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车就开始偏离街道,然后驶上了一条小路,沿途可以看到很多车停在路边,隔着很远已经可以听到哀乐声。
大伯告诉我说:“这是去董家的别院,董家老太爷还在世,所以只能选在这里操办。待会儿机灵点。”
我点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把嘴闭上。很快我就看到一栋装饰豪华的房子,在山坡上巍然耸立着。修建风格偏于传统,但又别具一格,另有一番风味。
前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和外面都站满了人,等灵车一到,这些人立刻都围了上来。这些人里面,有的我能叫出名字,有的从来没看到过,但我敢肯定,巡岭有头有脸的都来了。董家二爷的葬礼,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得要走上一趟。
虽然我知道这些人不是在等我,但看到这么多人围过来,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
大伯好像是看出了我的胆怯,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忙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下去。下来以后,我很熟练地站在车门旁边,接着就有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撑着下车来,站到了我的前面。
人群前面立刻迎过来一个中年人,他的头发梳得油光瓦亮的,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西装,没有那种中年男人该有的啤酒肚,看上去就是传说中的成功人士。加上他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很容易就可以猜出他的身份。
董将臣的大哥,董家长子:董将华。
他很自然地握住大伯的手,说了声:“有劳唐师傅了。”
“客气。”
“里面请。”
“不急,先请董二哥下车吧。”
大伯今年已经六十多岁,比董老太爷的岁数也小不了多少,这声“二哥”倒不是敬畏董家,而是出于的一种习惯。
他说过,一个人从光着身子来到世上,再光着身子离开,不带来多少,也不带走什么。这一声尊称是让死者走得“安心”,让他知道自己留下了名声;也是让家属“舒心”,是外人对于死者的一种肯定。
一句话费不了多少口舌,何必吝啬呢?
董将华点点头,没有勉强,然后抬起手轻轻地往后面招了招,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就看到他身旁又走出来一个同样穿着黑色衣服的男子,然后高声道:“请二爷回家。”
这一带头,他身后的人立刻跟着吼道:“请二爷回家。”
这么多人突然来一嗓子,到把我吓了一跳。
我注意到这些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左袖上带着白布,怕是有一两百号人。这是喊灵,不是死在家里的人,最怕的就是把魂也丢在了外面,所以家里的晚辈一定要让他听到声音,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声喊下去,立刻就从人群里走出来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还有一个披麻戴孝的直系亲属,打开后车门外下抬冰棺。
大伯不经意的拍了我一下,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反应过来,然后上去帮忙。
董家有这么多人,倒也不差我这点力气,只是运灵的要帮着把死者送进灵堂,不然“他”就会一直留在车上,这是规矩。我大伯肯定不可能抬得动,所以必须我去。而我大伯很久不接这活了,我这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凑上去的时候,就看到那个戴孝的年轻人的脸。
董将臣的儿子,董敬星。
董将华很早就出去经商,儿女都在外面,董家这一辈就看着董敬星。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董敬星从来不参与家里的事物,在外面也不主动惹事。以他的背景,要在学校里拉起一票人是很轻松的,但他却像个独行侠,虽然说不上冷漠,但也算不得热忱,很少主动去接触人。
虽然在学校里属于同一级,但我和他基本没有交际。他是重点班的学霸,拿奖学金拿到手软的人物,而我是一等学渣。我高中经常请假,以至于在我有幸参与班级考试的时候,倒数第二名都会对我发出源自内心的微笑。
董敬星算得上是个怪人。
他本身长得很帅,无论是对发型还是服饰都很讲究,所以从入学以后就很夺人眼球。学校里无论是高三的学姐还是高一的小师妹,不管是清纯的还是热辣的,追他的女生都不在少数。但他从来都是直接拒绝,也不会主动出击,简直像个绝缘体。占了这么好的资源还不出去拱白菜,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太优秀的人总是招人嫉妒,于是就开始有传言说他是个弯的。这种事本来是图个娱乐,没想到还真有好事者分析,说得有理有据,连我都要信了。
有一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就听到有两个人在那议论,而董敬星竟然刚好也在附近。当时就看见他拿着饭盒朝那两人走去,以董家的血性,我们都以为是要进行一场厮杀了,激动得不行。
结果却让我们大失所望,他根本不和人红脸,而是坐到对面和别人讲道理,简直让我等围观群众叹为观止。
当时我就想,他要不是严谨得过分,就是迂腐得可爱了。
董家的底子是黑的,第三代却是这副模样,难道是故意在洗白?
我脑子转得飞快,脚下也没有停,跟着把冰棺抬起灵堂。
灵堂是提前就弄好了的,几个“道士”等着冰棺一放下,就开始操弄起来。大伯是看风水的,和这些人并不冲突,而且很多时候因为被一个老板请来,彼此之间还会有合作。
所以我和这些人也很熟,他们在这附近很出名,价位算得上很高的了。
这会儿按理说应该是要为死者换上寿衣了,可我往冰棺里一看,发现已经换好了。看董将臣的脸色,至少已经在冰棺里呆了一天,既然忙着从浙海赶回来,怎么会在那边就为他换好衣服呢?看上去倒像是为了刻意隐瞒什么。
而且也没有人提这个问题,抬棺的人一退出去,就有女家属扑倒在冰棺周围开始“哭丧”。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扭头想问大伯,发现他正坐在大厅的角落里和一个老人说话,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大伯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谦逊的笑,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而那种笑又是夹在皱纹里,就像越酿越香的米酒,使得他说话有一种天然的说服力,为他这个“工作”加了不少分。
我走过去,大伯看见我过来,就指着我对那老人介绍,道:“这是我侄子,老三家的。”
“唐伯然的儿子?”
大伯点点头,然后对我说:“叫董爷爷。”
我是第一次看见董家老太公,虽然不知道大伯是真的和他们有交际,还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但还是恭敬地叫了一声董爷爷。
他看了我一眼,道:“不错,是个好小子。”
董老太爷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身上穿着唐装,身子骨看上去倒比大伯还硬朗。说话一板一眼的,表情虽然不太严肃,却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一看就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
丧子之痛有多难忍我不清楚,但以董老太爷的身份,居然坐在这个角落里不出去,把接待的工作全部交给了大儿子,心中的想法已经是相当明了了。
死去的人固然悲切,活着的人何尝不遭罪。生与死的轮回,千百年来又有几人可以堪破,离别,从来是对人最大的折磨。
我本来是想问一下大伯换寿衣的事,看这样子也不好打扰了,再者现在是在冰棺里,就算真的有问题,等正式入棺的时候也会发现的,我就没必要现在多事了。
我过到另一边去,就看到灵堂前只有董敬星一个人在跪着烧纸。
他的整个身子都藏在孝衣里,把背挺得笔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简直冷静得有些可怕。董将华的儿女,一个都不在。如果是没来得及赶回来还好,如果是其他原因,那可就免不得让人多想了。
不管他和他父亲的关系是好还是坏,董将臣的离去,都意味着他失去了一座靠山,一个臂膀,一个后盾,一个支持。
他有这样的家世,就注定了他未来的路不会好走。
就算董将华待他如亲儿子,也免不得发生其他事情。像他这样的家庭,他的父亲离开了,他要背负的东西会太多太多。
我看着他没有变化的脸,依稀能够感觉到在那下面隐藏着的波涛汹涌。我突然有些难受,看上去这么瘦弱的肩膀,到底能担起多少重担。他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里,又能够走得了多远。
我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但我永远不敢小看了人心。
董敬星站起身来,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安静地看着冰棺,我突然觉得我需要说些什么。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他的背一下,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有突然想到,他这样的人,未必需要这些安慰。于是我只是说了两个字。
“节哀。”
我注意到他楞了一下,然后外面有吵闹的声音传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他起身出去。
在他转身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谢谢”。微乎其微,却真真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