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峰山麓,荆竹寺
是日,如往常般,卯时一刻,众僧依旧起来做早课,大雄宝殿内,香火缭绕,灯火通明,一干僧人以辈分、等级为序各自盘坐于蒲团上,一手持诵珠,一手轻轻敲打木鱼,表情自然安详,口中念念。
殿前,三个紫铜铸就的香炉,密密麻麻的插满了香烛,一时间,偌大的佛殿,檀香味直入心脾,更有天籁佛音作伴耳畔,顿觉肃穆庄严,一时忘我。
山林中,晨雾已被清风拂散,晨曦满溢,紫气东来,就这样,不自觉,时间从指间悄然溜走了一个时辰。
殿上,梵音依旧不绝,为首老僧自是荆竹寺的方丈,法号上了下空的便是。
那了空眉须皆白,双目微闭,脸上沟壑纵横,似与临将就木的普通老者并无二致.
斋钟响起,沉着而悠远的钟声,随风进入深山,告知山林中一切的生命新的一天的清晨伊始,三十六下钟声过后,了空双目忽地睁开,目光炯炯,精神矍烁,哪还有先前半分颓唐颜色,缓缓站起,环目一周,诵经声,戛然而止,众僧纷纷放下手中木槌,目光望向了空。
了空整容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说道此处,似若有所思,顿了顿,叹道:“汝等行走在外,需时时谨记啊!”了空声音饱满,中气十足,因此,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众僧听闻言语,眉头紧锁,不解其意。
每到讲法时,众僧做出困惑之态,讲法之人便要为众人详细解释,可今日,了空却一反常态,挥了挥衣袖,教众人退去,自己则重又入定。
众僧心下虽有不解,见状如此,双手合十齐道:“阿弥陀佛,多谢方丈指引。”冲那老僧行了一礼,转身走出。
众僧鱼贯而出,不多时,大殿内重新变得空阔,了空依旧留下诵经,但只念了几句,手中鱼锤却再也落不到木鱼上,正出神,只听“当啷”一声鱼锤已掉落一旁,了空这才元神归位,满面惊恐,双掌合并,忙做合十状,口中连呼“罪过罪过”忏悔个不停。
行了几番大礼之后,了空起身步出大殿,于殿前左手回廊处站定,眼中显现复杂的神色,时间久了,便是幽幽一叹。
………………
荆竹寺内
一名唤作本悟的年青僧人,怀抱着一只蓝色襁褓,神色惶恐,急急忙忙的奔赴主殿而来。
“方丈大师!快…快……快救命啊!”
相隔几十米远,本悟放声大喊,由于这一路跑来,惊恐之下,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
了空兀自出神,却被一声大喝惊扰,登时不悦,道:“佛门乃清净之地,怎可大声喧哗!”
这时,本悟已来到跟前,自知失态,羞地满面通红,诵了声佛号,答道:“主持大师,刚才几名弟子打扫山门时,在雪中发现了一名尚在襁褓中的男婴,因此大惊失色,这才扰了寺院清净。”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怀中襁褓,只见一名还未满月的婴孩躺在其中,浑身青紫,已是被冻的气息奄奄。
“还请方丈降下责罚!”双手托举襁褓,垂首诚挚的道。
念珠的拨动骤然停止,了空接过襁褓,从袖中伸出一只干枯的大手放在婴孩额头,发觉仍有温度,心下松了口气,道:“这孩子感染风寒,年纪尚幼,经脉又孱弱,经不起内力入体。我将他带到后山治疗。你做的大功德事,且去用斋吧!”
“阿弥陀佛”本悟自去了,
了空摇了摇头,脑中忆起那张冷峻的面孔,不由得泛起苦笑,心道:“人命关天,想你是万万不能拒的。”
一念及此,运起法术匆忙前往了尘处。
出云峰山腹,清溪绕流,丛林叠映,暮霭淼淼,鸟雀穿云而过,恰似人间仙境,古刹虽简,而荆竹寺则是这山中唯一的建筑。此时正值隆冬雪后,虽不见竹木掩映,丛林绿荫,不过,也是别有风味。
了空穿过几处僧舍,又穿过一条陡峻栈道,并不止步,径直来到后山,一经踏入,顿觉一股水汽扑面而来,同时耳畔水声轰鸣回响,凡人见了不禁心旌摇曳。
原来,这小小的荆竹寺后山竟存有一处瀑布,飞流直泻,水雾升腾,若遇天气晴朗时,虹桥乍现,倒也是一处奇观,瀑布下方有一方水潭,宽大约二十丈,潭水清冽,鱼虾聚集,寺内用水皆来于此。
水潭边有药田亩许,药材开花的时节,药香扑鼻,引得蜂围蝶阵,田里收获的药材,一部分留与寺内自用,而更多的,常常赠与山下得了病且买不起药的穷苦人家,这些药田一直都是水潭边那座木屋里的主人了尘在打理。
了空来到木屋前面,喧了声佛号,旋即,木屋里传出一道声音:“方丈请进!恕了尘不能远迎!”
这声音沙哑中带有平淡,似又有勘破红尘的孤寂、清冷,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方丈?他竟称我方丈?终于…终于……是连一句师兄都不肯叫了么?”了空站在门外,一听之下,怔了怔,想道。
“不妨事!出家人无需讲究太多俗礼!”了空含笑应道,可这笑声却分明透着不自然,神情也萎顿了几分,随即,干咳一声,推门走进。
木屋不很大,摆设也是简单,只有寥寥几件粗拙的家什,不过几条桌凳,一张床罢了,值得一提的是,如此有限的空间里,居然摆放了数个高高摞起的药匾架子,这使得本就局促的空间更显得逼仄,而此时,一名身材佝偻,穿着僧服,的男子,正穿梭其间,那人正是了尘。
那了尘看似僧人却又不似僧人,出家人讲究度入空门,六根清净,落发是必定的,他却蓄着几达肩背的长发,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瞧着此人已逾甲子年纪,头发依旧漆黑如墨,教人羡煞。
“不知方丈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了尘拿起一株约莫三寸高的药草嗅了嗅,又摇了摇头,放下说道。
了空面皮轻抖,他深吸口气,竭力使自己变得自然,道:“愚兄……愚兄来此是想请师弟施医救人。”
”往昔,十分熟稔的师兄弟,竟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真正是可笑。”了空心下喟叹。
“唔?方丈修为之深,有如汪洋之浩瀚,竟束手无策?反过来求我一个废人!哈哈。”
了尘转过身来,冷笑道。
“愚兄,也是没甚法子了,方来请师弟出手…医者仁心,更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料师弟定然不会拒绝。”
“医者仁心?好大的一顶高帽,哼,自我住进后山时便立誓”是僧不医,但凡心中有一点向佛之心的……嘿嘿,我也不医,我劝你还是快到山下寻一郎中诊治吧,只是……不知他们是否有那个能力?哈哈。”
草草下完了逐客令,了尘仍转身去侍弄竹匾上的药材,不再理会他,但,却不知这话中已被人瞧出了破绽。
“这人是始出娘胎的婴儿,怎会是僧侣?至于向佛之心……在这还未断乳的毛孩身上又怎么看得出?他必是以为是我寺中的僧侣,是了,定是如此”想到此节,了空面上露出微笑,道:“求医者并非是与我佛有牵扯之人,而是……他。”
说着,将襁褓送给他看,又将这孩子的来历讲了一遍。
见了空仍赖着不走,了尘心中已是有些着恼,孰知此际他竟塞过来一个尚躺在襁褓里的婴儿,这下可让得了尘有些慌乱了。
了尘接过婴儿,一瞧之下,不由得心头一震,双手微微发颤,眼神却越发的空洞,显然已是魂不守舍,十几息后,方才醒转过来。
将婴儿又送还给他,涩声道:“此人,也在不治的范围之内。”
了空站定一旁,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内心颇有些得意,心头兀自洋洋得意之时,却见这孩子转了一圈,却又回到自己手中,正如数九寒天里一盆冷水兜头盖脸的浇下。
“你为何不肯发救?这刚出世干干净净的娃娃也招惹了你不成?”了空只当他是有意诘难,将这人命是做草芥,不由怒道。
“我说了,此子也在不治范围之内。”
了尘噙怒道:“此子如今日被我救活,方丈应当如何处置此子?待得三戒三度之后为其落发?那么果真如此的话,我今日救得是这婴儿,不过几年便是佛门弟子啦,因此不救!”
“说到底,你不过是不愿这孩子与佛门沾上过多因缘。一如当初你……”了空正说着,忽而停口,见了尘神色如常,才继续道:“我答应你便是。你施医罢。”
“如此甚好,方丈既已领会我的意思,我便将话挑明了。我不许他遁入空门原因有二,其一我欠缺一名药童,其二这娃娃有尘缘未断,六根不净,只怕将来也会如我一般……”
了空微感惊诧,接过口道“嗯?师弟何以见得?”
那第一个原因不过是了尘随便抓来充数的,了空心里明镜似的,怎会不知?他所问的自然是原因其二。
“你瞧这是什么?”说着上前,伸手在襁褓里摸索好一阵,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蓝色菱形的晶石,约莫有成人指甲盖大小,全石澄澈透明,隐隐的竟有光华流转其间,
“此…此……物不俗!”
端详了好一会儿,了空给出了这样的评语。他虽不知此物的来历,但在这光线昏暗的木屋中仍能大放光华,怎会是寻常晶石?
“这晶石不似一般的宝贝……倒像是仙家法器。”了尘喃喃的道,“如此看来这小娃娃的父母也必然大有来头之人。嗯?方丈且瞧够了么?”
、了空闻言一惊,讪讪地收回目光,道:“愚兄已是瞧够了。”
“瞧够了,那便自行离去罢,恕不远送!”
言毕,了尘一把将那孩子夺了过来,抬了抬眼皮,淡淡的道。
了空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这时离去却是再适合不过了,只是了尘淡漠的态度使得他心中一番苦笑。
“阿弥陀佛!既是如此,愚兄便告退了。”了空宣了声佛号,转身走出,迈出门槛前,又道:“平日内,师弟若缺什么物什便吩咐下去,愚兄自会差人送来……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师弟你好自为之。”
了空临行前的话,了尘仿若半字也未听入耳中,只顾忙着挑拣药材,听得脚步声远,这才发出一道似有似无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