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行是昨天从盘蛇谷出发,今天一早与七十一军副军长陈明仁赶去老鲁田参加宋总司令现地勘察和敌前宣誓的。昨天以前,他就奉命把部队隐蔽集结在保山蒲缥西面惠仁桥东面的打板箐、盘蛇谷之间。这是十分险要的地段,李根源在《曲石文录》的《永昌府属历史上之遗迹》一文中,就曾记载:“盘蛇谷,保山县属蒲缥打板箐下,两山壁立,中有道路,窄险非常。相传武侯征南时,火烧藤甲兵于此”,“哑泉水,在盘蛇谷旁,即武侯征南之哑泉也,旁立有碑,题日‘哑泉’。”
洪行小时候在湖南宁乡西冲山乡一面种田,一面看《三国演义》时,就对以下情节十分感兴趣,诸如“前到一泉,人马皆渴,争饮此水,……及到大寨时,皆不能言,但皆指口而已”,“孔明大惊,知是中毒,遂自驾小车引数十人前来看时,见一潭清水,深不见底,水气凛凛,军不敢试……老叟答曰:‘军所饮水,乃哑泉之水也,饮之难言,数日而死”’。又如:“山险岭峻之处,车不能行。孑L明弃车步行,忽到一山,望见一谷,形如长蛇,皆危峭石壁,并无树木,中间一条大路……”那时洪行就想:有这么奇特的地方,等以后长大了,非去看看不可。
果然,如今他作为一个抗日将领,率领自己的部队,在激战之前进入盘蛇谷、打板箐集结,待命越过怒江,歼灭穷凶极恶的日寇,收复河山,这是多么绝妙的历史巧合!他率部进入盘蛇谷时,见这里的地势要比《三国演义》上描写的险恶得多。峡谷两边笔直的崖畔上,一簇簇,一堆堆势如垒卵,龇牙咧嘴的大黑石,随时都可能崩下来。从谷底望天,只见一线碧空在乱云飞渡中使人觉得山在摇,地在晃。一阵热风从谷口刮来,使洪行忽然记起罗贯中对此地的描写:“时值五月,天气炎热,南方之地,分外炎酷,军马衣甲’皆穿不得。”字字真情,一点不假!”洪行禁不住赞叹。
“看看哑泉去。”他想。于是带着几个护兵,拐过几个弯,在一处乱草丛生的古道旁,果然见到了哑泉。据说是当年诸葛亮竖的“哑泉”碑,被历代风雨的侵蚀,已经斑驳陆离,那个“泉”字,已被青苔覆盖,模糊不清,要不是那个“哑”字还依稀可辨,谁也不知道这是闻名中外的“哑泉”了。洪行用一根棍子扒开绿茵茵的水草,低下头细细一看泉中水,虽不是“一潭清水,深不见底”,却也蓝茵茵的“水气凛凛”,分外吓人。
“你们五人在这里轮流站岗,任何人都不能饮用此水,你们用刺刀把碑上的青苔刮掉,把‘哑泉’这两个字再弄得明显些!”洪行对卫兵下令。
“此地不可久留。”洪行环视两边绝壁,心中想:“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谷,好在一二日之内就要发起总攻,离开这个既阴森又闷热的鬼地方。”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一个电话兵跑来呈给他一份电话记录,要他赶往惠通桥东岸老鲁田主峰参加集团军的宣誓仪式。“这倒是顶新鲜的,看来我们的总司令是横下一条心了,早该如此!”洪行心中说着走出盘蛇谷,到打板箐给一一六团团长交代任务后,到蒲缥乘车往由旺风驰而来。
一路上,洪行的心情很不自在。“他妈的!在这紧要关头,只给老子一个加强团!”他想,“哼!不给一兵一卒,老子也照样杀鬼子!”他又暗自宽慰自己。
洪行的牢骚不是没有缘由:第六军虽下辖新编三十九师,预备第二师,但预备第二师前些天配属给二十集团军的五十四军去了。三十九师虽然有一一五、一一六、一一七三个团,但归洪行指挥的只有一一五团和一一六团的两个营,而一一七团却配属七十一军去了。“把老子摆在两集团军结合部这样重要的位置上却不满五千人,怕老子夺取青天白日勋章么!”想到这里,他的无明火又燃烧起来。
不知为什么,也许洪行不是黄埔出身吧,蒋介石总是对他爱不起来。前年八月,洪行指挥预备二师在腾冲马站街和固东街之间的双山打了一次漂亮的伏击战,一举歼灭日军二百多人,是腾北游击时期最大的成果。当时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和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联合向蒋介石发了为洪行请功的报告,但电报发出去后如石沉大海,老蒋充耳不闻。第二次在腾冲地盘关决战,洪行和彭劢打出了中国人的军威和国威,大败日本儒将松本。李、宋二人又为他请功,但蒋介石一见“决战”两个字就反感,说:“我十万、几十万部队尚不能和日寇决战,你一个小小的杂牌预二师和日本人决什么战!”所以,他收电报后,发来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训示:“……预二师战斗宗旨是游击,为远征军在最艰苦的条件下打游击积累经验,地盘关决战之类事再不可行,给日军重创必招致我江防阵地重压而影响全局,令你部在不重创敌人的原则下坚持游击。蒋中正”。
后来.李根源去到重庆,多次向蒋介石面陈洪行斩杀日寇的动人事迹,大智大勇的指挥艺术,夸奖洪行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为应付李根源的喋喋不休,老蒋才说:“有李老热情推荐和担保,给他个师长当吧。”而他私下却对何应钦说:“我黄埔学生中竟很少有像洪明达(洪行另名)这样的虎将,李老头(指李根源)从不推荐过一个黄埔学生当将领,如果洪行是我的学生,早提拔为兵团司令了。”
这里只说洪行的吉普车到了大观石三岔路口,恰逢七十一军副军长,他的老同学、老同事陈明仁在这里等他。陈明仁是专程从由旺赶来的。他知道他的这位老战友,原预备二师的老搭档(他俩都是预备二师的创建人)在腾冲把日寇打得心惊胆战、闻风丧胆。洪大胡子由于杀敌心切,把斩杀日寇当成了为国民报仇雪恨的最大乐事,因而对家眷很少关顾。这情况,洪行的夫人张乾芬已向陈明仁唠叨过多次:“陈大哥,你就不能叫你的大胡子兄弟回来休息两天?老在前边冲呀杀的,连孩子们都不认识他了。”
“这正是你们一家和我们民族的幸事,如果我们全国的抗日将领都废寝忘食的生方设法杀日寇,早就把日本鬼子熬光了。”陈明仁说。
激战前夕,当陈明仁在由旺集团军司令部听到黄杰给洪行打电话,要他参加明天在怒江东岸的老鲁田搞敌前宣誓时,立即驱车来到大观石三岔路口等待洪行,要同他一起利用短暂的几个小时去安顿一下家属。否则,大战开始后,且不说从来不会惜身躲命的洪大胡子生死未卜,而且一见日寇眼睛就红、杀性就起的洪行,就再也顾不到家中老小了。
“我在华容道上等候老弟多时,走,我们忙中偷闲,到乾芬那里喝两杯。”陈明仁握住洪行的手说。
“副总司令打电话……”洪行说。
“那是明天的事。”陈明仁打断他的话,“我想今天下午乾芬会敬你我三杯,预祝我们旗开得胜的。”
“大哥有此雅兴,兄弟应该奉陪。”
“坐我的车吧。”陈明仁说着又吩咐洪行的司机,“你把车开到由旺向黄副司令报告,就说我和洪师长到保山城去了。今晚十二点准时回到司令部来。”说完与洪行跳上车,向保山坝急驰。
二十天前,腾冲抗日县长张问德就从漕涧把他的弟媳张乾芬一家五口接到保山易罗池边的腾冲会馆来了。为什么在腾冲土生土长的张问德会有一个远在湖南省宁乡县西冲山乡角鹿村铎山的弟媳呢?原来一九四三年春天,张问德就同原预备二师副师长洪行在高黎贡山戳通天那座擎天石峰下结拜成了兄弟。被蒋介石称为“全国最有骨气的读书人”的张问德时年六十四岁,斩杀日寇不眨眼的“中国战神”洪行四十一岁。他俩由于长期在腾冲并肩战斗,相互敬慕,爱国心、仇敌胆把他们连在一起,结成血肉般的战斗情谊。张问德每次翻越高黎贡山到保山来,都要去漕涧看望洪行一家老小。洪行的小女儿出世的时候,张问德的夫人刘淑媛还从驻地易罗池腾冲会馆翻山越岭到漕涧去按腾冲的风俗“送祝米”,一提篮鸡蛋,一截小花布,几斤红糖,并细心照料在产月中的张乾芬,直到满月,妯娌二人才依依不舍地洒泪而别。这使在腾冲和日寇日夜苦战的洪行万分感动,他发誓说:“不消灭侵腾日寇,不使腾冲人重返家园过太平日子,誓不为人!”
说起洪行的子女的名字,也是颇有意思的。一九三七年七七抗战爆发,洪行把大女儿洪漫霞、二女儿洪虹送到她们的外婆家,只带着张乾芬随军征战,转战大江南北。为了歼灭日寇,收复失土,巩固国权,他把在军中出生的长子取名为洪固权(现为湘潭文化局长、音乐家、戏剧家)。他常说:“我为国家民族南征北战,是为建立一个新中国,永远国泰民安。”他把次子取名为洪立新,三子取名为洪国平,最后在云南泸水漕涧出生的小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呢?洪行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满意的,后来还是李根源向他道喜时一句话提醒了他:“你给我们云南添了一只凤凰!”洪行高兴地一拍大腿,就给小女儿取名为洪滇凤(如今立新、国平、滇风均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这虽是闲话,也足见洪行爱国爱民的崇高情操和思想境界,并非只会冲杀的一介武夫。
且说陈明仁和洪行驱车到易罗池旁的腾冲会馆时,已是午后。二人一跨进门,只见张乾芬正在屋檐下替预二师的胡升恒营长补衣服。陈明仁一见大为惊奇,一位师长太太,在黎民百姓眼中也算是贵人了,别的军官太太都在摸牌九、打麻将,有使唤不完的、丫头和传令兵,而她却在为部下补衣服。“乾芬此举,实属罕见!”陈明仁不禁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