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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余德(4)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去。未几而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个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见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衿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搏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急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人邑庠。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柳秀才

明季,蝗生青兖间,渐集于沂,沂令忧之。退卧署幕,梦一秀才来谒,峨冠绿衣,状貌修伟,自言御蝗有策。询之,答云:“明日西南道上,有妇跨硕腹牝驴子,蝗神也。哀之,可免,”令异之。治具出邑南。伺良久,果有妇高髻褐帔,独控老苍卫,缓蹇北度。即燕香,捧卮酒,迎拜道左,捉驴不令去。妇问:“大夫将何为?”令便哀恳:“区区小治,幸悯脱蝗口。”妇曰:“可恨柳秀才饶舌,泄吾密机。当即以其身受,不损禾稼可耳。”乃尽三卮,瞥不复见。后蝗来,飞蔽天日,然不落禾田,但集杨柳,过处柳叶都尽。方悟秀才柳神也。或云:“是宰官忧民所感。”诚然哉。

水灾

康熙二十一年,苦旱,自春徂夏,赤地无青草。六月十三日,小雨,始有种粟者。十八日大雨沾足,乃种豆。一日,石门庄有老叟,暮见二牛斗山上,谓村人曰:“大水将至矣。”遂携家播迁,村人共笑之。无何,雨暴注,彻夜不止,平地水深数尺,居庐尽没。一农人弃其两儿,与妻扶老母奔避高阜。下视村中,已为泽国,并不复念及儿矣。水落归家,见一村尽成墟墓。入门视之,则一屋独存,两儿并坐床头,嬉笑无恙。或谓夫妻之孝报云。此六月二十二日事。

康熙三十四年,平阻地震,人民死者十之七八。城郭尽墟,仅存一屋,则孝子某家也。茫茫大劫中,惟孝子嗣无恙,谁谓天公无皂白耶?

诸城某甲

学师孙景夏先生言:其邑中某甲者,值流寇乱,被杀,首坠胸前。寇退,家人得尸,将舁瘗之。闻其气缕缕然;审视之,咽不断者盈指,遂扶其头,荷之以归。经一昼夜始呻,以匕箸稍稍哺饮食,半年竟愈。又十余年,与二三人聚谈,或作一解颐语,众为哄堂;甲亦鼓掌。一俯仰间,刀痕暴裂,头堕血流。共视之,气已绝矣。父讼笑者,众敛金赂之,又葬甲,乃解异史氏曰:“一笑头落,此千古第一大笑也。颈连一线而不死,直待十年后成一笑狱,岂非二三邻人负债前生者耶?”

库官

邹平张华东公,奉旨祭南岳,道出江淮间,将宿驿亭。前驱白:“驿中有怪异,宿之,必致纷纭。”张弗听。宵分,冠剑而坐。俄闻韦华声入,则一斑白叟,皂纱黑带,怪而问之。叟稽首曰:“我库官也。为大人典藏有日矣。幸节钺遥临,下官释此重负。”问:“库存几何?”答言:“二万三千五百金。”公虑多金累缀,约归时盘验。叟唯唯而退。

张至南中,馈遗颇丰。及还,宿驿亭,叟复出谒。及问库物,曰:“已拨辽东兵饷矣。”深讶其前后之乖。叟曰:“人世禄命,皆有额数,锱铢不能增损。大人此行,应得之数已得之矣,又何求?”言已,竟去。张乃计其所获,与所言库数适相吻合。方叹饮啄有定,不可以妄求也。

酆都御史

酆都县外有洞,深不可测,俗呼阎罗天子署。其中一切狱具,皆借人工,桎梏朽败,辄掷洞口,邑宰即备新者易之,经宿失所在。供应度支,载之经制。

明有御史行台华公,按及酆都,闻其说,不以为信,欲人洞以决其惑,人辄言不可。公弗昕,秉烛而入,以二役从。深抵里许,烛暴灭。视之,阶道阔朗,有广殿十余间,列坐尊宫,袍笏俨然;惟东首虚一坐。尊官见公至,降阶而迎,笑问曰:“至矣乎?别来无恙否?”公问:“此何处所?”尊官曰:“此冥府也。”公愕然告退。尊官指虚坐曰:“此为君坐,那可复还。”公益惧,固请宽宥。尊官曰:“定数何可逃也?”遂检一卷示公,上注云:“某月日,某以肉身归阴。”公览之,战栗如濯冰水。念母老子幼,泫然流涕。俄有金甲神人,捧黄帛书至。群拜舞启读,已,乃贺公曰:“君有回阳之机矣。”公喜致问。曰:“适接帝诏,大赦幽冥,可为君委折,原例耳。”乃示公途而出。数武之外,冥黑如漆,不辨行路,公甚窘苦。忽一神将轩然而人,赤面长髯,光射数尺。公迎拜而哀之。神人曰:“诵佛经可出。”言已而去。公自计经咒多不记忆,惟《金刚经》颇曾习之,遂乃合掌而诵,顿觉一线光明,映照前路。忽有遗忘之句,则眼前顿黑;定想移时,复诵复明。乃始得出。其二从人,则不可问矣。

龙无目

沂水大雨,忽堕一龙,双睛俱无,奄有余息。邑令公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又为设野祭。犹反复以尾击地,其声塥然。

狐谐

万福,字子祥,博兴人也。幼业儒。家少有而运殊蹇,行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乡中浇俗,多报富户役,长厚者至碎破其家。万适报充役,惧而逃,如济南,税居逆旅。夜有奔女,颜色颇丽。万悦而私之,请其姓氏。女自言:“实狐,但不为君祟耳。”万喜而不疑。女嘱勿与客共,遂日至,与共卧处。凡日用所需,无不仰给于狐。

居无何,二三相识,辄来造访,恒信宿不去。万厌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实告客。客愿一睹仙容。万白于狐。狐谓客曰:“见我何为哉?我亦犹人耳。”闻其声,历历在目前,四顾即又不见。客有孙得言者,善诽谑,固请见,且谓:“得听娇音,魂魄飞越,何吝容华,徒使人闻声相思?”狐笑曰:“贤哉孙子!欲为高曾母作行乐图耶?”诸客俱笑。狐曰:“我为狐,请与客言狐典,颇愿闻之否?”众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辄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门户萧索。主人大忧,甚讳言狐。忽有一远方客自言异国人,望门休止,主人大悦。甫邀入门,即有途人阴告曰:‘是家有狐!’客惧,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卧,见群鼠出于床下。客大骇,骤奔,急呼:‘有狐!’主人惊问。客怨曰:“狐巢于此,何诳我言无?”主人又问:“所见何状?”客曰:“我今所见,细细幺麽,不是狐儿,必当是狐孙子。”言罢,座客为之粲然。孙曰:“既不赐见,我辈留宿,宜勿去,阻其阳台。”狐笑曰:“寄宿无妨,倘小有迕犯,幸勿滞怀。”客恐其恶作剧,乃共散去。然数日必一来,索狐笑骂。狐谐甚,每一语,即颠倒宾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戏呼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会,万居主人位,孙与二客分左右座,上设一榻屈狐。狐辞不善酒。咸请坐谈,许之,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狐笑曰:“我故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孙掩耳不乐闻,客皆言曰:“骂人者当罚。”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著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大臣以狐对。王言:‘此物生平未尝得闻。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一主客又复哄堂。”二客,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流毒若此?”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遂为群吠所乱,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一骡,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乃臣所见;骡生驹驹,是臣所闻。”举坐又大笑。众所不敌,乃相约:后有开谑端者,罚作东道主。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万曰:“何如?”孙曰:“妓女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合座属思不能对。狐笑曰:“我有之矣。”众共听之。曰:“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四座无不绝倒。孙大恚曰:“适与尔盟,何复犯戒?”狐笑曰:“罪诚在我。但非此,不成确对耳。明旦当设席,以赎吾过。”相笑而罢。狐之诙谐,不可殚述。

居数月,与万偕归。及博兴界,告万曰:“我此处有葭莩亲,往来久梗,不可不一讯。日且暮,与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万询其处,指言:“不远。”万疑前此故无村落,姑从之。二里许,果见一庄,生平所未历。狐往叩关,一苍头出应门。入则重门叠阁,宛然世家。俄见主人,有翁与媪,揖万而坐,列筵丰盛,待万以姻娅,遂宿焉。狐早谓曰:“我遽偕君归,恐骇闻听。君宜先往,我将继至。”万从其言,先至,预白于家人。未几,狐至,与万言笑,人尽闯之,而不见其人。逾年,万复事于济,狐又与俱。忽有数人来,狐从与语,备极寒暄。乃语万曰:“我本陕中人,与君有夙因。遂从尔许时。今我兄弟至矣,将从以归,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

雨钱

滨州一秀才,读书斋中。有款门者,启视,则皤然一翁,形貌甚古。延之人,请问姓氏。翁自言:“养真,姓胡,实乃狐仙。慕君高雅,愿共晨夕。”秀才故旷达,亦不为怪,遂与评驳今古。翁殊博洽,镂花雕绩,粲于牙齿,时抽经义,则名理湛深,尤觉非意所及。秀才惊服,留之甚久。

一日,密析翁曰:“君爱我良厚。顾我贫若此,君但一举手,金钱宜可立致。何不小周给?”翁默然,似不以为可。少问,笑曰:“此大易事。但须得十数钱作母。”秀才如其请。翁乃与共人密室中,禹步作咒。俄顷,钱有数十百万,从梁间锵锵而下,势如骤雨,转瞬没膝;拔足而立,又没踝,广丈之舍,约深三四尺已来。乃顾语秀才:“颇厌君意否?”曰:“足矣。”翁一挥,钱即画然而止。乃相与扃户出。秀才窃喜,自谓暴富。顷之,入室取用,则满室阿堵物皆为乌有,惟母钱十余枚寥寥尚在。秀才失望,盛气向翁,颇怼其诳。翁怒曰:“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作贼!便如秀才意,只合寻粱上君交好方得,老夫不能承命。”遂拂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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