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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等了你三年

第二天的毕业典礼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多才结束,全班一起在体育馆门口合影,拍集体扔学士帽的照片,然后三三两两约着下午一起去哪里拍照留念。

合完影安思冬一个人往食堂走,身后有人快步跟了上来。

“安思冬。”他居然没有叫她冬瓜。

“噢?”并排走在一起,她必须费劲地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去食堂吃饭?”他低头俯视了她一眼,“一个人?一起去吧。”

“噢……”

“下午准备去哪儿拍照?没约人的话跟我们一起,你看不见我有台单反,他摄影技术也挺好。”

“噢。”

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呃……”

“那个……”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曲惟恩说:“你先说。”

她斟酌着言辞,“就是关于你的……”

“嘿,原来你在这儿呢,不等我们就先跑了,见色忘义!”两个人从背后追上来,一把搂住曲惟恩的肩膀。她回过头,就见奈何情深一口闪亮的白牙,旁边你看不见我背着台炮筒相机。

你看不见我说:“冬瓜mm,上次版聚你那张超美超性感的照片就是我拍的,技术不错吧?今天我一定把你拍得更美,把你俩的合影拍得比婚纱照还漂亮!”

她悄悄瞥了一眼曲惟恩,他恰好也转过来看她,黝黑的脸上居然泛出一丝红晕,掩不住笑意。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只顾走路。

刚才他想说什么?还没说就被打断了。

学士服很考验身材,那些身姿挺拔的同学这时就显出优势了。她不得不承认,其实曲惟恩从某个角度看过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帅的,此刻和大帅哥奈何情深站在一起居然都没被他比下去。

也可能是因为她今天没戴眼镜,看不清他脸上因为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而导致的痘痘和毛孔的缘故?

一行人说笑着向食堂走去。安思冬人矮步子小,渐渐就落在了三个男生后面。转过一个十字路口,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冬冬。”

那声音暖如春风,却一下子让她后背生寒。

她转过身去。路边台阶上站着一个人,白衬衫、休闲长裤、银色细框眼镜,面皮白净,身材瘦削,弯起薄薄的嘴唇,笑得温和无害。他风尘仆仆,手里拖着一只拉杆行李箱,就像上次情人节在高中校园里偶遇时一样。

那次他这样出现在她面前,让她骑虎难下差点成为他的女朋友;现在他又来了,这次他会带来什么?

学士服又长又厚,6月末大中午的艳阳在头顶热辣辣地烤着,胸前背后都出了一层汗,粘住贴身的衣服。日头还挂在天上,阳光刺目,那汗水却突然变得冰凉。邹瑜向她走过来,温存地笑着,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

“还好赶得及。”他说,离她耳边很近,旁人看来就像一个亲密的吻。

身后仿佛有两道利剑似的目光向她射来,心里有个尖锐的声音叫嚣着:不是的,不是的!

可是,不是什么?想解释什么?为什么要解释?

邹瑜很快放开她,拉着她向五米之外的三人走去,“你好,你就是QWE吧?我听冬冬说起过,你们是同班同学。”他向曲惟恩伸出手,以一副准男友的语气说,“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冬冬的照顾,咱们也见过面的,我在游戏里的ID是万水千山。”

要辩解吗?如何辩解?像柳叶那样施施然地撇清,说我跟他的关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可是人家又没说什么。这种暧昧的氛围就像泥沼一样把人缠住,不直说,但又似乎你懂我懂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跳出来挑明的人反而像个神经病。

曲惟恩没有和他握手。即使是低着头,她也能感觉到周围变冷的气息。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其他人,她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邹瑜不以为意,收回手虚揽住她的肩膀,“你们忙,我和冬冬先走了,再见。”又低头对她说:“咱们先回你宿舍把行李放下,再去吃饭,好不好?”

她像个木偶似的被他带着往宿舍方向走。走出去好一段了,她忍不住回过头,曲惟恩还站在那个十字路口。午间饭点的路口人来人往,不时有骑车的同学从他面前掠过,铃声轻快,明亮刺眼的阳光穿过树梢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可那些都是黑白的,像WOW里死后的灵魂世界,只有那尊僵直的身影,如同屏幕上鲜红的复活按钮,触目惊心。

“冬冬?”邹瑜软语唤她,“快走吧,我好饿呀。”

她默默地转回身。

如果那时候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她一定会多看一眼,一定会多看一眼的。

一整天安思冬的心情都很乱,天气太热好像有点中暑,脑子晕沉沉的,也没有胃口。晚饭她就喝了点水吃了两块饼干,打开电脑爬上游戏。

似乎……有些不对劲。

先是发现她在公会的等级从“精英”变成了“见习”,再是往公会仓库丢草药时发现权限受限不能操作;接着一团的人明明在组队,一直到开打都没人问她一声;她上BBS,FREE的分版也把她的访问权限取消了;上TS,一团的频道锁了进不去。

高仓健是版主之一,她看到他没在打副本,就发密语过去询问。

你悄悄地对[高仓健]说:我怎么进不了咱们公会版面了?

[高仓健]悄悄地对你说:你还有脸问。

你悄悄地对[高仓健]说:?

[高仓健]悄悄地对你说:我以为姓柳的贱货已经够贱了,没想到你比她更贱。老子居然带过你这种贱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想想就恶心得吃不下饭。以后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不然见一次骂一次,到时候别怪老子说话难听。

她不知所以,再说什么高仓健都不理睬,大概是把她屏蔽了。

怎么回事?难道就因为邹瑜是青梅煮酒的成员?

正纳闷呢,信息栏里又有密语跳出来。

[静水流深]悄悄地对你说:冬瓜,在吗?

你悄悄地对[静水流深]说:师姐……

[静水流深]悄悄地对你说:他们几个比较激动,我劝了很久才同意保留你的会籍,暂时权限会受点限制。

你悄悄地对[静水流深]说:我朋友和我一起升级升上来的,并不是和我们对立的那拨人。我觉得和公会没关系所以一直没提,并不是有意隐瞒。我又没做对公会不利的事,为什么要封我?

静水师姐好一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回过来。

[静水流深]悄悄地对你说:今天你看不见我接到客服电话了。

她现在有点烦躁,但这件事她也很关心。

你悄悄地对[静水流深]说:怎么说?能恢复吗?

[静水流深]悄悄地对你说:客服说没办法找回来了,不过他帮我们查到最后一次登录地点是香港。

安思冬盯着屏幕上那句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悄悄地对[静水流深]说:你们怀疑我?!

[静水流深]悄悄地对你说:奈何说你男朋友是青梅现在的主力,和念奴娇、江东小乔那帮人关系密切,今天中午他还故意向QWE示威,是不是?

她当时脑子太乱了,果然让他们误解,而且比她以为的更严重。为什么每次都是马后炮地懊恼自己做得不对?真是情商欠费的猪脑子。

你悄悄地对[静水流深]说:再怎么说QWE也是我班上同学,江东小乔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干吗为了他们做这种坑害自己同学的事?师姐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静水流深]悄悄地对你说:我们相不相信你不重要,关键是QWE怎么看。你肯定也早就感觉到了,他一直喜欢你,你可以想象这件事对他打击有多大。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如果仅仅是盗号删号,他不会放在心上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曲惟恩的号被盗了,盗号者在香港登录,偏偏她那时也在香港,偏偏她还知道他的账号密码,又偏偏邹瑜在敌对公会……

难道是邹瑜?可是她用他电脑的那两天,他根本没有碰过那台笔记本,之后她也把文件彻底删除了。再说邹瑜和曲惟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和江东小乔等人关系虽好,也不至于做这么没人品的事,陷她于不义吧?

越想越乱,理不出个头绪。

[静水流深]悄悄地对你说:QWE上BBS了,你去跟他说吧。

她切回BBS,发现QWE在WOW版发了帖子:“毕业了,要上班,决定彻底告别WOW。以后再在奥服看到QWE的ID,一定不是我,谨防受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再提了。这段日子我会永远记得。再见。”

后面的回帖也一致没有再提恩怨是非,纷纷回以祝福。

她想回个帖,可是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查询QWE的状态,发现他也正在查询网友。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没有下线,她也没有下线。

桌上的小闹钟突然发出轻微的咯的一声。她转头一看,已经十二点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大四的暑假,开始了。

而四年大学生涯,就此结束了。

她终于忍不住发过去一条消息。

To QWE:在吗?

几乎是同时,对面也有消息发过来。

From QWE:安思冬,我等了你三年,等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From QWE:我不会再这么傻了。

她呆住了。三年前,那不就是大一?可那时她还是周远航的女朋友,周远航是他室友,他还帮着周远航追她……

她连忙回了一条消息过去。

“对方不在线上。”

她跌坐回椅子里,反复查看他最后留下的那两句话:安思冬,我等了你三年,等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我不会再这么傻了。

我等了你三年……

脑子里一一闪过这些年关于他的零碎片段。大一刚入学大家还不熟,去西山秋游她不小心崴了脚,班长让他背她下山,她趴在他背上睡着了……她从来没跑过1500米,发愤图强每天去操场练习,经常碰到他也在训练老毕和小胖……考试那天老师从隔壁男生班找他来领跑,她跟在他身后拿了满分……周远航开始追她,女生节在楼下草坪摆满玫瑰,四个男生一起唱情歌,全楼跟着起哄,她就答应了。听说这个点子是他出的,一路都是他帮周远航捧着那束99朵的玫瑰……她去周远航宿舍,他总是不在……上大课她帮他们宿舍占座,他说自己个子高会挡到后面的同学,也不跟他们坐一起……整个大二一年他沉迷于CS,四处打比赛,成绩从全班第二跌到倒数第三,被班主任叫去做思想教育。她还记得那次开班会在水利馆,他居然又因为比赛迟到,班主任大发雷霆,她还劝了他两句来着……后来他终于金盆洗手,大三成绩又上来了。再往后就是去年暑假,她失恋了不回家,请他介绍个游戏打发时间,从此开始和他一起玩WOW……

那些被她忽略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错过了什么?

我不会再这么傻了……

三年的等待,他终于还是决定放弃。

可是,明明,明明已经……

心里被挤得满满的,好像有什么要喷薄而出。她按住心口,想站起来倒杯水喝。起身时手一抖碰到笔记本的网线,屏幕上的BBS客户端立刻断线,变成一片漆黑。

那两句话,他最后留给她的两句话,也没有了。

她往后踉跄地退了一步,电脑椅骨碌碌地滑走了,她一下跌在冰冷的地砖上,脑袋磕到身后的柜子尖角。很疼,那么疼……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屏幕是黑的,屋子里也是黑的,没有了,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少眼泪,只知道它们不停地涌出,无休无止。就像那年听说万千报了S大,她握着志愿表整夜无法入睡,偷偷躲在被窝里流泪,咬着枕巾不敢出声,怕被爸妈发现。

而现在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汪洁和另外一个女生都回家了,毛颖和同学出去通宵K歌,她可以尽情地哭,用光所有的手纸,反正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

安静的夜里只听见自己的抽泣声。地砖的凉意一分一分沁上来,她屈起膝盖抱住自己。一直到天边的第一缕亮光照进窗户,刺痛她红肿的双眼,她想,她大概是明白了一个悲摧的事实。

在舅舅家时,她半夜窝在被子里和表姐说心里话,悄悄地问:姐,喜欢的男生想跟我亲热,我居然觉得有点恶心,我是不是不太正常啊?

表姐做恋爱专家状:有两种可能。第一,你不爱他;第二,你心里有别人。

表姐说得没错。她不爱邹瑜,她心里有了别人。

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再是万千。

毛颖和同学去KTV通宵,天亮才回来。她喝了不少酒,头昏脑涨,回到宿舍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趴,准备睡他个天昏地暗。

趴下去一会儿她又跳起来,觉得有点不对劲。

屋子里光线昏暗。对面两张床已经空了,东西都已搬走,而紧挨着她的安思冬的床上,被子叠成豆腐块放在床尾,床上没人。

然后她发现,书桌前面地上有个蜷缩的小小身影。

毛颖摸索着打开灯,凑过去一看吓了一大跳,“冬冬,你怎么了?我不在家,有坏人入室作案非礼你啦?”

安思冬脸上泪痕交错像只大花脸猫,看见她眼泪又流下来了,“毛毛……”

“喂喂,到底出什么事了?”毛颖拍她的背,发现她浑身冰凉,“地上多凉啊,你坐了多久?快起来,咱到旁边去说。”她把安思冬拉起来坐到床上,拿毛毯给她盖着,一手搂住她,另一手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来,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跟我说,老娘帮你做主。”

安思冬吸着鼻子,“昨、天晚上……有、有个男……跟我说……”

“表白?”

“嗯……”

“然后呢,你答应没?看你这样子肯定是没成了。哎,人家向你表白,又不是你向别人表白被拒,你哭个什么劲啊?”

安思冬没回答,只是哭得更厉害。

“我说你不会是把人拒了,转过身又后悔了吧?”毛颖看她不说话俨然默认,抹了把脸,“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狗血……”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安思冬,“那你哭个毛线,直接回去找人家,对他说‘我也喜欢你,咱俩在一块儿吧’不就结了?这么简单的事还用想?”

安思冬抽噎着说:“可是我还有、昨天那个……”

毛颖忍不住又抹了把脸,“谁叫你乱搞三角关系……那个不还没成男朋友吗?趁现在赶紧跟人家撂清了去找喜欢的,OK?”

“是不是有点不、不负责任?”

毛颖气得戳她脑袋,“你现在心里爱着一个,却勉强跟另一个不爱的在一起,这才叫不负责任!对你、对旧爱新欢、对你们三个都不负责任!你懂不懂?”

安思冬有点被她说服了,“也是哦,你说得还蛮有道理的……”

“本来就是!都什么年代了,合则来不合则去,干脆利索别拖泥带水,是你的牢牢抓住,不是你的坦然放手,这就叫负责任。”

“好!”安思冬被她说得燃起斗志,“我这就去找邹瑜跟他说清楚,然后去向曲惟恩表白。”

她一蹦三尺高,忘了头上是床架子,砰的一声脑袋撞在铁栏杆上。毛颖觉得整张铁床都被她撞得震了三震,自己都替她觉得脑袋疼,她却浑然不觉,打开门就要冲出去。

毛颖拉住她,“我的小姑奶奶,你这个样子就想出门?喜欢你的男生也得被你吓跑。”

安思冬这才想起她哭了一晚上,两只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似的,鼻头火辣,脸上更是不知糊了多少层干掉的眼泪,笑一下都绷得生疼。她去水房洗了把脸,用冷水敷了半天,总算把眼泡消下去。看时间也七点多了,又和毛颖一起去食堂吃早饭。

嗯,吃饱了才有力气,才能去把曲惟恩追回来。

她斗志满满地想。

早饭还没吃完,她接到一个电话:“师妹啊,你们毕业典礼完了吧?梅老师说请你上午来实验室一趟,跟你讨论一下暑假的安排。”

老板召唤当然不敢不从,个人感情问题只好暂时放一边。赶到实验室,师兄说:“你来晚了一步,刚刚系里有急事把梅老师叫去了,过会儿就回来,你等等吧。”

安思冬一边等一边脑子里构思待会儿见了曲惟恩怎么说好。“曲惟恩,我爱你”?不好不好,太直白她说不出口;“曲惟恩,我也挺喜欢你的”?好像有点平淡,他还在误会她生她的气呢;“曲惟恩,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其实我也喜欢你,我以身相许补偿你好不好”?怎么像耍无赖的女流氓……要不什么都别说冲上去抱住他用行动表示直接亲两口?身高差太大够不着……

想来想去没想到最佳表白方式,安思冬很愁苦。

左等右等梅老师就是不回来,打电话给邹瑜也不接。她百无聊赖,翻出以前和曲惟恩的合影来看。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以前看他浑身上下没一个帅的地方,现在却看来看去每一处都很顺眼。

正盯着版聚合影发花痴,师兄从背后冒出来,“师妹,原来你也玩WOW?”

照片上打着WOW版的logo。师兄瞄了两眼,忽然指着照片一角说:“这不是以前大江东去的会长吗?他又回来玩了?”

安思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你说哪个?”

“就是这个人啊。”师兄点了点照片上站在她身后的邹瑜。这位师兄本科和硕士都是在P大读的。

“你确定是他,没看错?”

“怎么会?他以前很神秘,从不公开露脸,我是住他隔壁宿舍才知道的。他叫邹瑜,公共管理学院的,是不是?”

她觉得不太对劲。大江东去,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到走廊里给静水师姐打电话:“师姐,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公会叫大江东去?”

师姐说:“当然了,这个公会是青梅的前身。”

想起来了,大江东去,柳如眉跟她说过的,他们会长和QWE打赌决斗输了,删号解散公会,其他成员组建了青梅,所以青梅一直视QWE为头号公敌……

“大江东去曾经挺辉煌的,吞并了不少小公会,手段很强硬。那时候FREE的人还不足一个团,他们会长要我跟他PK,输的一方整个并入另一方。你知道我怪都打不利索,根本不会PK。当时QWE刚加入,在公会频道都没说过话。我们内部比了比,数他最厉害,我就把会长临时让给他,让他代表FREE出战。后来大江的会长输了,不肯并入我们FREE,就把公会解散了,自己也删了号……”

握着手机的手有点发抖,安思冬问:“他们会长叫什么?”

“江东周郎。”

江东周郎,邹瑜。

原来真的是他。

一旦明白过来,那些过往的琐碎细节就一一串起来了。她在赤脊山碰到他,萍水相逢,他耐心地帮她做他已经完成的任务;版聚他很晚才出现,露个脸就立刻要走;他不承认江东小乔就是乔飞;他借口开会,把她用过、上过QWE号的电脑拿走;他一声不响在毕业典礼后出现,故意在曲惟恩面前和她举止亲密,摆出胜利者的姿态……

她打了个冷战。邹瑜,这个人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

电话里静水师姐问:“冬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师姐,”她小声说,“我知道QWE的号是怎么回事了。我会给他一个交代的。”

她挂上电话,开始打邹瑜的手机。打了五六遍他才接,声音很小:“我正在实验室开会,过会儿再给你打过去好吗?”

“邹瑜,我只有一句话问你。”她冷冷地说,“那件事是不是你干的?”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冬冬,你说什么呢?什么是我干的?”

“邹瑜,你还跟我装傻!你想糊弄我到什么时候?”她火大了,冲着手机大吼,“QWE的号是不是你删的,江东周郎!”

对面沉默了片刻,“冬冬,这件事我也……”

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师兄从门里探出个脑袋,“师妹,刚刚是你在说话吗?没事吧?”

她揉揉脑袋,“没事。”转身向电梯走去。

“哎,你不等梅老师啦?”

“我有点急事回宿舍一趟,梅老师回来了你给我打个电话行吗?我骑车十分钟就能赶过来。”

师兄小心地觑着她脸色,“行行,你有事就去办吧,我会跟梅老师说的。”

她到楼下车棚拿车,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邹瑜从里面冲了出来。

他疾步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冬冬,我错了,我愿意去向QWE道歉,他要我删号解气都没关系。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她抬头看着他。他跑得有点急,白净的面皮微微泛出红晕,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外表温润如玉的腹黑男,不正是她最萌的类型吗?为什么到了现实生活里就变得这么难以接受呢?

“叶公好龙,真让你碰上这种人腹黑你一把,你就知道萌不萌了。”竟然真的被曲惟恩说中。

她把手抽回来,“只有你才把面子意气看得这么重要。你什么都不用做,你走吧。”

邹瑜跨上前一步攥紧她胳膊,“我不走。冬冬,不管我做过什么,只有一点请你记住,那就是我对你的心意,它是真的。”

她僵直着身体,“放开我。”

“不,我不放。冬冬,我不能失去你。”

“你到底放不放?”

“绝不。”

她的倔劲儿上来了,抬腿拿皮凉鞋狠狠一脚踹在他膝盖上,跳开来伸手指着他,“邹瑜!你以为我脑子笨、软弱无能,就可以一直被你捏在手心里耍,任你搓圆捏扁是不是?今天我就要对你说,不!我不会再任你摆布,不会原谅你,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你要是再敢动手动脚,我马上叫保安过来!”

他只好站住,开始软语劝哄:“冬冬,自从见到你本人,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真心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要是真喜欢我,就不该利用我去报复我的同学,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

“冬冬,我也不想的,只是一时被嫉妒冲昏头脑了。我看到你来了香港也不好好陪我,晚上迫不及待地回去上他的号,你知道我当时多恨他?你喜欢谁不好,为什么偏要跟他不清不楚……”他越说越气,“是他逼得我在奥服混不下去,那种天天被人在城市频道刷屏嘲笑的滋味你尝过吗?区区三十几个人的小破公会,居然要我们头上挂他们的名字,被他们踩在脚下当孙子,叫我怎么忍?QWE,他算哪根葱,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我怎么能输给这种人?”

“赌约是你自己提出来的,输了不认账,你还有理?承认别人比你强有那么难吗?”

他咬牙切齿地说:“既生瑜何生亮,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拜托,你自己卑鄙无耻小肚鸡肠就算了,别扯上周瑜给你垫背。”安思冬摆摆手,“算了,我不想跟你争。你不服气也好,想找QWE报仇也好,现在他的号让你删了彻底不能玩,你的目的都达到了,你满意了?麻烦让让,我拿车。”

他堵在车棚门口不让她进去,“冬冬,人总有犯糊涂做错事的时候,你再给我个机会行吗?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后悔,怕你知道了会不理我……现在我明白了,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我最重要?”她自嘲地笑笑,“都比不过一年多前你在游戏里的一段旧怨,真重要啊。”

他微微皱起眉。哦对了,他是有风度有涵养的绅士君子,会冷艳高贵地说:女孩子说话不要这么粗鲁。

“好吧,你爱站这儿就站吧。”她把车钥匙收起来揣在兜里,“旅行的钱虽然是AA的,你那份也算我的吧,稍后汇款给你,再见。”

“冬冬……”他举步想要跟上。

她猛地转过身,“邹瑜,我不想再看见你!你别跟过来!”指着他倒退了几步,看他没有再动,转身向宿舍区飞奔而去。

她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曲惟恩,手机里嘟嘟地响了两声,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这是对方拒绝接听。他不接她的电话。

她开始有些焦躁。本来她以为自己被冤了,向他解释清楚就没事,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冤枉。事情虽然是邹瑜做的,却是她把他引过来,一手促成了现在的局面。不知道诚恳地向曲惟恩道歉,他会不会原谅?

她拿出大一跑1500米的力气一口气跑到男生宿舍楼下,直接冲到六楼的613室门口。宿舍门敞开着,老毕正在收拾打扫。另一边的两张床都空了,只剩一些散乱丢弃的废纸杂物。

老毕看见她很是惊讶,“冬瓜,你怎么来了?还跑这么急?”

她跑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你……人……走了?”

老毕用悲悯的眼光看着她,“周子昨天毕业典礼完就跟爸妈一起坐飞机回上海了,现在早就在家里了吧。”

她呆愣地看着空荡荡的宿舍,“其他人呢……也都走了?”

“是啊,小胖回家,曲惟恩去上班,今天早上刚搬走的。”

“走了……”她喃喃地重复着,这才觉得连跑了两公里的腿灌了铅似的又酸又沉,喉咙里塞着炭火一般灼疼,肺仿佛要炸开了。她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毕慌了,“冬瓜,你怎么了?”

她艰难地说:“我跑得太累了,歇会儿……你、你忙你的……”

老毕倒了杯水给她,叹道:“你呀,真是……”

地上散着各种废弃物和纸片,一阵风过来吹得四处乱飞。她忽然发现,曲惟恩桌子底下那堆废纸里好像有一张遗落的照片。

老毕先她一步把照片捡起来,“这不是我们宿舍合影吗?哪个没良心的,这都丢。”

正是那张曲惟恩藏在枕头下的照片,四个大一的青葱男生,老毕、小胖和周远航站在前面,曲惟恩站在后排,两手一张把三个人都勾在臂弯里,笑得灿烂无比。

“冬瓜,其实这张照片里还有你呢。”老毕指着照片角落里一片模糊暗红给她看,“喏,就是这个,不仔细看是不是像背景?曲惟恩真的眼尖,这都能被他找出来,我还以为是棵红叶树呢。”

她接过照片细看。真的是她,那天穿了件暗红色的外套,和红叶一个颜色。照片上只远远拍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要是没人特意指出来,真会以为是一棵红叶树。

原来他把这张合影藏在枕头下是因为这个……她突然想起他的仓库小号,那个只有5级的女侏儒,扎一对可爱的粉红色羊角辫,停在铁炉堡。

西山红叶,她的名字也并非随手而起。

竟然从那时候起……那么早……

手里的照片已经很旧了,四面都卷起了角,看得出它经常被人攥在手里,以至于表面都是交错的折痕。唯独只有她所在的那一小块地方,依旧光亮如新。

可是这张照片,三年多来他珍藏在枕下、夜夜凝视端详的照片,他和她的合影,他把它扔了。

他把她扔了。

她捏着那张照片,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泪如雨下。

老毕这下真慌了,“冬瓜,你到底怎么了?别哭,别哭啊……”走廊里有人听见哭声,探头探脑地张望。他手忙脚乱地关上门窗,嘴里乱七八糟安慰着又不起作用,只好扯过卷纸来给她擦眼泪鼻涕。

老毕一边扯纸一边叹气:“真没想到你这么痴情,都过去多久了,你还念着他呀。周子回上海了,新女朋友也换了四五个,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世上呀,谁没了谁都一样过……哪,这张照片留给你做个纪念,周子拍得还挺帅的……”

模糊的泪眼里只看到旧照片上那张灿烂的笑脸,让人不忍直视。

没有人知道她爱他,包括他自己。

没有人知道。

最后那张照片被安思冬放在影集的最里层,用其他相片层层压住。她没有曲惟恩把心上人照片放在枕头下的勇气,怕自己多看一眼,镇定的表情就会再度崩溃。

只有实在太想他的时候,她才会趁宿舍无人把照片拿出来,细细端详那张熟悉的面庞。手指在四周流连,却不敢去触碰,唯恐弄旧了照片,那张鲜亮的面容会因此黯淡失色。就像这张照片三年来在它的前主人手里,也有一块暗红的地方从来不碰。

她仍旧坚持不懈地给曲惟恩打电话。一开始听筒里传来“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后来变成“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再后来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停机”,最后永久地变成了“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甚至有一次她还借了老毕的手机偷偷给他打电话,他接了起来。她刚忐忑地说了声“是我”,听筒里就传来嘟嘟的忙音。

玻璃心碎了一地。

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她不禁怀疑,也许他真的太讨厌她了,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再和她说。她越是去骚扰他,是不是越会让他厌恶?

所以慢慢地,她也就放弃了找他。

曲惟恩就这样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他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纯爷们,所以这次,他放下了。

邹瑜后来还给她打过电话。一开始她也拒接,后来她想,曲惟恩拒接自己电话时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将心比心,应该给人家一个明确的说法,叫他别再惦记了。

于是她接起邹瑜的电话。对面急切地说:“冬冬,我……”

她打断他说:“我爱曲惟恩。”

他有点错愕。

“就是QWE,”她说,“我爱他。”

对面沉默了许久,问了一句:“你们现在在一起了?”

她没有回答。

邹瑜自然明白了,小心地问:“冬瓜,我还能和你做朋友吗?”

她说:“你的为人性格并不是我欣赏的类型,价值观也和我相去甚远,就算做朋友,大概也只能是泛泛之交,没法交心。”

邹瑜也就不再说什么。从那之后他没再找过她。

这一年的夏天和以往三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依然住在原来那个宿舍,依然人品低谷倒霉得不行,依然感冒咳嗽,依然失恋。

但是又好像和往年不一样了。至少从这个夏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失恋过。

暑假里发生了两件和WOW有关的大事。

第一件是好事。年初就已经在北美上线的WOW第一部资料片《燃烧的远征》终于通过了审核,将于9月在国服上线。大街上到处可见《燃烧的远征》巨幅海报,炒得沸沸扬扬如火如荼。

第二件则比较不幸。生物系大三一位同学曾是某省高考状元,因为沉迷WOW,超过十门主课不及格,被学校勒令退学。这位同学家境贫寒父亲早亡,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考上了T大,以为终于可以光耀门楣,没想到大学都没能毕业。这位绝望无助的母亲苦苦哀求校方也未能保住儿子的学籍,愤而爬上主楼楼顶以死相挟。虽然最后被保安及时救下,这件事还是传了出去,登报上网,一时间WOW成了众矢之的。

于是在新学期开学之时,《燃烧的远征》上线前三天,校方迫于舆论压力,宣布屏蔽校内所有IP对魔兽世界服务器的访问。

安思冬一年零两个月的WOW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在最后那些孤独的日子里,她已经不再跟团下本,每天只是骑马满世界乱逛。北郡修道院、艾尔文森林、西部荒野、赤脊山、死亡矿井、诺莫瑞根、尘泥沼泽、东西瘟疫之地,甚至斯坦索姆、纳克萨玛斯,那些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她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妄图找回一点往日的旧影。

然而这只是个游戏,不管它做得多么细致逼真,到底只是服务器上的一堆数据而已,一个已经删号的玩家不会在这个虚拟世界里留下任何痕迹。

有一天站在白雪皑皑的冬泉谷,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刚满级时,FREE的几个人带她下本刷装备。一边打一边在TS里聊天,不知说到什么隐秘话题,几个人纷纷调侃奈何情深,说他的“小秘密”云云。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奈何情深喜欢静水师姐,傻不拉叽地跟着问:“奈何会长有什么小秘密?”

曲惟恩说:“他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还不就是——”

奈何情深恼羞成怒,“你敢说出来试试看!信不信我把你的小秘密也揭穿?”

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傻,居然真的问:“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有小秘密?”

TS里一堆人吹口哨起哄。曲惟恩很镇定,一边继续指挥大家清小怪,一边在聊天框里发密语给她。

[QWE]悄悄地对你说:我的秘密啊,埋葬在艾泽拉斯第三片大陆的雪地里,到时候你去挖出来,我就告诉你。

那天她真的傻到家了,他不肯说,她又偷偷跑去问柳如眉:“艾泽拉斯第三片大陆在哪儿?”

柳如眉回答:“还没开放呢。”

她问:“什么时候能开放?”

柳如眉说:“官网预告年后会推出一部资料片,大概会开放吧,不过等咱们这边上线估计得明年这时候了。”

“明年这时候”已经到了,而那个埋葬在雪原里的秘密,除了她自己,已经无人关心。

她终于还是没能玩到《燃烧的远征》,只在网上看了介绍,才知道开放的不是艾泽拉斯的新大陆,而是外星球。那里遍地火焰,根本没有雪原。

那个还没开放的雪原,也就成了虚无缥缈的念想。

有时候她站在海边,望着远处无尽的海面,忍不住会想:这个被海水包围的世界,它的尽头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像电影《楚门的世界》一样,世界尽头是一堵墙,上面画着海天白云的远景?又或者,在茫茫的无尽之海里,东部王国和卡姆利多之间,其实藏着第三块新大陆,尚无人发掘?

策划那么爱藏私恶搞,任务卡片里都要藏点绯闻,也许,真的有可能。

于是,某一天当她在米奈希尔港等待前往奥伯丁的船只久等不来时,她决定去试一试。

她跳下马,纵身跃进无尽之海幽蓝的海水里,开始游泳。

游出港口一段距离,海水变成浓郁的深蓝。屏幕上跳出一行黄色的警告:“你已经进入深海区域,长时间游泳令你感到疲倦。”同时出现一根黄色的倒计时条。

女牧师带着一腔孤勇,继续向海中游去。

开往奥伯丁的轮船从她身边越过,于不远处倏然消失。身后的米奈希尔港越来越远,前方天幕上模糊的光影次第晕开,像是远山隐约的剪影,又像是层层乌云,海市蜃楼一般引人向往。

黄色的疲倦条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女牧师身上开始跳出减血数字。

[夏天的冬瓜筋疲力尽,损失了1154点生命值。]

[夏天的冬瓜筋疲力尽,损失了1342点生命值。]

再往前游一点,再往前一点,也许眼前就会出现一块被白雪覆盖的神秘大陆,那个埋葬在雪原里的秘密就可以找回来了。

[夏天的冬瓜筋疲力尽,损失了1275点生命值。]

[夏天的冬瓜筋疲力尽,损失了1487点生命值。]

[夏天的冬瓜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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