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穿着一身旧西服的老郑一进来，于洋不由自主地暗暗骂了一声。
他对老郑的印象十分深刻，即便很多年后，还是没有忘记幼小心灵被绝望支配的恐惧。
老郑是个高端的段子手，可惜生错了年代，否则等到大V纵横的时候必是一代名人。
一节45分钟的课，老郑一般会用十分钟来兜售私货，并且时常侃侃而谈，颇有指点江山的气质。
粉灰如雪，一时多少豪情。博闻靠读者，情怀比知音，便是那婵娟桂魄，也是外圆国缺。
铃声响后，于洋也很听话地没有捣乱，只是感觉到后背微微有些痒，那是林曦用手指在他背后写字。
“听话。”
柔软的手指在后背缓缓移动，然而很快这份平静就被打断。
45分钟的课，讲了半小时的课本，终于到了老郑卖私货的时间，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将粉笔扔到讲台上，轻咳一声道：“这两天我看了本书，也推荐给你们看看，怎么说呢，可以说看完之后你就明白为什么今年春天人家美国能撞咱的飞机，咱们只能干看着。”
擦了擦手，颇有一番指点江山的气势，笑着说道：“你们这一代更完，可以说等你们长大了，就是你们被人灭了的时候，都不用美国，日本你们都不行。”
“以前《读者》上有篇文章，你们估计是没看过，说是中日孩子一起去内蒙夏令营，人家日本的小孩每天用冷水洗澡，背着二十五公斤的行李一天跑一百里地，再看你们中国小皇帝，啥玩意啊那是？一个个娇生惯养的，所以说……”
闷头听老郑卖私货的于洋差点笑出来，硬憋着，肩膀微微抖动，他实在懒得和这种不长脑子的人废话。
一张纸条悄悄从下面递了过来，林曦那清秀的笔迹在纸条上格外好看，于洋知道自己刚才忍着笑，被林曦以为自己又要捣乱了。
“就当听不到他说话，别又被找家长。”
于洋微笑着把纸条折起来，夹在一个笔记本里。
讲台上，老郑说完了夏令营的故事，看了看手表，又回头在黑板上写下了三个字：酱缸蛆。
回过身笑道：“柏杨先生说华夏就是一个大酱缸，什么烂的臭的都在里面，你们呢，就是酱缸里的蛆。对了，这本书你们可能听都没听过，毕竟有些东西那都是封锁的，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外面什么样。这本书叫丑陋的……”
于洋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身后的林曦看了眼于洋，知道下一刻只怕又要闹起来。
她很清楚于洋的臭脾气，和老郑相当不对付，而且老郑这人心眼小，总会用特别的方法报复于洋——每当农忙的时候，老郑就会捎口信让于洋的老爹来一趟学校，说你儿子又不好好学习了。
“猪头啊！就不能忍一忍？”
暗暗地嗔骂了一句，看着于洋的拳头将要拍在桌子上，林曦叹了口气，自己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按了一下于洋的肩膀，不准他起来。
“老师，你说的不对，有些劣根性是人类的通性，但却被你当成民族的劣根性了。鲁迅先生的时代，那是救亡图存的呐喊，可现在我们是世界第八，有两弹一星，再说这些就是无病呻吟了！”
于洋微微笑了一下，世界第八这个称呼，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甚至自己都已经忘了。
那尖锐的说话方式更是让他感触到了更加真实的存在感，那个敢说敢骂爱谈政治激进的女孩就活生生的在自己身边。
林曦的话还在继续，老郑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板着脸才要训斥几句，他最讨厌的学生终于站了起来。
于洋斜着肩膀，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笑着问道：“老师，我问你个问题呗。你家十岁的孩子能背着五十斤的东西一天跑一百里地？你确定你说的那些人不是刚蹦出来的孙悟空？他柏杨何德何能代替全体华夏人？名声臭的连他弟子发现名字和他一起登报，都臭骂说他的名字在他屁股后面是对他屁股的侮辱，你在酱缸里泡久了，闻着别人也是一股酱缸味是不是？”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老郑这样的人很多，他们是被《****》影响的一代，而连带着整个这个时代的孩子也都对未来充满了绝望，直到几年后的福岛之后，这些压在八零九零后的心结才解开。
班上的同学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其实他们都看过中日夏令营的故事，却很少有人想过一个孩子背着五十斤行李跑一百里的真实性。
那是一个看《读者》涨逼格的年代，那是一个看《知音》看世界的年代，无数从没出过国的人，把幻想中的天堂贴上外国的标签换稿费的年代。
老郑的脸色变得赤红，啪的一下将黑板擦拍在了桌子上，震起了一片白色的烟尘，指着于洋喝道：“管不了你了是不是？于洋，你厉害，我教不了你！”
“就事论事，别用这种可笑的方法，好像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深闺怨妇的口吻，有意思吗？”
于洋耸肩一笑，老郑气得半死，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前，心里的面子终于受不住，怒吼道：“你俩给我去办公室！我管不了你，让你们班主任管你！”
把校服拉锁一拉，于洋跟在老郑的后面出了教室，林曦暗暗地骂了句猪头，急匆匆地跟在了后面。
办公室里，几个老师正在闲聊，老郑怒冲冲地推开门，年轻的英语老师看了一眼跟在老郑后面的于洋，噗嗤一声笑道：“于洋，这才几天没来办公室？这么快就故地重游了？”
老郑啪的一声把教案仍在办公桌上，林曦怯生生地站在于洋的后面，她倒是不怕进办公室，是知道于洋的臭脾气，只能自己看着点。
语文老师就是于洋的班主任，冲着林曦摆摆手道：“你先回去吧，你怎么也跟着起哄？”
“老师，不是……于洋他也没什么错。”
林曦辩解了一句，老郑更加生气，骂道：“他没错，那就是我错了呗？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有点小聪明就觉得自己行了呗？在咱们学校考第一有什么用？高中才几个班？矮子里面拔大个，觉得自己挺厉害？”
这种转移话题的骂法于洋早就听得多了，没事人一般站在一边，班主任叹了口气，给了林曦一个眼色道：“你先回去吧。”
林曦这才低头说了声老师再见，然后轻轻把门关上。班主任则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一下于洋的额头道：“你呀你，整天和林曦在一起，有她一半儿听话就好了。”
于洋看了一眼这个从初中教到自己高中的班主任，两鬓已经有些花白，这是最宠溺自己的老师。
当初林场中学的高中只有两个班，但在于洋初三毕业那年，校长提拔了几位初中老师到高中，于洋那时候的成绩足以进市重点，但还是选择了留下。
那时候是中二的想法，一则是想让自己的人生故事更精彩一点，自己在破高中一样考好大学，那多有意思？
另外，只怕也是希望能够让这个一直宠溺自己的班主任带的第一个高中能出个好成绩。于洋家里很穷，中考后的成绩在这里读高中，至少不用交学费。
都说人不中二枉少年，可等到而立之年，又有多少人回忆往事后悔不已？多少人在酒桌上叹着气说着四个字：如果当初……
如果是重生前的于洋，只怕这时候还在死命地和老郑顶牛，但两世为人，他学到了太多，知道自己这么做会让班主任太为难，终于低下了头。
班主任也是一怔，从没见过于洋这么听话，一时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摇头微笑，这个孩子总算长大了。
“李老师，你说说吧，这怎么弄？我是管不了啊，我看让他爸再来一趟吧，这种学生就是没脸没皮，自己家什么情况不知道吗？这就是没教养，有妈生没妈养的孩子就这样……”
“草！”
即便两世为人，听到这样的话，于洋还是忍不住了，抬起一脚踢到了老郑的胸口，狠狠一拳打在老郑的下巴上。
老郑佝偻着身子倒在地上，就像是一只龙虾，于洋脖子上青筋暴起，骑在他身上，连续两拳砸过去。
办公室顿时混乱起来，班主任一把拉住于洋，于洋生怕拽倒了班主任，这才停手。
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一直在外面听着的林曦冲进了办公室，拉起于洋的胳膊往外面拽，老郑还躺在地上叫着。
班主任淡淡道：“老郑，说的过分了。只是个孩子，何必拿人家里的事说事？”
“这事没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要么让他给我道歉，要么这课我教不了。”
几个老师面面相觑，已经高三了，高中刚起步，去哪找代课的老师？让于洋道歉？就那个臭脾气能来道歉？
办公室里的目光都盯着于洋，于洋轻轻晃开了林曦的胳膊，走到老郑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件事我不会道歉。我于洋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让全班同学因为我没有老师教。”
看着围成一圈的老师，于洋心里倒有几分感谢老郑，当真是瞌睡了送枕头，早就看他不顺眼，今天正好找个机会。
“不就是有你没我吗？简单，我退学。”
说完推开办公室的门，跟别的老师说了声再见，关门而去。
几个老师面面相觑，心说于洋这是疯了，今天哪这么大的火气？高三了退学，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