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蔻儿与池韶笙,也算得上是有缘无分的一对怨偶,当然,那是曾经。
据大夫人说,当时才三岁的池韶笙,犯了点小错被他爹打急了眼,偷偷跑到小蔻儿家里,躲在石磨后面不敢出来。彼时云大夫人已大腹便便,正端着豆子往石磨处走,冷不防被这小子吓的一个激灵,一个没忍住,在石磨前,生下了云蔻儿。所以其实,他们的缘分,打出娘胎就结下了。
自那以后,池韶笙便时时往小蔻儿家中跑,待她比亲妹妹更甚。云蔻儿同他一起,下水摸鱼虾,上树掏鸟窝,故而长成现在这样一个假小子同她的影响是绝对分不开的。池韶笙小时长得虎头虎脑,甚是讨喜,可小蔻儿偏偏觉得他不是虎而是猫,便自小唤他“猫哥儿”。他总是骄傲地强调他的名字是“池韶笙”,这是他爹花了三十个铜板,请村里的姜秀才取的名字,寓意“韶华时便得步步高升”。
“猫哥儿猫哥儿”,云蔻儿这样叫了他七年。七岁那年,北方大旱,村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放眼望去,光秃秃的,野菜、树根、野牲畜,能吃的全吃了。朝廷的赈灾之粮总不见发下来,村里的人饿得两眼发绿之时,却听得皇上正在进行声势浩大的南方巡狩。
村里的人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想要离开村子避荒,却总是有狗仗人势的官兵阻挠,很显然有官员隐瞒灾情、知情不报,想从上头讨得一点“治理有方”的夸赞。
夏天还好对付,到了冬天,眼看着村里几个老人熬不住,一个个的去了。南方的一些人贩子时常在村子里转悠,终于有几户人家挨不住,拿自家的孩子换些大米。女孩子换一袋大米,男孩子换两袋大米。那些所谓的大米,不过也是石头大米各占一半。
猫哥儿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个顶个饿得面黄肌瘦。猫哥儿的爹娘一狠心,抹着眼泪将他推给了人贩子。须知猫哥儿那时也不过是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正是心智初开的阶段,明白一些事理但又不完全明白。于是兜着两包眼泪,愣是不吭一声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扛着两袋大米,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猫哥儿和村子里的几个孩子走的时候,小蔻儿扒着他们的马车轱辘嚎啕大哭。他们都是蔻儿自小玩到大的小伙伴,她心中明白这些小伙伴一走,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蔻儿娘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抠小蔻儿卡着车轱辘的手指,小蔻儿闷声不吭,瘪这小嘴一串儿一串儿地掉眼泪。猫哥儿那时突然翻下车来,往小蔻儿怀里塞了半个窝窝头。小蔻儿一时怔忪,蔻儿娘趁机扒开她的手,将她抱了回去。
小蔻儿掉了一路的泪珠串儿,心想完了完了,猫哥儿定是以为她哭了半天只是为了半个窝窝头。
没想到三年后小蔻儿随母亲来到云府,竟又见到了猫哥儿。彼时他已长成一个精壮的小少年,一双猫儿似的眼睛晶晶发亮,过于俊朗的五官让他在下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三年中他被辗转卖到许多地方,最终在云府做了下人。看到他裸露在外的身上的淡淡的凸起的伤疤,便可以想象得到着他曾经经历的苦痛。
云蔻儿同他相见后,便求对她满怀愧疚的爹爹,让猫哥儿做她的随侍,陪她一起读书练武弹琴绣花。云蔻儿天生懒散,很多事情便丢给他来做。结果他不但文武全能,居然还绣得一手的好刺绣。
云蔻儿有时会想,是不是她把这个男人培养的太优秀了,优秀得连月老都觉得她配不上他,才将他的红线系在了另一个女子的身上。
当云蔻儿终于从一颗扁扁的豆芽菜开始长成娉婷少女时,情窦初开的她,顺理成章地,偷偷将猫哥儿放在了心中喜欢的位置。
那年云蔻儿从街头捡来一只长得贼眉鼠目的小黄狗,便给它取名“黄鼠狼”,没想到最后竟成了她和猫哥儿的媒人,不,是媒狗。
那个回想起来都觉得热的炎炎夏日午后,云蔻儿带着黄鼠狼偷偷跑出云府,溜到野外湖边游玩,猫哥儿自然是跟着她。黄鼠狼瞧见湖水便一头栽了进去,不多时,露出乌溜溜的小眼睛和黑得发亮的小鼻子,游得甚是欢快。云蔻儿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和衣跳进了湖里,同黄鼠狼嬉闹。岸上的猫哥儿急急唤她上来,她却偏生跟他作对,听他越是喊的大声,便越是往深处游。
想来,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游得兴起的云蔻儿突然两腿绷直抽了筋。惶恐中只好在水中一边憋着气,一边活动着抻着的双腿。待到她渐渐觉得窒息的时候,抻直的双腿仍不见好转。
云蔻儿顿时慌了。
浮浮沉沉间,看见猫哥儿极度恐慌的脸。
猫哥儿将她拖到岸上的时候,云蔻儿已经被水呛的只剩一口气。好不容易捋顺了呼吸恢复了体力,看到他惊吓过度的苍白的脸与颤抖的唇的,云蔻儿心虚地叫了声“我错了”。
他猛地俯下身子,含住了她来不及闭上的微微泛紫的双唇。
今生他唯一的一次主动,夺去了她的初吻。
许是那日阳光太过耀眼,两人情不自禁地阖上了双眼,只在双唇的摩擦间青涩生硬地表达着彼此心间的爱恋。
生涩的吻撞疼了云蔻儿的嘴唇和牙齿,甜蜜的疼痛开启了她嫩草芽儿一般的纯纯嫩嫩的初恋。
自那以后,云蔻儿更是与他形影不离。人前他们倒也不敢太过名目张胆,约会只得偷偷摸摸。云大夫人最早发现自家闺女的地下恋情,虽然没有反对,却是委婉地告诉她,猫哥儿若想娶她这样一个官家小姐,是决计不能以一个下人的身份来娶的。
不是没想过私奔,只是池韶笙却坚持要正大光明地给她名分。
云大夫人将这件事告诉了云老爷,云老爷扬着眉毛,将猫哥儿从云蔻儿身边调离开去。云蔻儿自然不同意,跑到云老爷面前撒泼,云老爷拿她没办法,只得不情愿地答应下来,若是猫哥儿明年能在殿试上讨个一官半职回来,他便同意蔻儿嫁与猫哥儿。
云蔻儿巴巴等了一年,期间也时常瞒着爹娘去见她的猫情郎,陪他读书练武到深夜。每每他累了困了,便哄着她亲亲他的额头。有一次云蔻儿红着脸问,为什么不可以亲亲他漂亮柔软的嘴唇,他笑着回答,若她真亲了他的嘴唇,怕是这一晚上他都甭想睡觉了。
云蔻儿将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送与他,作为与他的定情之物。他取下颈间十几年不曾摘下的墨色石头,同她交换。
这样甜蜜的爱着恋着,全然不知两人的缘分正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走向末途。
云蔻儿选择在猫哥儿参加殿试那天作为她的及笄日。幻想着他衣锦归来,及笄的她红妆以待,然后双双跪在爹娘面前,得赐一对佳偶天成。
想那一天,云蔻儿红颜笑成一朵花,脸颊红润得像是抹了上好胭脂,双眸盈盈透亮似熏了百年陈酿。
猫哥儿回来时,她更是兴奋得看不清眼前的路,险些摔在地上闪了她系着层层绸纱硬勒出的小蛮腰。
那日猫哥儿一如云蔻儿所想的那样,穿着朱色深衣,气宇轩昂,星眸熠熠生辉。
谁知他前脚刚进门来,后脚跟进来一个公鸭嗓子的太监。一屋子的人全都跪下,埋着头听那太监扯着阴阳怪调的嗓子前来云府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池韶笙年少有为,文武皆备,德才过人,特赐兵部侍郎一职,望卿尽其所能,报效国家。因卿得宛月公主青睐,故将宛月公主下嫁于卿,待成亲后搬入公主府,钦此!”
云蔻儿懵懵懂懂,捅捅旁边的猫哥儿,小声问道:“池韶笙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猫哥儿没有回答她,却惨白了脸。
可笑她同猫哥儿相处了这么久,竟险些忘了他的名字原就是“池韶笙”。
那晚池韶笙跑到云蔻儿房前,将哭肿双眼的她唤出来,吻****脸上的泪水,承诺她:“除了我的豆豆,我谁也不娶。”
也就是这个承诺娶她的男人,在消失了短短的一个月后,娶了当朝最受宠爱的宛月公主,从此前途一片光明。而她,则自觉地退出了他太过耀眼的生活。
从情动到情殇,从不成熟的海誓山盟到对现实的妥协,每每想起这段往事,总是不禁掬一把酸涩的眼泪,纪念她那有始无终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