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叶婆婆带着睡眼惺忪的郑培坐上了拖拉机,来到了镇里。叶婆婆为郑培挑选了一套宽宽大大的黑色衣裤和布鞋,还买了一小包稻米、一小壶米酒和一只公鸡。两人一路无言,径直来到了镇里的一所小学。郑培虽然不知道叶婆婆这是要干什么,但他从小学接待人和叶婆婆打招呼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仪式感的神秘。那个自称是小学会计的秃顶大叔带着叶婆婆和郑培一路走到了学校后面的山上,让郑培拎着被砍掉了头的公鸡左走几步右走几步,然后在稻米和米酒中洒上鸡血,恭恭敬敬的将这些东西放在一个黑褐色的大树墩子上,双手合十行跪拜礼。
看着叶婆婆如释负重的长出一口气之后,郑培终于忍不住了。他偷偷的问道:“婆婆,咱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叶婆婆笑盈盈的回答道:“孩子啊,你这是在拜蛇神哩,一会儿见到了教主,婆婆求他让你参坛礼。”
郑培虽然嘴上唯唯诺诺,但是心里已经是惊天动地。这种什么教派啊拜神啊什么的,不都是只存在于武侠小说里吗?怎么在我国大刀阔斧的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时候还存在着这些东西?但郑培随即自嘲般的苦笑了一下,巴娘都出来了,还有什么东西好稀奇。无意中,他发现那个秃顶的会计总是在偷偷的打量着自己。看着对方凌厉和怀疑的眼神,郑培扭过脸去尴尬的干咳了一气。
“铛铛铛,铛铛铛”山下的小学传来一阵敲钟的声音。一群孩子立即跑出教室跑着笑着,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院子里那个敲钟的老头回头看了一眼山上的会计,把挂着的铜钟又“铛铛”的敲了两下,才背着手慢慢走进屋里。
“婆婆,教主要见。”秃顶的会计对叶婆婆说了一句,转身继续往山上走。叶婆婆示意郑培跟上。三人走过山顶,来到了位于山背后半山腰的一个村子。现在临近中午,村子里家家户户不见烟火,反倒是老老小小的都在门外坐着。三人一路走过的时候,所有的村民都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叶婆婆和郑培。那种目光中似有审视、似有嘲讽、似有惊讶,看的郑培身上一层一层的掉鸡皮疙瘩。仿佛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被秃顶的会计买回来的家畜。好在村子不大,村民异样的目光并没有煎熬郑培多久。三人来到了村里一个仓库一样的地方,驻足门口。
“婆婆,教主等着你们呢。”秃顶会计说道,听意思他只是负责带路。
叶婆婆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她看着仓库斑驳陈旧的门板,闭上眼睛皱起眉头。郑培见叶婆婆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敢开口。直到叶婆婆睁开眼睛推门进去了,他也才赶紧跟着往进走。
仓库差不多也就一个教室那么大,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脏乱。两旁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各种奇怪的挂画与涂鸦遍布其上。屋子中间挂着的灯泡在缭绕的烟雾中晃来晃去,将四周的摆的各种书籍和瓶瓶罐罐照的忽暗忽明。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老人端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木床上,身上披着一条毛毯,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而两个侍卫一样的人坐在老者床前的竹椅上,一个垂留花白长髯的人正在照顾老者,给他细致的披好毛毯。而另一个上下打量郑培的,正是昨天在叶婆婆屋里要暗算他的黑衣人。
所有人都不说话。
叶婆婆仿佛泥塑一样的站在原地,既不动也不说话。郑培被屋里浓浓的烟味呛的厉害,虽然皱着眉头憋红了脸,但也忌惮于这诡异的环境不敢啃声。
“咳咳咳!”郑培终于没憋住,捂着嘴咳了几声。他看了看叶婆婆,叶婆婆仍旧泥塑一般。他又偷偷看了看对面的三人,那三个人也没吱声。
花胡子给老者披好毛毯之后,从旁边的桌上拿起水烟袋,支在老者嘴上,让他“呼噜呼噜”的抽了个爽。但老者嘴里的烟还没喷完,就死命的咳了一阵。花胡子熟练的拿起床片的一个布片,在老者嘴上抹了抹,甩手扔进了地上的痰桶。
“婆婆啊,”老者的声音虚弱的仿佛命在旦夕,“我在死之前,没想……咳咳咳……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哇……”
叶婆婆没有回话,只是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笑容。
“唉……我老啦,活不了几天啦……咳咳咳咳”看到老者有痰咳出,花胡子又拿起一个布片为他抹掉。
“教主这是哪里的话哟。”叶婆婆终于笑着说了句话,“我们这帮子人还要跟着您享福呐。”
老者似乎是哪里不舒服,歪着头将肩膀缩了起来。旁边的花胡子转过脸来打量了一眼郑培,问道:“婆婆,您这是?”
叶婆婆正色回答道:“巴娘已死,这个小子是我新找的徒弟。”
“婆婆,”黑衣人开腔了,“您说巴娘死了,这我们也不清楚是真还是……”
“唉,”老者开口打断了黑衣人的话,慢悠悠的说道:“婆婆说死了就一定是死了,咳咳咳……”老者咳的厉害,摆摆手示意花胡子继续。
花胡子思量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这些年您不在,咱们这也没有个掌舵的,明里暗里的总是吃亏啊。”
叶婆婆笑着说道:“尤老大您说笑了,我一个采药的孤老婆子,不讨人嫌就不错啦。”
黑衣人似乎很听不惯这样阴阳怪气的客套,起身径直来到郑培面前。郑培心里一惊,这个黑衣人昨天暗算自己的手段仍历历在目。见他直直的冲自己过来,还不等对方近前,就已经先慌了。郑培握紧拳头护在前胸,心中默念口诀,附鳞术深蓝偏黑色的保护罩便将他笼在其中。
叶婆婆皱眉,黑衣人惊讶,花胡子眯着眼睛捋了捋胡子。
老者抬起头看了一眼。
“叶婆婆,您找的这个孩子可真是个宝贝啊。”花胡子皱着眉头说道,“宝贝”一词他说的语气很重。
叶婆婆抬手只轻轻一扫,郑培身上的保护层便应势而破。
“这孩子倒是有点资质,只不过比不上巴娘哟。”叶婆婆感叹道。
“我看不见得。”黑衣人狞笑着看着郑培,那样子几乎就是一头饿狼盯着桌上的一块肉。当他点点头转身走回去的时候,郑培留意到黑衣人背在身后的左手上泛着微微的绿色。
“唉,都是好孩子啊……”老者似感慨的说道,“咱们死了以后哇,将来就靠他们的啦……”
“哎呀,这样就好喽。”叶婆婆笑吟吟的对郑培说道,“快给教主磕头,求教主经坛礼。”
郑培此时已经紧张的全身僵直,不仅脸上的汗水不停的从下巴低落,就连身上的衣裤也被汗水湿透,在皮肤上紧紧的贴伏。他虽然听到了叶婆婆对他说的话,但竟一时紧张,愣在了原处。
“哎呀免了免了,”老者笑着说道,“这孩子不错,开了眼吧。”
花胡子会意的点了点头,对婆婆说道:“嗯,正好赶上明天晚上的坛礼。明天是年祭令,蛇神可睁着眼呢。”
叶婆婆笑着欠了欠身子,伸手将僵直的郑培拖出了屋子。
“婆婆,我…我…”郑培用袖子抹了一把冷汗,支支吾吾的说道。
叶婆婆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郑培定了点神,低声的说道:“婆婆,我想回去上学……”
失望两个字很明显的写在叶婆婆脸上。她浑浊的双眼瞬间失去了刚才的神采,略略有些转红。叶婆婆的声音有些无奈,但她还是说了出来:“孩子,读书当大官是挺好,但以你现在身上的修为,进了云巴教也是很有前途的啊。”
“婆婆,我……”郑培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他的内心还是在犹豫中坚持。
叶婆婆努了努嘴唇,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她热切的目光中饱含着委屈,转身向村外走去。
“婆婆!”郑培赶紧跟了上去,他的心里也一阵一阵的难过。
“唉,孩子啊。”叶婆婆慢慢的说道:“婆婆知道你不甘心,这事呢,也不能强求,你要走就走吧,婆婆不留。”她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用商量的语气和郑培说道:“但今天回去的车已经没有了,这天也马上要下雨,咱们在这里住一晚,明天走好不?”
郑培想了想,笑着点点头。
看着郑培笑了,叶婆婆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她带着郑培来到了一处空荡荡的民居,把他安顿好了之后就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给郑培送来了一个竹筒和一盘炒腊肉。她眨着眼睛看着郑培,背着双手似乎很是害羞,还没等郑培说一句谢谢就转身跑出了屋。郑培等了半天也不见叶婆婆回来,只好自己吃饭。只不过他很奇怪,为什么只给他送来一盘炒腊肉做菜,没有米饭或者馒头。但自己是客人,也不好挑三拣四的,拿起筷子来就将炒腊肉一扫而空。
吃完了菜郑培抹抹嘴。百无聊赖中他开始研究那个小姑娘一起送来的小竹筒。这竹筒约莫一指宽,长约一掌,上面系着几圈小竹丝。郑培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里面装了东西还有点分量,此时还是热乎乎的呢。摇一摇,没有动静。闻一闻,似乎有一股清甜的香味。郑培脑袋里闪出一堆问号。他小心的拆掉系在外面的竹丝,小竹筒便立刻在他手中裂成了两半,米饭的香味喷涌而出。郑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仿佛那清甜的饭香也能闻饱一般。只是他扭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炒腊肉盘子,只好一声轻叹。无奈中,郑培用筷子挑了一点米饭放在嘴里,他猛的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米饭,糯糯甜甜但还不黏牙,有一种越嚼越香的感觉。郑培边吃边笑,幸亏没有就着炒腊肉吃,不然就糟蹋这米饭的口感。
这顿饭郑培吃的超级香,只是盛米饭不用碗而是用小竹筒的习惯让他略略感到不自然。吃完饭后也没什么事情做,郑培也不想出去在村民们那种异样的目光中煎熬。他站在门口看了看满是乌云的天,虽然山风习习,但空气中仍能感觉到雨前低气压的烦闷。郑培回屋在竹床上躺下,不知道自己坚决要回到学校是否正确,但眼前突然闪过叶婆婆那失望的目光却着实令他一阵揪心。他索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但片刻之后他又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看着仿佛是无限遥远的屋顶,默默的在心中问道:娘,我这么做对吗?
大雨顷刻而至,却并未像如漆似墨的云势那么狂妄。雨水不急也不缓,仿佛是上苍的关怀,耐心的冲洗掉每一片树叶上沾染的尘埃。最后在地面汇聚成流,巧妙的避开了花草鸟兽的注目,悄无声息的走向了远方。
郑培听着屋外“哗哗”的雨水声,心中的怅然已不知隐匿何方。他闭上双眼,恍恍惚惚中又看到了那个站在荒原中的小男孩。他在尘土漫天的荒原中漫无目的的不断前行,终于在遥远的尽头看到了一片缤纷的花田。小男孩加快了脚步,挥舞着双手。他又喊又叫,渐渐跑起来的双腿充满了力量。然而就在他马上要跑进花田的时候,却发现一条宽阔的河流横埂在他面前。小男孩回首看了看身后一无所有的荒原,犹豫了一阵,终于开始一步一探的走向河边。流淌的河水如墨汁般黑稠。小男孩鼓起勇气走进水中,却立刻被河水包裹,举步维艰。郑培知道,这样用不了多久,那孩子就会被河水吞没。他焦急的伸出手要将那孩子拉上来,但他的脚步却似乎永远跑不到那孩子跟前。而小男孩似乎也感觉到了郑培的存在,他纯洁明亮的双眼看着奔跑的郑培。然而就在他向郑培伸出小手求救的时候,河水中突然窜出一只巨蟒!
“快跑!”郑培呼喊着从梦中惊醒,他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坐起身来的时候双手仍然在拉扯、喘息不定。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郑培在漆黑的小屋中向窗外望去,雨过云开,晴朗的夜空已经缀满了银星。郑培用袖子擦了擦满脸的汗水,起身走到屋外。徐徐的夜风轻抚着他的脸庞,让他此刻焦躁的内心略略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