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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金世成(1)

金世成,长山人,素不检,忽出家作头陀。类颠,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伏啖之。自号为佛。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诃使食矢,无敢违者。创殿阁,所费不资,人咸乐输之。邑令南公恶其怪,执而笞之,使修圣庙。门人竞相告曰:“佛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

异史氏曰:“予闻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为‘全世成佛’,品至啖秽,极矣。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济,南令公处法何良也。然学宫圮而烦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炭焉。方将篝灯,适友人招饮,遂扃户去。至友人所,座有医人,善太素脉,遍诊诸客,末顾王生九思及董曰:“余阅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实甚。”共惊问之。曰:“某至此亦穷于术,未敢臆决,愿两君自慎之。”二人初闻甚该,既以为模棱语,置不为意。

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故忘扃键,入室,未遑燕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人,则腻有卧人,大愕,敛手,急火之,竟为姝丽,韶颜稚齿,神仙不殊。狂喜,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大惧,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问:“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仙人怜恕,”女笑曰:“何所见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又笑曰:“尾于何有?君误矣。”引董手,强使复探,则髀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态蒙胧,不知所见伊何,遂诬人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然疑其所来无因。女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尔时我未笄,君垂髫也。”董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十年不见,遂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五年,翁姑相继逝,又不幸为文君,剩妾一身,茕无所依。忆孩时相识者惟君,故勉来相见就。入门已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以待君归。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自得,月余,渐赢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乃惧,复造善脉者诊之。医曰:“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为之针手灸脐,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怫然曰:“勿复相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药独寝,甫交睫,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内,妻子火守之。梦如故。窥女子已失所在。积数日,董吐血斗余而死。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妾遐思之邻也。渠旧与妾善,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畏,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欢待。居数日,迷惘病瘠。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冥府,泄此幽愤。七日之夜当炷息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将委沟壑,或劝勿室也。”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不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来,拨弃之。夜又梦董来,让其违嘱。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之。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耶?”王言不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人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信巫家作厌禳耳。”女彷徨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子,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逡巡下榻,仆地而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来曰:“我诉诸法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复令还生,皮囊何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

龁石

新城王钦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幼入劳山学道,久之,不火食,惟啖松子及白石,遍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渐复火食,犹啖石如故。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成,如啖芋然。母死,复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庙鬼

新城诸生王启后者,方伯中宇公象坤曾孙,见一妇人入室,貌肥黑不扬。笑近坐榻,意甚亵。王拒之,不去,由此坐卧辄见之。而意坚定,终不摇。妇怒,批其颊,有声,而亦不甚痛。妇以带悬梁上,淬与并缢。王不觉自投梁下,引颈作缢状。人见其足不履地,挺然立空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颠。忽曰:“彼将与我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乃止,如此百端,日常数作,术药罔效。

一日,忽见有武士绾锁而入,怒叱曰:“朴诚者汝何敢扰?”即絷妇项,自棂中出。才至窗外,妇不复人形,目电闪,口血赤如盆。忆城隍庙门中有泥鬼四,绝类其一焉。于是病若失。

陆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人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皆起。俄,负判人,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负之去。

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噫!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锧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燕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冥司诵读,与阳世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

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已,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枧,颈血犹湿。陆立促急人,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瓜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听,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复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

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鞫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赋,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公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朱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授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豪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窅然而逝。白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来,谓夫人日,“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业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簿。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目瞑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日沉,日潜,日沏,日浑,日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斲况加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人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天,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邀,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快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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