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揿灭了香烟︰“说实话，如果在现实世界里，我不会主张你要孩子。因为传宗接代的观念已经和恶劣的气候环境，以及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格格不入。在十分糟糕的背景下，即便我们百般溺爱孩子，也不能给孩子蓝天白云、清新的空气和没有污染的青山绿水。就个人而言，我不希望我的儿女在人口超载的城市里，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劳命奔波，为了生存在恶性竞争中耍尽高明或拙劣的手段，直至被扭曲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折磨得五体投地，彻底丧失自我。可是在这个空间里，生儿育女是很纯粹的事情。真正的幸福历来都很纯粹。哦，在你怀孕和哺乳期间，记得提醒我别在你面前抽烟。”我瞅了瞅她的腹部，“你猜猜孩子学说话时会先叫妈妈，还是爸爸？”
黑蜘蛛抿了抿嘴︰“不管先叫谁，你都是一家之主。”她瞟了瞟四周，“我有些后悔没有特意为了约会挑一套衣服，”她戴上手套，拎着小提包站起身来，“我去补补妆。你可以乘机抽支烟。作为你的女人，我不会很苛刻地约束你。另外，以后叫我丽萱。”
我轻点了一下头。
为人父母是人生十分值得荣耀的一件事，尽管这其中会有很多忐忑不安，为了养育孩子不论在任何环境下也要付出很多艰辛，但孩子是未来的希望，却不是拖累和负担。
我看着黑蜘蛛走进餐厅，点燃一支香烟，享受着夜幕下的安宁。将来如何抚育孩子，让我滋生了一系列设想，但最实际的是在即将展开新的旅程之时，我向黑蜘蛛表明了态度，希望我的坦诚，能打消她的所有顾虑。
我一贯认为，现实有时像一头张牙舞爪的饿狼，一旦胆怯，很容易使人迷茫和沮丧，从而丧失进取的锐气和生活的希望。
面对困难和挫折，我从来不会寻找理由，而是想方设法解决问题。原因很简单，在登山的过程中，没有任何理由让人停滞不前。人生也是这样，时光不会为任何人制造的任何理由停留。
在我浮想联翩时，餐厅里突然响起了两声枪声。随后我看见很多食客慌不择路地从里面跑出来，坐在我周围的一对对情侣，有的条件反射地抱头蹲在桌子下，有的互相拉扯着逃跑。
我看着安保人员们手持警棍和手枪涌进餐厅，却没有看到黑蜘蛛的身影，不禁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我欲站起来去餐厅一探究竟，一群安保人员抬着血流如注的一男一女走出来，匆匆上了电瓶巡逻车。
紧张的气氛中，一个打扮时尚的女人抽着细雪茄走出餐厅，沿着一片狼藉的地面走到我面前，踢开一个滚落在地的水果，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博士，真没想到你的漂亮女友连约会时也携带大口径手枪，和这样的女人调情应该非常刺激。呆在你身边的女人一贯都很野蛮吗？”
我淡淡一笑︰“有的女人过不惯平庸的日子，总是焦虑不安和分外敏感。男人则会在机械的生活中显得迟钝。”
女人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翘起了腿︰“怪不得我的两个同事只是想邀请你的漂亮女友喝杯咖啡，想不到她立马就开枪了。”她徐徐吐出一口烟雾，“有这样的女人在你身边，真为你感到幸运。博士，翡先生让我代他向你和你的团队致意。”
我心里一沉，竭力保持镇定。
女人拖过桌上的烟灰缸弹了弹烟灰，姿态优雅地说︰“既然你和你的团队在途中经过洵山，与翡丽女士打过交道，想必已经对静滴组织以及鬼母计划有所耳闻。”她瞥了我一眼，“别担心你的漂亮女友，我只不过是想和你推心置腹的谈谈，她会毫发无损地回到你身边。”她十分轻松地向我伸出手，“我是金咏仪，很高兴在这样的夜晚见到你。”
我礼貌性地和她握了握手。
“有人在不辞辛劳地探索人类的过去，有人却在处心积虑地毁灭人类的未来。这似乎是一个矛盾的命题。”金咏仪开门见山地说，“博士，我不否认自己是静滴组织的一员，然而我不是你的敌人，甚至连对手都称不上。”
“可是我们也不是朋友。”我拿起桌上的烟盒装进衣袋里，“很抱歉，金小姐，我还要赶路。”
“我担保不会耽误你的行程。”金咏仪唇边滑过一抹微笑，“有时萍水相逢的人所提出来的建议，会终身受益。”
我想了一下︰“不知你有何指教？”
“不敢，”金咏仪撩了撩头发，“在大千世界里，历来有见识的人都很少，你是我所敬佩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所以我愿意敞开心扉，跟你聊聊，仅此而已。”
我观察着她的神情︰“金小姐，你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是否说明鬼母计划已经在现实世界中全面实施了？”
金咏仪摇了摇头︰“博士，其实我们应该先聊聊为什么会产生鬼母计划？”她偏头看了看几对狼狈不堪，在安保人员疏导下离开的情侣，“瞧瞧，灾难来临时，不管在什么环境下，几乎没有人还能顾及体面。”她坐正身子，“在现实世界里，几十年前我们就必须面对一个问题，即随着不可再生资源的枯竭和新能源掠夺式的开发，又一场席卷全球的战争在所难免。战争总是以多种形式展开，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人能够幸免。可是挑动战争的，不是公众，是制度催生的蛀虫和寄生虫，这两类人在世界的舞台上喧嚷，炫耀权力，炫耀金钱和财富，肆无忌惮的挥霍无度。而被他们任意蹂躏的世界，到头来无数被剥削和压榨的人，成了腐朽制度的陪葬品。因此才有一轮又一轮的天灾人祸。”她玩弄着手中的雪茄，“曾经我见识过那些蛀虫们怎么玩弄伎俩，怎么任意制造通货膨胀，怎么处心积虑地开业，又怎么带着强盗式的微笑侵吞了大笔财富后宣告破产。官商勾结开发的结果，就是制造了各种污染和各种危机，然后让公众承受越来越多的苦难。有多少在浮华背后的血泪故事，每天都在饰演。而泯灭的，是正义和良知。”她抬头看了看夜空，“世界上每天都在产生这样那样的灾难，可是没有任何一个政权在灾难发生时，首先考虑的是救死扶伤，而是如何维护政权稳定。在国家意志面前，民众的生死从来都得不到保障。可是为了国家利益，政治上抑或经济上乃至军事上的冲突造成的战争，自始至终要让公众来承担，直白地说，公众永远是炮灰。博士，处在打着各种旗号为所欲为的利益集团的统治下，公众要做什么选择呢？太多的人只有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一部分人只有醉生梦死，自甘堕落。无论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惟有在扭曲的制度下屈服。说的好听一点就是妥协。博士，一旦涉及到个人利益，在任何环境下的人，都会变得自私和狭隘。人性的丑陋莫过于此。”
我点了点头︰“确实。”
金咏仪抽了一口雪茄︰“我的丈夫是一个钢琴家，也是世界绿色和平组织的一员。他为了筹款治理被污染的江河，四年以前开始了世界巡演，这过程中也发表保护环境的演说。很快他被一些国家和大型化工企业列入黑名单，然后在一场演奏会后，被枪杀在街头。一直以为过着幸福生活﹑衣食无忧的我，一夜之间就沦为了寡妇。残酷的命运驱使我重新思考人生。这就是我加入静滴组织的原因。”她倒了一杯果汁喝了一口，“博士，坦率地说，静滴组织是一个民间组织，是一自救的组织。这个组织的宗旨，仅是不甘成为腐朽堕落的世界的陪葬品。我今天现身和你结识的原因，是想给你一些忠告。你带领你的团队所进行的考察，发掘出的内容，让人触目惊心。至少，我所知道的一小部分内容，就令我目瞪口呆。顺便说一句，我拥有六个学位。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在以后的发掘中，请你和你的团队针对考察中的内容，进行过滤性透露。别被居心叵测的政权和利欲熏心的组织利用。特别是你要多保重，注意人身安全。”
我闭了闭眼睛︰“谢谢你的忠告。”
金咏仪放下脚，舒展了一下身体︰“博士，请你重新审视人类的未来，权衡鬼母计划。”
我转了转眸子︰“在我的意识里，造成全民堕落的原因，由来都是教育失败造成的恶果。文明体系的这个环节在精神上遭受到腐蚀和污染，那么人类必将没有未来。可是用以暴制暴的方式摧毁旧有的体制，以及利用极端手段毁灭大多数人，并不是开创新世界和崭新的文明体系的好方法。直观地说，利用人类的尖端武器毁灭世界，所造成的灾难，只会导致人类灭绝。因为在极端环境下，动植物会变异生存，人类却不具备迅速防御变异的条件。这是不同生物的特性在不同的自然环境下所决定的。”
金咏仪凝神思考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抬腕看了看表，起身和她握了握手︰“金小姐，人在旅途，理应不计较得失。但我依然对我的女友给你的同事所造成的伤害表示歉意，后会有期。”
金咏仪展露出一个微笑，击了击掌。
一会儿，黑蜘蛛拎着小提包匆匆从餐厅走出来，快步走上来挽住我的胳膊。
我对金咏仪笑了笑，与黑蜘蛛并肩往前走︰“马上就要当妈妈的人了，你能否改改你的脾气……”
黑蜘蛛侧脸看着我︰“哪方面？”
我闭上了嘴。
浩洁的月光洒在路面上，给人温馨之感。我聆听着海浪拍岸的声音，放下黑蜘蛛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
我知道未来要面对无数的坎坷，可是我不会向命运低头。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未知的世界里求索。
或者，根本没有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