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寝宫的时候,也是孤独的。
秋日的下午,疾风暴雨之后,梧桐树上的雨滴,又从上落到下面的叶子上,接着坠到青石地面上,滴滴答答地一直未停。屋子里也显得很沉闷,很压抑。
刘奭从床榻一侧捧起了《论语》的简册,这是老师萧望之亲自抄写的。今天,他读《季氏将伐颛臾》一章,又看到老师在上面用朱红圈出的句子,不禁又落下泪来,继而哭泣成声,好在身边没有人。
老师之死,是他终生的遗憾,让他懊悔,让他自责,又让他无可奈何。
他最感激的是,老师在人生最紧要时刻给了他信心,给了他力量,使他在遭受父皇毁灭性打击后能迅速地振作起来。老师告诉他,为人君,要有主见,自己认定是正确的就一定去做。老师不怕与先皇唱反调,竭力地开导他,为政治国要旗帜鲜明,不能儒道兼用,更不能儒法兼用,行则必行儒家之术,不用法术。为君,要率先垂范,以德治国,少用严刑峻典,这样的做法才合古制,顺天意,得民心,才可能为大汉开辟一片新天地。
想当年,刘奭做皇太子时,宣帝重用文法之吏,对违禁的官员严加惩治,动辄施以酷刑,令天下官民胆战心惊,整日里无所事事,唯恐触犯了哪条汉律。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好张扬,好发牢骚,却因一点小事就被腰斩。闻讯后,刘奭也不寒而栗,又觉得身为太子有必要规劝父皇。他鼓足了勇气去见父皇,结果是失魂落魄,铩羽而归,差点丢了太子的宝座。
“父皇,恕儿臣直言。”
父皇有些不耐烦:
“说,你说。”
“儿臣以为您用酷吏太多,杀伐过重,会激起天怒人怨的。”此刻,刘奭已看到父亲眉头紧锁。
“依儿臣之见,官员应多选用仁慈温和谦逊礼让的儒生,施行王道,礼乐治国,教化天下——”
还没等他说完,宣帝勃然大怒:
“胡说!汉家自有汉家的制度,从高祖以来各位先帝都是杂用王道与霸道,刚柔相济。怎么可以仅仅采用西周的德政,单纯靠教化来治理国家呢?”
接着,用轻蔑的语气说:
“那些俗儒孤陋寡闻,异想天开,不合现实,却喜欢搬弄是非,颂古非今,徒有其名,不堪大任,朕怎么能用他们呢?朕怎么能用他们呢!”宣帝骂的是儒生,可刘奭觉得就是在骂自己,骂的抬不起头来。
后来,刘奭听说,宣帝因为此事而对太子非常不满,曾经长叹道:
“若问将来有谁把大汉天下搞乱了,我担心,那个人一定是这个太子,这个太子!”
这件事远没有结束,宣帝把它看做与大汉王朝存亡息息相关的事情。他一度想用淮南宪王来接替太子,只是念及刘奭母亲许后早年与自己共度患难,又不幸早亡,不忍因废掉刘奭而对不起亡妻,才让此念头作罢。听到消息后,刘奭又惊又喜又怕,也就此消沉起来,不再挂念国事了。每当想起母后,他就感伤自己身世处境,总是独自落泪。
太子太傅萧望之在此关头,让他度过了难关。
此时,想起老师,刘奭慨叹,有他老人家在,也许自己就不会犯这种那种错误了。因为他是伯乐,既然可以相得刘更生这样的千里马,更能觅得陈汤这样的万里驹了。可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当年,就是面对同一个恩师,自己居然在两个月内犯下了前后矛盾自打嘴巴的大错误,导致老师含冤而去。他想起来,就脸红;想起来,就又要落泪,想起来,就捶胸顿足。
初元二年冬十月,刘奭下诏:“国家要兴盛,就必须尊师重傅。朕的老师前将军萧望之教育朕八年之久,辅导朕以经书,功劳卓著。朕封给他关内侯的爵位,封地八百户,每月初一十五上朝即可。”他对老师恩遇有加,意在给天下人做表率,建立起尊师重教的风气。
初元二年十二月,也就是才过了不到两个月,弘恭、石显先是摒除了萧望之的得力干将刘更生,然后又对刘奭说:
“萧望之对圣上此前处罚不满,自己不言语不表态,却让儿子上书,这种做法显然是欺君,大不敬。即使他是太傅,也该好好地教训一番了!否则,无法树立起皇上的威严。”
刘奭派人一查,确有萧望之之子萧伋为其父上书之事。转念一想,教训一下,也未尝不可,这样可以让老师做人更规矩一些,更深沉一些。可万万没有想到,老师是刚烈之人,宁折不弯,毅然决然,饮鸩自尽。刘奭悔之晚矣,他觉得,老师死得那么悲壮,那么,似乎是在张扬着自己作为学生的虚伪和作为皇帝的无能。
捧着简册,刘奭却无法看清老师的笔迹,因为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刘奭一板一眼地读着,脑海里出现了早晨上朝的画面。看似满朝文武济济一堂,多数人是徒有其名。珠崖有乱,没有人挺身而出去剿灭,反倒都争着劝皇上丢掉那块蛮荒无用之地,于是,就开了危险的先例。现在可好,四夷一个接一个,都要学珠崖,脱离大汉,或是勾结在一起,共同对付朝廷,越来越难以应对了!
刘奭又看到,老师画了大红圈的几句话: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老师定有深刻的体会,刘奭也明白他的用心。现在的天下贫富不均,土地兼并严重,王公大臣起了极坏的带头作用,让做皇帝的也无可奈何。一遇天灾人祸,天下民怨沸腾,刘奭只得下罪己诏,可于事无补,连标都治不了,何谈治本?想起来,刘奭就头痛。要是老师和他的班底还在,甘陈二将不走,局势总不至于像眼下这么糟吧?他明知是在做着无用的假设,可还是继续去幻想。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细品一下,在这一点上,老师与陈汤不同,大概是文武之臣各有眼光吧?就是听了老师的话,刘奭对呼韩邪单于以礼相待,羁縻怀柔,和亲招安,维持了北方边塞的安宁。可这是久远之策吗?同样的政策可不可以用到郅支和西南夷身上呢?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祸起萧墙?细细品味后,刘奭居然冒了一头冷汗。彗星地震频现,水灾火灾不断,大臣无故冤死,百姓饱受饥荒,种种天灾,也必然带来人祸啊。想一想,外戚、宦官和儒生们,不管打着什么旗号,都喜欢结成朋党,名义上是辅佐圣君,实际是结党营私,为乱朝纲啊!宫中之祸,必然殃及天下啊!
读到这里,刘奭感到心头又堵又闷,于是,长叹一声,又把简册放到了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