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里纳尔迪有没有染上梅毒。”
“就这一件事吗?”
“是的。”
“他染上梅毒了吗?”
“我不知道。”
“我很高兴你没染上。你得过这一类的病没有?”
“我得过淋病。”
“这我可不想听。很痛吗,亲爱的?”
“很痛。”
“我也得过就好了。”
“不,别这么想。”
“我就想。我想跟你一样得过。我想把你玩过的姐儿也都玩一玩,这样我就可以拿她们来取笑你。”
“那倒是很奇妙的景象啊。”
“染上淋病可不是什么奇妙的景象。”
“这我知道。你瞧现在下雪了。”
“我宁愿看你。亲爱的,你为什么不把头发留起来?”
“怎么个留法?”
“留得稍微长一点。”
“现在够长了。”
“不,再留长一点,我可以把我的剪短,这样我们就一样了,只不过一个是黄头发,一个是黑头发。”
“我不让你剪短。”
“这会很有趣的。我讨厌长头发。夜里在床上讨厌极啦。”
“我喜欢长头发。”
“你不喜欢短点吗?”
“也许会喜欢。我喜欢现在这样子。”
“剪短也许很好。这样我们俩就一样了。噢,亲爱的,我太需要你,我想自己就是你。”
“你就是我。我们俩是一个人。”
“这我知道。夜里我们就是一个人。”
“夜晚真美妙。”
“我想要我们的一切都融为一体。我不要你走。我只是这么说说。你真想走,就走吧。不过要快点回来。唉,亲爱的,我一不跟你在一起,就活得没有劲。”
“我永远都不会走开,”我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同样糟糕。我活得一点劲都没有。”
“我想要你活得带劲。我要你有美好的生活。不过我们要一起享有美好的生活,对吧?”
“现在你要我不留胡子还是留胡子?”
“留下去。留胡子。会让人高兴的。也许到新年就留好了。”
“现在你想下棋吗?”
“我更愿意跟你玩。”
“不。我们下棋吧。”
“下完棋我们再玩?”
“好的。”
“行啊。”
我拿出棋盘,摆好棋子。外边依然是大雪纷飞。
有一次我夜里醒来,发现凯瑟琳也醒了。月亮照在窗子上,玻璃框在床上投下了阴影。
“你醒了吗,亲爱的?”
“是啊。你睡不着吗?”
“我刚醒,想起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差一点发疯。你还记得吗?”
“你只是有一点发疯。”
“我再也不会那样了。我现在棒极了。你说棒说得真好听。快说棒极了。”
“棒极了。”
“噢,你真讨人喜欢。我现在也不疯了。我只是觉得非常、非常、非常幸福。”
“接着睡吧,”我说。
“好的。我们同一时刻睡吧。”
“好的。”
但是我们并没有同时睡着。我又醒了好久,东想西想,瞅着凯瑟琳睡觉,月光照在她脸上。后来我也睡着了。
第三十九章
到了一月中旬,我留好了胡子,冬天的天气也已稳定下来,白天晴朗寒冷,夜晚天寒地冻。我们又可以在路上走了。路上的积雪被运草的雪橇、运柴的雪橇以及从山上运下来的木材,压得又结实又光滑。整个乡间全被白雪覆盖,几乎覆盖到蒙特勒。湖对面的群山一片雪白,罗纳河谷平原也是银装素裹。我们到山的那边做长途散步,一直走到阿利亚兹温泉。凯瑟琳穿着钉有平头钉的靴子,披着斗篷,拄着一根带钢尖头的拐棍。她披着斗篷倒不显得肚子大,我们不想走得太快,她一觉得累了,我们就在路旁的木材堆上坐下休息。
阿利亚兹温泉的树林间有一家小酒店,那是伐木者歇脚喝酒的地方,我们也坐在里面,一边烤着炉火,一边喝着放有香料和柠檬的热红葡萄酒。他们管这种酒叫格鲁怀因,拿这玩意暖身子、搞庆贺,倒是再好不过了。小酒店里头很暗,烟雾弥漫,等你出门一吸气,冷空气猛地钻进肺里,搞得你鼻尖都发麻。我们回头望望小酒店,只见从窗口透出来的灯光,伐木者的马匹又跺脚又甩头,取暖御寒。马的鼻口汗毛上结了霜,呼出的气变成了一缕缕白雾。上山回家的路有一段又平整又滑溜,冰雪给马践踏成橙黄色,一直延伸到拖运木材的小道拐弯的地方。然后就是铺着洁净白雪的山路,穿过树林,傍晚回家的途中,我们两次见到了狐狸。
乡间景致很美,我们每次出去,都觉得很有意思。
“你的胡子现在棒极了,”凯瑟琳说。“看上去和伐木工一模一样。你看到那个戴着小金耳环的男人了吗?”
“他是个小羚羊猎手,”我说。“他们之所以戴耳环,是因为据他们说可以听得更清楚一些。”
“真的吗?我不信。我看他们戴耳环是为了要人家知道他们是小羚羊猎手。这附近有小羚羊吗?”
“有,在牙山那边。”
“看到狐狸很有意思。”
“狐狸睡觉的时候,就用那尾巴蜷着身子取暖。”
“那一定是一种美妙的感觉。”
“我总想要一条这样的尾巴。我们要是都有狐狸那样的尾巴,岂不是很有趣吗?”
“那穿衣服就可能很困难。”
“我们就要订做特别的衣服,或者到一个不受拘束的国家去生活。”
“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国家就一点不受别人的拘束。我们什么人都见不到,难道不是挺好吗?你不想见别的人吧,亲爱的?”
“不想。”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坐吧?我有点累了。”
我们紧挨着坐在木头上。前面的路穿到森林,往下延伸。
“她不会使我们之间产生隔阂吧?那个小调皮。”
“不会。我们不让她那么做。”
“我们的钱怎么样了?”
“钱还多的是。他们承兑了我最近那张即期汇票。”
“你的家人既然知道你在瑞士,难道他们不会设法找到你吗?”
“很可能。我得给他们写封信。”
“你还没有写过吗?”
“没有。我只开了张即期汇票。”
“感谢上帝,我不是你的家人。”
“我会给他们发个电报的。”
“难道你一点都不牵挂他们?”
“我牵挂过,但是我们经常吵架,感情就淡薄了。”
“我想我会喜欢他们的。我可能会非常喜欢他们。”
“我们还是别谈他们,否则我就会为他们担忧了。”过了一会儿我说:“你要是休息好了,我们走吧。”
“我休息好了。”
我们沿着路继续走。现在天黑了,我们的靴子踩到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夜晚又干又冷又很清净。
“我喜爱你的胡子,”凯瑟琳说。“留得很成功。看上去又硬又凶,其实很软,让人非常喜欢。”
“你更喜欢我留胡子吗?”
“我想是的。你知道,亲爱的,我要等到小凯瑟琳出生后再去剪发。我现在肚子太大,看着太胖。不过等她出生后,我一瘦下来,就去剪发,那时我就会成为你的一个新奇不同的女郎。你陪我一起去剪发,要不还是我一个人去,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我没做声。
“你不会说我不可以剪发吧?”
“不会。我想会令人兴奋的。”
“噢,你真可爱。也许我又会好看起来,亲爱的,让你觉得又苗条又讨人喜欢,你就会重新爱上我。”
“见鬼,”我说,“我现在已经够爱你的了。你还想怎么样?毁掉我吗?”
“是的。我想毁掉你。”
“那好,”我说,“我也正想如此。”
第四十章
我们过着幸福的生活。就这样度过了一月和二月,那年冬天天气非常好,我们生活得非常美满。有时暖风吹来,雪融化了,空气中有了春天的气息,于是便出现了短暂的解冻,但是清冷凛冽的寒风总要再度袭来,冬天又会回来。到了三月,冬天才首次变暖了。夜里下起雨来。第二天上午还是下个不停,把雪化成了雪水,搞得山坡上一片阴沉。湖上和河谷上乌云笼罩。高山上在下雨。凯瑟琳穿着笨重的套鞋,我穿着古丁根先生的高统雨靴,两人打着伞往车站走去,跨过雪水和把路上的冰块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流水,想在午饭前到酒店喝一杯味美思。我们听得见外面的雨声。
“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搬到城里去?”
“你看呢?”凯瑟琳问。
“等冬天过去,雨下个不停,待在这山上也没有什么意思。小凯瑟琳还有多久出生?”
“大约一个月。也许稍长一点。”
“我们可以下山住到蒙特勒。”
“为什么不去洛桑呢?医院就在那儿。”
“好吧。不过我想那个城市也许太大了。”
“我们在大城市同样可以过独自的生活,洛桑可能是个好地方。”
“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我无所谓。你想什么时候去都行,亲爱的。你要是不想离开这儿,我也不想走。”
“我们看看天气再说吧。”
接连下了三天雨。车站下面的山坡上,雪都融化了。路上流淌着泥泞的雪水。地上太湿,满是雪泥,不便出门。下雨的第三天早上,我们决定下山去城里。
“这挺好,亨利先生,”古丁根说。“你用不着事先通知我。眼下天气这么糟糕,我想你们不会待下去。”
“因为夫人的缘故,我们总得靠医院近一点,”我说。
“我明白,”他说。“你们什么时候会带着小家伙回来住住吗?”
“好的,只要你有房间。”
“春天天气好了,你们可以来享受一下。小家伙和保姆可以住在眼下关着的大房间里,你和夫人还可以住这间临湖的房间。”
“我来前一定先写信通知你,”我说。我们收拾好行李,乘午饭后那班车下山。古丁根夫妇送我们到车站,古丁根先生用雪橇把我们的行李拖过雪泥地。他们站在车站旁边,在雨中向我们挥手告别。
“他们真好,”凯瑟琳说。
“他们待我们真好。”
我们坐上了由蒙特勒开往洛桑的火车。从窗子往外瞧着我们住过的地方,因为有云看不见那些山。火车在沃韦停了停,然后又往前开,经过的一边是湖,另一边是潮湿的褐色田野、光秃秃的森林和湿漉漉的房子。我们来到洛桑,住进了一家中型旅馆。当时天还下着雨,我们的车穿过大街,来到旅馆的马车入口处。衣襟上挂着铜钥匙的门房、电梯、地板上的地毯、装有亮晶晶附属装置的白色盥洗盆、铜床和舒适的大卧室,在古丁根先生家住过之后,这一切显得非常奢侈。房间的窗户面对着一个湿漉漉的花园,花园围着围墙,墙顶上装着铁栅栏。街道很陡,街对面是另一家旅馆,也有同样的围墙和花园。我朝窗外望着雨落在花园的喷水池里。
凯瑟琳打开了所有的灯,动手清理行李。我要了一杯苏打威士忌,躺在床上看从车站上买来的报纸。这时是一九一八年三月,德军在法国发动了攻势。我边喝苏打威士忌边看报,凯瑟琳收拾着行李,在屋里走来走去。
“你知道我还得买什么吗,亲爱的?”
“什么?”
“婴儿衣服。到了我这个时候还没准备婴儿衣服的人不多。”
“你可以买衣服啊。”
“我知道。我明天就去买。我得看看缺什么。”
“你应该知道。你是护士啊。”
“但是医院里很少有士兵生小孩的。”
“我要生啊。”
她拿枕头打我,把苏打威士忌打洒了。
“我给你再要一杯,”她说。“对不起,给我弄洒了。”
“本来就没剩多少。到床上来吧。”
“不。我得把房间收拾得像个样子。”
“像什么样子?”
“像我们的家。”
“把协约国的旗子挂出来吧。”
“噢,住嘴。”
“再说一遍。”
“住嘴。”
“你说得那么小心,”我说。“好像你不想得罪任何人。”
“我是不想。”
“那就到床上来吧。”
“好吧。”她走过来坐在床上。“我知道我现在对你来说没意思了,亲爱的。我像只大面粉桶。”
“不,你才不像呢。你又美又可爱。”
“我就是你娶的那个丑八怪。”
“不,你才不是呢。你总是越来越漂亮。”
“不过我会瘦下来的,亲爱的。”
“你现在就很瘦。”
“你一直在喝酒。”
“不过是苏打威士忌。”
“还有一杯快来了,”她说。“然后我们就吩咐把饭送上来吃好吗?”
“这倒挺好。”
“那我们就不用出去了吧?我们今天晚上就待在房里。”
“一起玩,”我说。
“我要喝点酒,”凯瑟琳说。“酒不会伤我。也许我们可以喝点我们常喝的卡普里白葡萄酒。”
“我知道可以要到的,”我说。“这种规模的旅馆应该有意大利酒。”
侍者敲门了。他端来一只盘子,上面放着一杯放有冰块的威士忌,旁边还有一小瓶苏打水。
“谢谢,”我说。“就放那儿吧。请你送两个人的饭来,再拿两瓶冰镇的干卡普里白葡萄酒来。”
“你要不要先来个汤?”
“你要汤吗,凯特?”
“要吧。”
“给来一份汤。”
“谢谢,先生。”侍者出去了,带上了门。我接着看报,看报上的战争消息,把苏打水慢慢地从冰块上倒进威士忌里。我本该告诉他们别把冰块放在酒里。要把冰块分开放。这样你就会知道有多少威士忌,免得苏打水冲下去,突然变得很淡了。我要来一瓶威士忌,让他们送冰块和苏打水来。这才是稳妥的办法。好威士忌喝起来很痛快。是人生的享乐之一。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
“想威士忌。”
“威士忌怎么啦?”
“想它有多好。”
凯瑟琳做了个鬼脸。“好吧,”她说。
我们在这家旅馆住了三个星期。条件还不错;餐厅里通常没什么人,夜间我们多半在房间里吃。我们到城里去散步,乘齿轮车到乌希,在湖边走走。天气变得很暖和了,像春天一样。我们要是回到山里就好了,但是春天的天气只持续了几天,残冬的酷寒又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