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高醒悟过来,微笑道:“文言所言,字字在理,学生受教。”
汪文言略一躬身,侧身不语。
若是旁人,叶向高不免会有些生气,但他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这般脾气秉性,说是江湖中人,又可以说是饱读诗书,特别精通历朝宫廷故事的记录掌故,说是文士,却是有江湖中人的狠性和戾气,是一个可以滚钉板的无赖喇虎的脾性。
不要看自己保举他当中书,这厮要是记恨上了,也未必就能老老实实的继续效力,没准就敢暗中使绊子。
当下叶向高还是很谦和的微笑着,出门时又向汪文言点了点头,这才准备推门而出。
汪文言这时才又说道:“公请谨记,皇上问如何措制,公但言立功则赏,国家不可无信,法度亦不可废。”
“唔。”叶向高这一次真的露出深思之色,半响过后,他用赞赏的眼神看了汪文言一眼,然后转头离开。
次辅韩爌与其余阁臣已经等候了一会儿了,众人并没有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以叶向高的资历,人脉,地位,就算叫众人再等一会儿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韩爌侧身一让,说道:“台山公请。”
叶向高微微颔首点头,笑道:“诸公皆请,不能叫皇上久待。”
众阁臣皆是点头,然后叶向高先走,韩爌紧随其后,朱国桢正待向前,顾秉谦却是笑眯眯的走在了他前头,一边走一边道:“确实有些晚了,不能叫皇上久候。”
朱国桢眉头一皱,并未说什么。
韩爌回头看到了,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川”字,脸上的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冷肃。
内阁班次,自有定规,绝不允许胡来,但吊诡的是,虽然朝野都认可首辅和次辅的班列位次,其实并没有在法理上形成规范,就象是内阁的权力虽大,但在法理上内阁并不曾有过统摄六部,总理朝政的权力,和唐宋的中书省的宰相的权力相比,内阁大学士的权力只能完全看个人的权术运用。
万历早年,张居正由于和内廷李太后及冯保形成了铁三角的关系,在法理上内阁仍然是皇帝的秘书而已,而实际上张居正权倾天下,实际权力远大于宰相,但他施政并不是以正式的公文流转来执行,而是用私下打招呼,写私信,任用私人来执行。这样的施政办法,就算是出自公心也会被视为擅权,万历年间的几次大的政争风潮,包括最大的夺情风波,主要还是众人出于对张居正无人限制的过大权力的担心而造成。
如果大明的内阁也是法理周全的宰相,拥有正式框架内的权力,恐怕很多事情的处理就不会如眼下这样尴尬,大学士少做是失职,多做可能被攻为擅权营私。
而内阁之中,所谓首辅次辅和普通大学士之间不同的权力,其实也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包括朝廷在内都是默许的规矩。
优先票拟权,就是首辅最大的权力,而普通大学士之间,要视进入内阁的时间来决定班次,差一天,递补的时候就要落后一位,差这么一位,可能就是一生也当不上首辅。
如果是同期入阁,那么就视官职,科场名次来决定谁先谁后,这里头没有明确的条条框框,和大明执政的风格一样,含糊不清,充满变数。
顾秉谦这样公然抢朱国桢的位次,在此之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内阁的班次要是能这么乱抢,早就乱了套了。
可没有明规则的弊端就是这样,朱国桢肯定心里是不滋味,韩爌也是极为不满,可是就是拿顾秉谦没有办法,总不能堂堂几个大学士,为了走路的位次在这里吵闹一番?吵的狠了,一群饱读之士就在皇宫大内里头开片打一架?
还是算了吧……这事儿,也就只能先忍了……
前头的叶向高轻轻咳嗽了一声儿,意思也是很明显,这事儿先不说,面圣要紧,回头再慢慢理论。
到了殿阁门口,叶向高带头先入内,殿阁两排对列站满了人,看到大学士这十分诡异的班次,两边的人“嗡”的一声,差点儿就在这天子驾前议论开了。
顾秉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表情,魏广徽虽然心里吃味儿,这时也不得不承认,这“顾大佛”看着人畜无害,果然是一个脸厚心黑的主,魏大官挑这人来挤进预备首辅的班次,果然也是深谋远虑,论说起来,顾秉谦确实要比自己强上一头……
刚刚那情形,顾秉谦是无所谓,魏广徽可是额头已经见汗,纱制的里衬已经湿了一大片,差点儿把亮纱大红官袍也给染湿了。
叶向高带头叩拜下去:“臣等见过皇上。”
内阁的地位也是定位于内臣和外臣之间,相对外朝诸衙,内阁是在皇宫大内办事的秘书班子,相对于真正亲信的太监,内阁又是不折不扣的外衙。
皇帝信任,内阁的大学士们权力就大些,皇帝若是信着太监多些,大学士也就只是供奔走驱策的外朝群臣之一,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今上还不到二十,诸臣都认为性格未定,不过从总体来看,当今皇帝的能力不能说是十分出挑,但也绝对是聪慧不在万历之下,很多事情是智慧天成,后天是学不来的。试想一下,后世普遍的高中生年龄的皇帝,每天要周旋在那些生理受创的阴微小人之中,还不能为其左右,要有自己的坚持,然后外朝就是一群在亿万人中考中进士又在官场中厮杀出来,能在京师为官,并且到达高位的人,哪一个不是在官场上搏杀出来的最顶尖的人尖子,哪一个不是精明外露的狠角色?皇帝在这几年,不仅没有被蒙蔽住,反而渐渐掌握住了朝局,事事顺手,虽然是一个面相十分稚嫩的青年天子,但已经没有哪个大臣会把皇帝当小孩子看了。
比起嘉靖当初的手段,天启在驾驭太监的功力上尚嫌不足,这是一个严重的弊病。而且外朝的党争也远比当初激烈的多,这一点来说,皇帝的缺陷之处就是没有其高祖那种狠戾的心性和怀疑一切的不安全感,容易信任和性格过于仁厚是普通人的长处,对一个末世的皇帝来说,是较为严重的缺陷了。
天启今天的面色也较为凝重,他抬了抬手,对叶向高道:“老先生们请起来。”
天启紧接着道:“今日来议的是归化城被商团团练拿下一事……朕初闻此事,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后宣府巡抚,总兵,蓟辽总督,大同巡抚、巡按皆力证此事为真,又有蓟镇守将言称有零星北虏溃逃至蓟镇对面的喀喇沁地界,喀喇沁各部近来多有厚集兵马备战之举,朕令兵部谕蓟镇,宣府各处戒严,再有套寇于榆林城下惨败之事,虽报功为延绥总兵以下诸将为主,然而又奏上有和裕升的团练兵马助阵,两件事一起,朕心骇然!”
皇帝说的这两年事,就是这几天在京城里引发轩然大波,不仅是朝廷之间议论纷纷,连民间也是十分扰攘困惑的两件事!
和裕升的团练兵马,这一次不是再宣称“复地百里”了,毕竟青城已下,朝廷不是傻子,四处流散的蒙古牧民肯定会把消息传播开来,等朝廷质问的时候再承认反而被动,而且现在和裕升的实力也足够了,对一些有的没有的威胁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
换个角度来说,固然和裕升还需要大明来赚取高额的利润,但此时的和裕升已经不太担心大明以武力相向了,在这种前提下,考虑到未来的布局落子,提前显露出一些实力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了。
这一次的青城既下,当然也是一个好机会。
不过张瀚和军司没有想到,榆林的战场之上,步兵第二团又是打了一个大胜仗!
功劳是让出去了,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和裕升在背后的影子,凭榆林镇本身的力量,这么多年来不说被套部按着打,可也是拿套部没有办法,双方你来我往,处于均势之中,怎么突然一下子榆林的兵马就能把十万北虏打的灰飞烟灭,斩首都近六千级?
一看有和裕升的兵马在,疑团顿时就成了确定,这场仗,多半又是和裕升打的!
这一下,可就是叫朝野上下倒吸一口凉气,连仁厚底子的天启皇帝,也是不得不心怀猜忌了。皇帝是仁厚,可不是没有猜忌心和危机感,否则不仅不够格当一个皇帝,连普通人也远远不如了。
和裕升以一个商行的底子,编练出来的团练兵马,居然能正面击败土默特蒙古,又配合延绥镇的兵马在榆林城下大败十万套寇!
听了皇帝的话,殿中群臣都面露凝重之色。
大明现阶段是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比如辽东的东虏新近冒起,几年之间夺了大半辽镇的地盘,数百万百姓要么沦为虏骑治下,要么就是流离失所,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杀害屠戮,又有多少死于逃难途中,伏尸于沟渠道左。
除了东虏,就是西南夷,奢安之乱一眨眼也闹了几年,近二十万明军集结在贵州一带进剿,到现在还没有确切的好消息,虽说平定这种土司叛乱不难,可是地方也真的打烂了,此后的善后也要很费一番功夫,另外就是几百万的军费丢了出去,这笔帐可是真心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