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凛冽的北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呼呼两下,就像蝴蝶飞舞旋转着落在屋顶砖瓦之上。
沈家屋子门前的院子里蹲着一个穿着棉衣棉裤的小胖娃,他正眼珠子滴溜溜地瞧着屋顶上被风卷上去的枯叶子。
这一蹲就蹲了好些时候,腊月天冻地寒,冻得他两只小手通红,可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依然满脸坚定的蹲在那里。
门内的妇人瞧着这小子一声不吭,从窗户探出脑袋,冲他招招手,“阿宝,快进屋来,外面风大。”
阿宝还是不吭声,蹲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门内的妇人急了,脸上突现怒意,大声道:“你进不进来,不进来,今晚就没你的饭吃。”
阿宝这才噌地站了起来,一听没饭吃,眼眶一下就红了,瘪着小嘴冲进屋子抽搭搭道:“娘亲,阿宝要吃饭饭。”
那妇人看他这样,也是心疼,语气温柔了许多,“好好,等你二哥哥回来,就开饭。”
阿宝想着有饭吃了,一下子又欢快起来。
屋子内的另一个妇人却漫不经心地道:“还是大姐心宽,一心把那野种当亲生的,就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感恩图报了。”
被她唤作“大姐”的妇人是怀县沈家镖局大当家沈崇华的夫人陶春娇,而这正说着话的是沈崇华纳的小妾冯桃。
陶春娇是怀县陶员外的女儿,也算是大家闺秀,后来陶家没落,她便嫁给了县城有些实力的镖局二当家沈崇华。
没过多久,镖局的大当家出意外坠落山崖,在危难之时,沈崇华一人主持大局,他的能力看在镖局兄弟的眼里,推举他坐上了大当家的位置。
而冯桃却是青楼出身,虽然一把年纪还风韵犹存。
但她小肚鸡肠、言语刻薄,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陶春娇当然不会将她放在眼里,而又听她这般数落沈家二公子,当即斥责道:“这些话你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罢了,要是传出去,传到老爷的耳朵里,恐怕就不大好了。”
冯桃虽然言语恶毒,却也懂得忌讳这两个字,本来是想挑起她心中不快,不想反道被斥责一番,当即闭上嘴,尴尬地苦笑一声。
陶春娇不再说什么,继续绣着绢丝,冯桃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起身去屋外透透气。
她刚走出房门,就见大门“吱呀”一声被谁推开了,一个清秀俊逸、肤色白皙的年轻男子匆匆走了进来。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冯桃扬起下巴,傲气地看了来人一眼。
那人见到冯桃,礼貌地唤她一声“二姨娘”。
冯桃淡淡地“嗯”了声。
屋子里的陶春娇听见外面的动静,忙放下手里的绢丝,探头出来,笑眯眯地道:“修文回来了啊。”
沈修文笑道:“大娘,孩儿刚收到父亲和大哥的信,大概三天后他们就能到家了。”
“真的?”陶春娇一听,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你父亲和修云这趟镖去了大半个月,这下可好了,马上就回来了,我得好好准备准备,买几条大鱼红烧不错,你大哥最爱吃鱼了。”
沈修文走进屋子,阿宝见二哥哥回来了,一下兴奋得拍起手来,“二哥哥回来,可以吃饭饭了。”
沈修文瞧着他胖乎乎的模样,忍不住上去捏了一下他的脸蛋,笑道:“有没有想二哥哥?”
阿宝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想,阿宝想……”他还未说完,瞧着窗外飞上屋顶的那片枯树叶子被风一卷,又落了下来,眼中一喜,蹬蹬地跑了出去。
陶春娇忙着去厨房烧饭,冯桃也不能光闲着,巴巴地跟了进去。而阿宝却是蹲在屋檐下认真地瞧着那片飞来飞去的叶子。
沈修文走到阿宝身边,看了一眼那皱巴巴的枯叶,心头有些懊恼,忽然开口就对虚空说道:“要是你再捣乱,我就把你收了。”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有些诡异,要是被外人听见,恐怕会以为这堂堂沈家二公子得了什么疯病不成。
只见那片叶子突然抖了一抖,刷的就落在了地上,任凭风如何的刮,就不见它半点儿动静。
沈修文很满意地笑了笑,阿宝却见那叶子不动了,眉心拧在了一块儿,抬起头满脸的严肃。
“二哥哥,你在和谁说话?”
沈修文愣了一愣,突然嘿嘿一笑,“你听错了,二哥哥没说话。”
……
晚饭后,外面的风刮得更厉害了。沈修文回到房间坐在床边,看着摇曳跳动的烛火,突然有些哀伤。这种哀伤来得有些没道理,明明方才还心情愉悦呢。
像他这样的人,要钱有钱,要身份有身份,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本不应该有什么伤心之事,可偏偏这个时候,就莫名的感到一阵悲哀。
“你在为我难过吗?”
虚空中传来一声凄凉的哀叹。
沈修文浑身一怔,抬起头来。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未尝没有道理。
看来自己的情绪是被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了。
沈修文扯动了一下嘴角:“你打算留在人间一辈子?”
“人都死了,哪里还有一辈子。”
话音落下,只见烛火跳动的阴影下,一个娇美温婉的女子从空无一人的前方缓缓地走了出来。
这女子名为“向雪”,却并非她的真名。这是沈修文给取的,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名什么,而沈修文之所以为她取名“向雪”,是因为三年前她突然出现,正逢寒冬腊月的大雪天。
“这辈子没了,你还有来生,还有下一辈子。”沈修文有些有气无力地说道,“只要我打开往生门,你就能回到阴间去。”
这样的话,这几年他也没少讲,讲多了连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婆婆妈妈,像个大姑娘似的。
真他娘的烦!
但他竟然不厌其烦的又讲了一遍。
“你也知道人鬼殊途,这两年你避开阴差不回阴间不入轮回,阳间阳气太盛,要是你继续留下来,要不了多久你就会魂飞魄散的。”
说到这里,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刮子,这话又不是没对她讲过,要是她肯回去早就回去了,还需要自己苦口婆心再说一次?
那美丽的女子眸中无缘无故落下泪来,虽然这泪滴落下来时化为虚无,但沈修文切切实实感受到她内心的苦涩。
“修文,不知为何,每每提到生前之事,我都会忍不住落泪,我觉得有一种执念让我一定要留在阳间,就算魂飞魄散,我也要留下来;况且我的执念太深重,就算现在我回到阴间,一样会被打入地狱道,那种生不如死不得超生的惩戒,还不如让我了却心愿再回去。”
《鬼行录》上有所记载,怨灵之所以为怨灵,是因为灵魂脱离躯体本就无知无觉,而那些放不下前尘往事,在死后还有记忆的魂魄大多是由于生前之事积怨不散,或是于心未了,才会执着的留在人间。
要是怨煞之气化解不了,又或者对阳间抱有太多的留念,执着于前尘,就算回到阴间,也会受到相应的惩戒。
所以这也是沈修文为何不强行打开往生门送她回去的缘故。只是人鬼殊途,阴阳两隔,她在阳间的日子越长,魂识就会每况愈下,照这样下去,最多再有一年她就支撑不下去了,或许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沈修文只道:“今年末了,还有七个月就是七月十五,我会尽量帮你。”
向雪的这种情况十分特殊,她没有生前的记忆,却执着的留在人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执念莫名的支撑着她留下来。
沈修文觉得她可能是只于心未了的孤魂野鬼,但由于某些原因,而忘却了前尘往事。一般来说,地狱之门不会为死于非命的孤魂野鬼而开启,所以就会成为游离在人间的无主孤魂。
只有一年之中七月十五,阴气大盛之时,阴差才会来阳间将这些孤魂带回去。
但他心里却是清楚得很,要是七月十五之前还没找出症结所在,一旦被阴差发现她刻意躲避,等待她的将是更为残酷的惩戒。
女子闻言温婉一笑,福了福身,道:“多谢沈公子。”说罢,她转身消失了。
沈修文觉得她生前一定是个脾气温柔的富家小姐,不过他倒是没听说附近有哪家的小姐死于非命。见那女子走了,他便一头栽进被窝里,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枕下摸出一本诗词,一本正经的看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沈修文就出门了。父亲和大哥不在,镖局的生意全权由他负责。说起沈家镖局,在方圆数百里还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父亲沈总镖头的名号那是响当当的,就连附近山头的土匪头子都要礼遇三分。
而沈家的生意也决计不只镖局一家,比如怀县城里的沈家米铺、云月客栈和醉仙酒楼也都在沈总镖头的名下。
沈修文是怀县名副其实的大户出身,街坊见到他,都尊称一声“沈二公子”。
不过,沈修文的身世却是街边茶馆津津乐道的话题。
据说沈修文生母的身份十分神秘,是沈崇华在宅子外养的女人,后来为他生了个白白净净的小子,当然就是沈修文了。
沈修文十来岁时才认祖归宗,他的生母福气浅薄,没享几天福就重病去世了。
不过他倒也争气,这么多年帮忙打理沈家生意不说,还以乡试第一名的成绩中举解元。
关系还不错的几个兄弟都眼红巴巴地笑称他“沈秀才”,殊不知心中酸水直冒,巴不得自己也能中个举人试试。
说起沈修文的几个兄弟,在怀县倒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刘家棺材铺的少东家刘大安,苗家卖死人钱替死人做法事哭丧的苗浩然,合着一本假正经的镖局沈二公子,号称“怀县三杰”。
只不过沈修文绝不承认自己是假正经,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凡尘俗世中照耀正道的曙光,时常把“天下为己任”挂在嘴边,就像是终有一天,他会为天下苍生诛妖邪,披荆斩棘匡扶正道一样。
刘大安和苗浩然常常在背后笑他脑子有病,可这脑子有病的人却考中解元,着实心有不平,沈修文却是一副堪破红尘的淡然模样,“本想中举就好了,竟不小心考了个解元,实在是……”
结果话来没说完,就被刘大安和苗浩然俩人给揍了。
不过,这俩人哪能真的揍沈修文一顿,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他们三人那可是开裆裤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