“好吧,您可真是知识渊博。”同时足够无聊,后半句话他没敢说。
说话间,旅舍的侍童已经将几人的马匹接过,往大街背面的马棚牵去。索伊思一脚迈进旅舍大门,却看到一整副长条大酒柜,不禁大为欣喜,没等胖乎乎的老板问出“尊贵的客人,您是要一杯暖烘烘的麦酒还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他已经大喊道:“准备二十杯麦酒!”
胖老板只得将自己那一套憋了回去,应了一句:“没问题,马上···尊贵的客人,二十杯一起喝?”
“废话,一次当然只喝一杯,你的嘴有两个杯口那么大么!”
老板不再多言,暗暗支使机灵的侍者去擦洗许久未用的一批铜酒杯。
索伊思耸耸肩,找了个清净的位置,坐了下来。勒莫一行人也静静地坐在了他的附近。
索伊思心里刚刚转动起不知什么小心思,勒莫就没好气的说道:“主使大人,这酒······”他不得不在心里叹道:“天呐!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一波唠叨!”
一干侍从不知都在心里想些什么,总之面上一点没流露出多余的神情。然而索伊思忽地喊道:“把酒都拿到这里来,先给这些大爷一人两杯。”并且逐一打量着侍从们,脸上也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之后,他不再欣赏侍从们有些变色的脸,讲起了自己颇引以为傲的蹩脚笑话······
——
夜,寂静的夜,整个南界堡似乎都已陷入沉睡。硕大的银月低挂在天幕上,投射下清冷的光晕。四下里,房舍一片模糊。城市东北角,破烂的房屋间一个黑暗的小巷之中,本就已经极深的阴影似乎突然之间又浓了几分。
然而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破得不能再破的贫民区臭巷。东北区的城防兵也大都只在还看得过去的几条街道上“仔细巡查”一番。开玩笑,南界堡位于大陆腹地,而现在早已没有了兽人的威胁,难不成还会有特大的盗贼团来攻击这牢不可破的雄城吗?因此,所谓的“巡城兵”不过是些换了装备的三流军团罢了——兵员大都是些预备兵。每晚巡逻的,只有些人缘不好或是实在不想继续待在营地的预备兵——近些年,无论哪一股势力,对军纪的要求都是骤然提升,倘若随意离营,少不了要吃一顿鞭刑。
极浅的阴影从小巷掠出,竟是一波接连着一波。不过多时,破旧的街道仿若被置于火炉之中,空气中充满了细微的扭曲和阴影。远远地,骂声和酒气传来;那细微的扭曲活动起来,沿着长街向北,一点点接近了声音的源头。拐过几个街角之后,阴影已经缓缓缀在十几个兵铠鲜丽的士兵之后。
这群城防兵仍在吵闹着,享受着夜巡贫民区带来的唯一的福利——几杯廉价麦酒从身体散发出去所带来的迷离感觉,同时缓缓在几条街之间做着毫无意义的循环运动。间或有粗俗的词汇从他们口中蹦出,却对身后的阴影没有半分影响。那模糊的光影此刻更是难以辨认,好似化为了夜风的轨迹,彻底地融进了夜色之中。
在不知是否难捱的喧嚣或是寂静中,巨月慢慢滑到了正空,显得更加的硕大和明亮。
紧跟在城防兵之后的阴影突然间急剧运动起来,乃至于发出了一些细细的声响。有着几分清醒的几个老兵油子转过身来,正想大声叫骂并耍耍威风,却陡然间浑身一紧,莫名其妙的止住了声音,脊梁泛出寒意。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四肢一下子冰凉了。
黝黑的天幕如旧,寒夜的风声不断。但清幽的月光,却已经随着那硕大的圆月一起,消失无踪。夜空头一次显得这么深邃幽暗,又隐隐的泛着血色。
难道是眼花了么?
但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
阴影不再是阴影,空中,数个鲜红的光点浮现。下个瞬间,长街上划过几道凄艳的光带——那艳红似乎比彩虹还要耀眼,带来的却是骤然的寂静。街心的一干城防兵倏地失声,静默中,血肉所滋养的花朵无比炫目地绽放开来。那情景仿佛十几条生命粲然一笑,旋即便被铁般冷硬的天幕和夜色所收摄。
一阵细碎之声。
寒风中,只剩下染血的长街。
——
今夜该当无眠。
索伊思凝视着窗外一点点爬升的银月,暗自祷告着,却又忍不住想到。
许多个满月的夜晚,他凝视着月亮直至天明。月,是圣殿的一切,也是他的信仰。作为孤儿的他从小对月亮有一种奇特的情感。像是儒慕又像是爱恋般的朦胧情愫时常令他整夜仰望夜空,尽管有时繁星远比银月更为璀璨。
但今夜更有一种异常的焦躁困扰着他。直觉而不是经验促使他保持清醒,也使他没办法同其他人说起这浅浅的不安。
月在缓慢而坚定地升着。这个圣殿的后起之秀雕像般伫立着,一时痴痴无语。
窗户右上角新织成的蛛网的主人还未有收获,但一只小小的白色飞蛾已经在劫难逃。索伊思的目光收回到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身上,却没有半分怜悯或是同情。
刹那间,森寒的战意缓缓从他体内渗出,尽管他的心绪比那陷入蛛网的飞虫更加紊乱。理智和优秀的习惯驱使之下,示警声打破了黑夜中虚假的安宁。
索伊思感觉得到同伴们并无损失,并且已经全都戒备起来;但他竟然全无坚定或是激昂的意志。战斗已经不可避免了,不安与惊惶却像是融进了他的血液,在全身上下每一处角落奔腾。
蓝色河湾之外,血红的眼眸陡然燃烧起来。
索伊思简单又实用的金色铠甲之下,一丝丝比战甲更加明亮耀眼的光华升腾流动着;伴随着长剑出鞘的清鸣,他整个人急速地向着街道掠去。石砌的墙壁对他来说,却比纸糊的屏风还要脆弱。蒙蒙的金辉在夜色中无比刺目,似能驱除四周浓稠的黑暗。
然而夜仍然持续着。
鲜血的腥味充斥了他的鼻腔,暴怒和死亡的气息在游荡,但没有一丝哀嚎或呻吟。异样的静默令索伊思感到压抑而紧张,他看了一眼被掩映在黑暗中的红眼蜥蜴人,又紧握紧了一下剑柄。发觉这并非已知的任何一种智慧生物,他反而觉得更加轻松。
也许史书上也会留下他索伊思的大名呢。
一边在心里转着滑稽的念头,索伊思化作流光,向蜥蜴人们掠去。那几只蜥蜴人一开始并未妄自行动,此刻却纷纷身形暴闪,四只结成一队迎向他的攻势;另外四只却借着同伴的掩护绕开了索伊思,扑向蓝色河湾。看着蜥蜴人的速度,他心中一紧。固然它们不是他的对手,但勒莫一干人等却绝对会被这些玩意儿打个半死。
要快!
金色的长剑喷薄出浓浓金芒,索伊思急速回转,刺向逃开的最后一只蜥蜴人。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剑轻易命中了目标。但剑下的蜥蜴人早有准备似的,硬生生用脑袋承受了这一剑。长剑直没而入,索伊思的惊人气势却也同剑刃一般,寸寸受阻,直至骤停。
蜥蜴人尚未死去,坚利的前爪死死扣住了剑柄。随即,索伊思感觉到后背几股大力传来。铠甲一阵光华氤氲,四只蜥蜴人如受重锤,纷纷飞退,旋即不顾从爪间飞洒的深蓝血液,再次从几个方向袭上。
索伊思知道已摆脱不了这些恐怖的生物,飞速抽剑,和四只蜥蜴人战作一团。金色剑光四射间,几只蜥蜴人很快洒出更多鲜血,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它们与索伊思的对峙。
惨叫声从旅舍中传来,索伊思不动声色,手中的剑更快了几分。
然而这些蜥蜴人仿佛没有痛觉与恐惧,机械般的压榨着身躯中每一丝力量,速度与技巧反而有提升的趋势。尽管知道此时应该保留体力,力求完成使命,但索伊思还是忍不住提升了力量。
一时间昏暗的街道也为之一亮,金焰流淌间,四只蜥蜴人僵硬地飞起,落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发出这惊人威势的同时,他忽地叹气。
也许在银月被黑暗吞噬的时刻,结局就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