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开会，研究研究河道改造的事情。”米忠于借着晚饭后的时间给村里的各小队队长传达会议时间。
每个月的头几天，米忠于都要召集各小队队长开会，研究村上下一步的工作。由于缺少宣传喇叭，他总是亲自上门给各家通知。农民们都很勤劳，劳动的工作安排得扎扎实实。每个小队的队长围绕在米忠于的周围，服从他的安排，把农业生产搞得红红火火。集体的力量主要体现在修建农田水利的事业上，米忠于老汉起早贪黑，既抓规划，又抓建设，把水流湾的河道夹窄，增添了许多土地，让这个古老的村子面貌焕然一新。
米忠于是一个实权派，水流湾的许多事情都是他说了算。因为要保证社会主义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就要抓阶级斗争。平时，除了农田机建，就是平整土地、劳动生产。宽宽的河道被修出了许多可耕地，人们开山挖石，硬是通过肩扛手提，用石头筑起了长长的塘坝，可大部分时间都是开斗私批修会，批判资本主义思想。抓革命、促生产是一种执政理念，在这种理念的指导下，生产队都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中，他坚信水流湾这个落后的山区在自己的带领和村民的共同努力下，一定能够改变落后的面貌。
“孩子是咱们的未来。”他开会的时候时常给队长们讲。“要培养他们热爱劳动的精神。”这是他经常说的一句话。米忠于是苦日子过来的人，民国18年，他只有七八岁，他目睹了战乱灾荒，难民们由于无粮果腹，相互残杀的人吃人场面，他的父母就是那时候饿死的，他把种地和粮食看得和生命一样重要，他希望孩子们的未来衣食无忧，生活幸福。米忠于这样热爱劳动的带头人，水流湾的群众打心底里拥护，因此米主任周围也围绕一些人，有麻老三、王铁嘴、张水田等。
时光飞逝，孩子们一天一天长大，山凤、彩玉、秀娥，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尤其是山凤，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根红、春喜、三赖子、麻秆子，也都长成小伙子，平日里小伙姑娘聚在一起，打情骂俏自不必说，男女之间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麦收季节，是农村最忙碌的季节，也是小伙姑娘谈情说爱的季节。三赖子最爱跟山凤搭伴。女娃家心思多，山凤却偏爱跟春喜在一起。当三赖子把自己割倒的麦子掴好，又去帮助山凤时，山凤却并不领情，甚至有些抵触。
“我自己能行，不需要别人帮忙。”张山凤冷冷地说，她知道这男人是在向自己献殷勤，她从内心里却感到讨厌。
三赖子显得有点不高兴，说他是为了照顾她，骂山凤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山凤也不反驳，只是沉默着。麻秆子反倒骂三赖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春喜不言语，根红心中痒痒的，他也爱慕山凤，但就是深藏不露。三赖子嘴硬，违心地说：“奶奶个球，我有那种思想，天地为证，我就是资产阶级的龟孙子。我只不过是学习雷锋做做好事。”他就去找彩玉，彩玉阴阳着脸，似笑非笑地说：“我和麻秆子搭档，心花的人我随不了，跟麻秆子搭档我踏实。”三赖子伤了脸面，心中难受，发誓：“娘的蛋，什么玩意儿，小瞧老子，总有一天老子要弄点事出来，看你还敢小瞧不。”
“你还能上天入地不成，也不尿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麻秆子总是看不惯三赖子，当三赖子发泄怨言的时候他就会及时地讽刺挖苦。这更加激起了三赖子的不满。
“我就不信猫不吃糨糊。”三赖子愤愤地说。
黑黑瘦瘦的根红，这时也不能看着三赖子丢脸，他小声地对三赖子说：“都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我看哦，两个东西迟早要给上螺丝。”他说这话时，其实心中早已装满了醋意。根红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他也喜欢张山凤，只是不善于表达，不溢于言表。他把这种爱掩盖起来，埋藏在心底里，等待适当的时机。但是每当看到张山凤和王春喜走得很近的时候，看到张山凤跟那个男人卿卿我我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像是谁给戳了一刀子，男人的嫉妒和占有欲让他产生一种仇恨的心理。
“要开会哩，不能让资产阶级思想自由泛滥。”
“应该管一管，没有王法了不成！”三赖子说。
下午开了斗私批修会，根红说：“有人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有资产阶级思想苗头……这是很危险的，是阶级立场问题……”根红停了停，故意咳嗽了一下，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觉得不能再说下去，再这样分析下去，帽子大了就会分析成敌我矛盾，那的确是很危险的。他转了话题，轻描淡写地说：“具体不说了，都是自己阶级兄弟……不过以后要注意。”他看了看三赖子，三赖子会意地点点头说：“如今这世道，咱贫下中农是主人。我多说一句，山凤你要紧跟贫下中农……希望大家都要站稳阶级立场……阶级斗争可是无处不在啊……今天这事就算了，以后就看你的实际行动。”
两个人一唱一和，就像戏台子上演的二人转，大家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俩表演。
“猪鼻子插葱——装象（相）。什么东西！”有人嘀嘀咕咕地骂着。
“人模狗样的，全当看演戏哩。”人群稍动起来。
“不准胡说八道。”三赖子制止着，人们立刻安静下来。
山凤、春喜、麻秆子、彩玉心里明白，这例行的斗私批修会其实是三赖子和根红给他们上政治课，说严重点就是叫你规规矩矩。大家也都看出来，三赖子成了根红的传话筒。根子还在山凤，只要山凤跟着根红他们走，三赖子就会万事大吉。三赖子心中的想法很明确，但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有一种指东打西的意思，聪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就叫“敲山震虎”。
三赖子说：“社会主义要靠我们来接班，我们是水流湾扛大旗的，说话就要丁是丁、卯是卯，说一不二。”
“你……是个什么东西？遛狗东西！”有人却不愿意听他的，是麻秆子。麻秆子蔑视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认同他的说法。但声音却好低，好像在喉咙里咕噜一句似的。
“你说什么？你，你这个可怜虫，说话总是拉着个婆娘腔，你就不能高喉咙大嗓门地说一句。”三赖子恼怒地看着麻秆子说。
“我说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我们都听你的。”麻秆子怪怪地一笑，提高嗓门说。
“这就对了，算你的脑子没有叫猪吃了。”三赖子嘿嘿一笑。他根本就瞧不起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穷光蛋，他知道麻家的三代都没见过女人是什么味道。麻老三是个讨不起老婆的绝户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这个缺乏教养、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坎头子，现在时不时地跳出来和他作对，他心里恨得痒痒的，只是一时没有办法整治麻秆子。但是他也知道这个模样难看的穷光蛋也从来没有瞧起过他。
“麻秆子，乖乖地听话，要不你没有好果子吃。”
“我听哩，肯定听话，就是不听鬼的话！”
“你！你说谁？”
“我没有说谁。”
“你——”三赖子的拳头高高地举起，却又无可奈何地落了下去，他觉得麻秆子这种人不可理喻，不能一般计较。
很快，高中也就毕了业，上大学需要上边有指标，也需要贫下中农推荐，一般人不敢奢望。王春喜就幻想着悬壶济世，当个赤脚医生。他买了几部医学方面的书，关于针灸的、关于中草药药性的以及望闻问切的白话书籍。谁家人有个头疼脑热，他就主动前去诊视，没有投师却下决心拜书为师，针灸时看着书在自己身上找穴位，长的短的银针在自己身上能够扎到的地方不知扎了多少针眼，恨不得很快把自己变成再世的“华佗”，当个远近闻名的医生。根红自然是水流湾未来的接班人，他被抽出搞社教工作，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三赖子紧跟米忠于主席，是个离不开的左右手。麻秆子成了摇旗呐喊的小兵，农田基建的时候他第一个响应号召拉着架子车参加劳动。山凤、彩玉还在一起。命运摆布，造化弄人，这些男女似乎还是谁也离不开谁，年轻人的男恋女爱依旧在这个古老的山村里演绎着。
“我要当一个赤脚医生，响应党的号召。”王春喜说。
“那，我就是你的助手。”张山凤说。
“赤脚医生是要吃苦的，一般的人吃不了这样的苦……”
“你不怕，我就不怕。”张山凤坚定地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还要听听父母的意见。”王春喜劝着，他知道，张山凤现在是死心塌地地要跟着他。
山凤的父亲张水田是贫农组长，这几年也是紧跟米忠于主席，缺吃少穿的年代老搭档也算一对患难兄弟。米忠于咋说张水田就咋来。昨天回家，老婆李艳仙说：“米主席有和咱做亲家的意思，我看八成是根红的主意，不知道山凤是个啥想法，前几天听村子人说山凤和春喜长长短短，两个人火热地打在一起，果真有那事？春喜高成分，没有什么前途，岂不委屈了山凤。”她说不如应了米忠于。张水田不言语，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吧嗒”烟锅。他其实是因为没有看中根红那瘦猴似的病恹恹的身子骨，但是嘴里又不好直说。李艳仙此刻却生了气，一把夺过老汉手中的烟锅，摔在地上说：“只知道放白烟，屁也不放一个。孩子的事你倒是拿个主意啊，哪有你这样当老子的。”
“娃儿还小，急啥子嘛。”张水田说。他并不生气，捡起地上的旱烟锅，在衣服上蹭了蹭嘴嘴又噙在口中。
“不小了，都十八了，水流湾哪一个女娃子不是十来岁就找下婆家的。”李艳仙瞪着眼睛说。
“娃儿的事由娃儿做主，如今兴自由恋爱，你急顶屁用。”
“自由恋爱个屁，我看你是老木瓜。”李艳仙指着自己的老汉说，“米根红成分好，现在又是水流湾的年轻干部，前途大着哩，山凤跟了根红，保不准你我都能跟着享福。你个老不死的，别榆木脑袋不开窍。”
张水田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那也得山凤回来，她应了才算事儿呢。”
“那就说好了，我和凤儿说，你得支持我。”
“那是自然的……不过还得听娃的……如今兴自由恋爱。”张水田嗫嚅着说。
到了傍晚，张山凤才回到家。李艳仙感到奇怪，山凤这几天不知有什么事，每天好晚才回家。她嘻嘻地笑着说：“凤娃子，就等你回来，妈想和你聊聊你的事呢。”
“是啥事？”山凤觉得母亲有点怪怪的，说起话来有点遮遮掩掩的感觉。
“还不是你的事，人常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和你爸都说过了，今天根红家来提亲。现如今，这可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家，你看是不是把婚订了……人家现在也红着哩。”
“我不订。妈，现在都到啥年代了，兴的自由恋爱，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您不要操心。”山凤说。母亲果然是为她的婚事，是她的终身大事，可偏偏提的根红，这个男人她的心里从来没有想过。婚姻也讲究缘分，她对这个男人从来没有那种特别的感觉。
“这是咋说话哩！”李艳仙感到生气，说，“你鬼女子得是长大了，翅膀根子硬了，咋就敢不听妈的话了。根红是贫下中农，前途大着哩，你嫁过去，保准享福。”可是无论李艳仙如何说，山凤就是不表态。李艳仙突然想到山凤恋春喜的事，免不了心中要生怨气，便骂：“怪道这几天回家晚，想必是和春喜在一起，告诉你，趁早收起那份心，王春喜是什么人家？米忠于可是水流湾村响当当的掌门人。你不嫁米根红，你要和春喜好，你是操的哪门子歪歪心？山凤她大，你个老不死的，你也管管你这不争气的死女子。”
张水田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气大伤身。娃她妈，你消消气。我看山凤也有她的道理……要不，咱再和她商量商量。你让根红找个媒人来，名正言顺地提说。两个娃谈谈，谈得来事情也许就成了。”
“不，不要。”山凤说。她感到问题严重，父母提的这事情她从来不曾考虑，少女纯洁的心里只装着一个人，那就是王春喜。这时候她涨红着脸，有些执拗地说：“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我就要和春喜好。”
“你敢，”李艳仙说，“反了你了，再和春喜来往，小心你的腿。我这就去找根红让王铁嘴来说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