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曾问我,为何世人都道女子多情,却不见我说何曾碰到过女子身携“念”,反而皆是男子?虽然我对一个小和尚居然能问出情感方面如此深奥的问题而感到非常的诧异,但还是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虽我也不大懂得凡人的七情六欲,但我认为:“大概男子思路清晰,目标明确,而且意志力强大,相中什么就一条路追到黑的居多。而女子更多是目标模糊,往往谁对自己好就随谁走了!你看那卖花的小香养的那只猫没有?小香日日抱在怀里,当个宝贝是的,可每次我拿甜糕喂它它就跟我走了,是一样的道理。”
我们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是在一个午后,天阴沉的厉害,路上行人寥寥,因天气寒冷,大家大多拥在酒家喝酒吃暖锅,百越城中的暖锅十分有特色,尤其以太和楼最为有名,即是每桌都是一个方灶,灶内有炭火,炭火之上置一高足双耳青铜大簋,把食材一股脑的倒进去煮,边煮边食,搭配米酒和店家秘制的酱料,又暖又热闹,十分受欢迎。可惜我虽感觉不到饥饿,但却尝得出味道,所以遇到美味的便吃的多了些,我又不同那些可以幻化皮相的师兄师姐们,以至于眼见着腰身丰腴起来,不得不拉着十方干巴巴的只去喝茶。所以说自古以来,无论凡人还是异类,但凡是雌性的,为了美丽是可以忍受任何痛苦与磨难的,这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是女子却又是这等禁不住引诱的物种,一来这淡季的茶楼实在是萧索的厉害,二来十方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何等委屈的看着我,搞得我好像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一般,三来隔壁的酒家热腾腾的暖锅味道飘过暗沉阴冷的街道,飘到冷清的茶楼,如无数小钩子钩着我和十方的味蕾,我尚可安坐,十方却似再也撑不住了,相对无言的对望了半晌,终是扔下茶壶奔去太和楼。
但或许这个晚来天欲雪的时候,大家普遍更加喜爱这个地方,以至于太和楼上下两层食客爆满,加之来往的伙计上菜的,串桌卖甜酒的,卖佐酒小食的,瞎老伯拉着胡琴与女儿卖唱的等等,想挤进去找个位子倒也颇有些难度,不过好在我不吝惜银钱,甩手扔给伙计平日里几倍的赏钱,那伙计果然迅速找了一方桌子与我们,居然还是个相对清静的偏隅,果然还是银钱好使啊!
我喜爱这里的甜酒,卖甜酒的是个年方十七的姑娘,名叫媚娘,她酿的甜酒有各种花香味道,这个季节都是放在院中几个时辰或是索性埋在雪中,冰冰甜甜的,搭配暖锅再好不过,所以媚娘几乎每日都来这里兜售。我十分钟爱一种叫掌信樱的花香甜酒,据媚娘说,这种花只长在人迹罕至的深谷中,且在常年不见日光的石缝中生长,十步之内必有一种人脸蛇身的妖物出没,它空谷幽兰的特殊味道吸引着山中走兽前来,这人脸蛇身的妖物就靠捕食这些走兽而生。
媚娘一边麻利的把一壶冰好的甜酒放到桌上,一边笑道:“所以啊,要想喝到这掌信樱味道的甜酒,只有媚娘一家,绝无分号的哟!”
一旁临桌的食客听罢嗤笑一声:“如此说来,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怎么采到这花的?爷们可是南蜀倒卖山货的商人,一年有倒有五六个月待在深山里,从来没听过这种叫掌信樱的花,也没听过有什么人脸蛇身的怪物,小姑娘尽管胡说,当爷们都是孩子不成?!”
说罢一桌的人哄笑着附和:“小姑娘去的哪里的山?梦里梦到的不成?哈哈哈……”
媚娘却是不甚在意,只颇有些意味的莞尔一笑:“媚娘自有妙法,客官只管喝到嘴里是正经,管什么如何采得!”
大家嬉笑了半晌也就罢了,甜酒售卖的很快,媚娘挽着空空的篮子走到我身边,拂袖放到桌上一只天青色梅瓶,瓶身有些暗色,瓶口有黄泥封口,看着像是存放了许多年了。媚娘笑笑与我说道:“我猜今日定会碰上姑娘,于是特地拿了这瓶酒,这是三十年前谷中掌信樱花王开花,我费尽心思才得了些许花,只酿了两瓶埋在花下土中,一直舍不得挖出来,这几月姑娘每每照顾我的生意,看得出来倒是真喜爱这甜酒,索性就取一瓶送与姑娘,也算我们有缘罢。”
我自是喜不自胜,心想这异类与异类之间还能有这么客套的桥段真是不多见,这媚娘原是深谷中一小小花仙,第一次见时我就已经知晓,她也自然是晓得我的一只魅,大家见面相顾一笑,倒也默契。我摸索着身上有无可做还礼之物,可我平日半件首饰也懒得戴,也无香扇小坠之物,除了一身衣衫和钱袋别无他物,我正一筹莫展尴尬之时突然瞥到了进入埋头进食状态的十方,透过暖锅蒸腾的雾气,只能看到个小半个锃亮的光头,时而一双筷子迅速夹起暖锅中已经煮熟的食物,那露出的半个光头就会随着咀嚼一动一动,他的腕上缠了一串佛主,我隐约记得是瓢住持经常随身携带的那一串,随即一把握住十方的手取了下来塞到媚娘手里,还在大嚼的十方尚在茫然,我已像媚娘回施一礼:“这是一位高僧随身之物,算不得什么,媚娘且收下,权当我的回赠之礼”
媚娘脸上扬起笑意,举起珠子细看,笑道:“这位大师可不一般,媚娘就先谢过姑娘了!”
说着挽起空篮子与我们浅礼了礼含笑而去。
十方目送媚娘出了门,又歪头思考乐半晌,这才期期艾艾的问:“……阿九,你刚刚是不是抢了师父留给我的珠子?”
“十方你设想一下,如果我大大方方的向你要那串珠子,你给是不给?”
十方复又歪着头想了想,接着点了点头:“……给的”
“所以啊!既然最终那珠子一定是属于我的,那么我抢过来和你自愿给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是中间过程的不同罢了,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十方依旧茫然的歪着那颗小光头,显然还在做思考。
我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们佛家是不是有句话叫殊途同归?你仔细想想你师父教化的那些佛理,那些佛经上的东西你只管念却根本不懂其中奥义,我亲自演示给你看,你再仔细想想是也不是这个道理?”
我噼里啪啦的一通乱讲,心想再加把劲,争取早点把十方绕晕,耶!
这时只听得临桌一声轻笑,随即仿佛再也忍不得一样接连笑了起来,我有些恼意,随着声音望去,透过屋里层层叠叠的雾气,只见一位身着靛蓝色织锦男子背对着我们而坐,看身姿颇有些临风玉树的意思,只是现正肩膀一抖一抖明显是笑话,当即哪管什么风姿,只是瞪着他。
我本欲忍下来,可那人一笑就再也没停下来,后来更是连酒杯都拿不稳了,攥着拳头抵着桌子,又不敢笑太大声音,否则看上去就像个失心疯一般,大约他也顾及于此,但又忍得实在辛苦,腰间玉带系着得玉佩长穗随着身子晃来晃去,看的我实在难受。
十方这时已经不再考虑珠子的事,忙着从暖锅里捞一种他十分偏爱的黄色菌子吃,捞的汁水飞溅,我挪挪板凳远了一些,仍是能溅到我这里,复又挪挪板凳又远了些,一挪再挪,终于挪到了那男子的身后。我深深吐了口气,调整了脸部表情,摆出个自认为轻松的神态来,转过身轻轻拍了拍他。
那男子正笑的喜不自胜,蓦地顿住了不断耸动的肩膀,僵硬了半刻,终是缓缓转过身来。那个时候,怎么说呢,冬日,天近黄昏,欲来雪,路上少行人,只有这间凡世的小店尚
有人间烟火气,热闹而又实在,鲜美的食物和芳香的酒给这个寂寂冬日填上了生活的气息,就在这间小店中,刚有一个小小花仙送了一瓶喜欢的甜酒给我,继而又看到了一个身携带“念”的蓝衣公子,本想使出方法来拿练成妄生丹,结果那公子转头过来,我却突然间好似与这个世界有了牵扯一般,似曾相识的桥段,似曾相识的脸,似曾相识的略挑起的轻笑的眉眼。
所以不怨我当时呆住了,因为做了魅的我竟是第一次有了如此鲜活的感觉。
后来我就此事问过十方,换做是他,他会怎么想?
这个呆萌的小和尚终于清醒了一回,他说,阿弥陀佛,再简单不过,世间万物既有牵扯,那这个牵扯的存在即永存,那位施定是你前世的身边之人。
对,我当时也是这样认为,所以从一开始,我便认定了他是认识做魅之前的我的,并且很熟,并且关系很难说。一旦心里清楚了此等牵扯,那他的任何细枝末节在我眼里都是有深意的,听师父说过,人死后凝结成魅,相貌并不会改变,这个人假装不相识,虽隐藏的很好,但眼中划过了一瞬难以言说的神色,转瞬即逝。
我担心的是不知此人与我是好的牵扯还是坏的牵扯,看他千辛万苦的找到变成魅的我却假装不认识就可以看出,他的执念大概与我有关,因如果是个关系一般的人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受到惊吓,手指着我不可思议的问你……你,你不是死了吗?!但他没有,如此可见前世的关系实在斐然,但我又不能大方的坦白问,喂兄台,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的?若是我与他结的是恶缘,有比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什么的,此人一看不能伺机而动,大家当场拔刀相向,凭借我和十方实力,岂不是自寻死路?所以我当即决定,大家先客套客套再说。
那蓝衣兄台尚不知我这一大段的内心独白,调整过僵硬的表情,勾起嘴角,连带着眉眼都一齐弯起来,本来属冷峻的面部轮廓却生生做如此大力的表情,显然是不常做的,以至于控制不好力度,看起来怪怪的。
“姑娘何事?”听得出来他特意把声音放柔和,生怕唐突了我一般。我随即更加恐慌,一个相貌还算出众的偏偏公子,依着我的审美,比我那幻得一身佳公子皮囊的如此臭美人称风伯君的师父都要俊美三分,甚至我一直以为如十方这类人畜无害的呆萌的小孩子才能有清澈的眼,倒不想这位兄台也如繁星入眸,芝兰玉树一般。
我费力的吞了吞口水,一下变得期期艾艾起来:“这位……兄,兄台,我们这里有,嗯,有黄色的和棕色的菌子,你要一起吃吗?”
蓝衣公子:“……”
十方:“……!!!”
我一定是神思困倦了,嗯,一定是的!不然怎会口中说出的话脑中完全不知情!在如此尴尬的境地,我竟还能分神瞧了瞧十方的反应,果然,他听得我要请人同食他最爱的菌子,立刻表现出一个出家人不应有的贪念的焦急来,我当即用眼神安抚了十方,叫他放心,不会有人抢他的菌子。
待再与蓝衣公子对上目光,他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半晌,眉眼复又弯起,极轻的笑了一声:“却之不恭,在下,扶华,叨扰姑娘了!”
扶华,真是个好名字。
于是,扶华大刺刺的坐到我们的桌子,我见与他同桌还有两个面无表情垂手而坐的同伴,刚要招呼同坐,扶华一个眼神撇过去,那两人顿时一僵,头垂的更低。扶华笑道:“那是家中随侍,我不在才会自在些,不用理他们”,复又转身吩咐伙计加了一些食材,细心的为我和十方布菜,十方停了停咀嚼的小光头,瞪着扶华看了半刻,合十道:“施主,善哉,善哉……”
扶华合十回了一礼,且笑不语。
那一餐吃的十分尽兴,这么一个翩翩公子在一旁倒酒布菜,实在享受,关键最后还是扶华结账,就更让人欢喜了。
在席间偷偷回忆了在薛府后院学到的本事,关于如何与一公子见面后再有后缘的方法,想了又想,最后决定把那一瓶媚娘赠与的甜酒暂且不饮放入怀中。待出得太和楼时,天已下起雪来,纷落的雪花寂落无声,房舍街道已是白茫茫一片,此时天色已半黑,太和楼门口的红灯笼在雪地中映出一小片昏暗的红光,偶有吃喝尽兴的人出得门来,纷纷裹紧了衣裳,步履匆匆的归家而去。我哈了口白雾,觉得此时此刻如此美好,我因感不到寒冷,一向穿的单薄,那日只穿了一件的浅浅鹅黄色衣裙,在漫天的飘雪中转了几圈,笑嘻嘻的捧了几捧雪玩。
十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我的红油纸伞递给我,我摸摸他的小光头表示赞许,十方回了我一个“有什么事赶紧办!”的眼神,踱着小方先走开了一段。
扶华一直目光跟随着我,虽嘴角含笑,但眼睛里却有着一些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在。我撑开那把红油纸伞遮雪,这抹红色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实在醒目,扶华蓦地一震,那眼中的情绪好似溢了出来。
“我这有瓶掌信花味道的甜酒,十分难得,是卖酒的媚娘特地留给我的,我很喜欢,下次,要不要一起尝一尝?”
我大概地脑补了一下画面,一个容貌还算清秀的女子,在漫天的飘雪中独自撑着一把红油纸伞,俏生生的问下次可否再约,我觉得,但凡是个男子都不会拒绝。
果然,扶华笑意更深,抬手示意随侍把大氅拿来,前来与我披上,仔细的系上带子,把大氅上镶着白狐狸毛边的兜帽戴在我头上,说:“好,我就住在河西巷的广源客栈,姑娘大可随时来找在下同饮”
兜帽太大,毛边又甚重,我费力的把脸露出来“就这么说定了?”
扶华重新帮我整理好氅衣,笑着点了点头“说定了!”
我很想告诉他其实我不冷,但是又不想拂了人家的好意,终究浅施了一礼,执伞而去,走了好一段,忽然想起尚未告之我的名字,遂回身,见扶华负手而立,仍在原地动也没动,雪愈加大了,隔着纷落的雪已看不清容貌,我对着他喊道:“我叫红伊,别忘了!”
扶华抬手挥了挥表示知晓,我欣慰的转身追上十方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