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贝·麦格劳!”那呼声是哀求——哀求二字最能形容那个声音,“达贝·麦格劳!达贝·麦格劳!”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喊着。然后嗓门儿稍大一点,又喊道,“到后舱去拿酒来,达贝!”还有一句骂人的话,我就撂下不说了。
海盗们直愣愣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阵喊声消失了很久之后,他们还是不声不响地瞪着眼睛望着前面,吓得要命。
“这肯定是他!”有个人喘着气说道,“咱们走吧。”
“这是他最后说的活,”摩根哀叹地说道,“是他在人间最后说的话。”
狄克把他的《圣经》拿出来,流利地做着祷告。他在出海加入贼帮以前,原是很有教养的。
西尔弗却还是不甘示弱。我听得见他的牙齿碰得卡哒卡哒地响,可是他还是没有绝望。
“在这岛上谁也没听说过达贝,”他低声说道,“除了咱们这几个人,谁也没听到过。”然后他又鼓足了劲,大声说道,“伙计们,我一定要去把这份财宝拿到手,不管是人是鬼,都挡不住我。弗林特在世的时候,我从来就不怕他;当天发誓,他成了鬼,我也得和他较量较量。离这儿还不到四分之一里的地方,就有七十万镑的财宝。哪会有一个海上英雄打退堂鼓,为了一个脸色阴沉的醉鬼海员,就撂下这么多钱财不要——何况他已经死了呢?”
可是他手下那些人却始终没有恢复勇气的表示,反而因为听到他说的那些胆大包天的话,更加恐惧了。
“别说了吧,约翰!”莫利说,“你可别得罪鬼神呀。”
其余的人都吓得要命,不敢答话。他们要是敢跑开的话,那就会各自溜掉,可是恐惧的心理使他们靠拢在一起,也使他们紧靠约翰,仿佛是他的胆量救了他们似的。他却与众不同,已经把他的泄气劲儿强压下去了。
“鬼神吗?哼,也许是吧,”他说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刚才咱们听到了回声,可是谁也没见过有影子的鬼。那么,请问,他说话怎么会有回声呢?这总该是不近情理的事吧?”
他讲的这个道理对我是没有说服力的。可是你简直摸不透什么话能对迷信的人起作用。使我惊奇的是,乔治·莫利居然大大地消除了恐怖的心理。
“咦,这话有理,”他说,“你毕竟是有头脑的,约翰,没错儿。伙计们,转舵吧!我看咱们这伙人都搞错了。咱们得想一想,我本来也认为那倒的确像是弗林特的声音,可是咱们听得不大清楚,又像是根本就不像他的声音。现在仔细一想,那倒像是另外一个什么人的声音——好像是——”
“我的天哪,贝恩·根!”西尔弗大声吼道。
“嗳,果真是,”摩根猛一跳,跪在地上,大声说道,“贝恩·根,的确是!”
“这可没什么两样,是不是?”狄克问道,“贝恩·根并不是活着在这儿,他和弗林特一样嘛。”
可是年纪较大的人们一听这话,却都露出看不起的神气。
“嗐,谁也不把贝恩·根放在眼里,”莫利大声说道,“不管他是死是活,反正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大伙儿的精神都恢复过来了,脸上又有了血色,这可真是了不起。不久他们就在一起聊天,有时候又听一听。过了不大工夫,听不见再有什么声音,他们便扛起工具,重新前进。莫利拿着西尔弗的罗盘在前头引路,使大伙都对准骷髅岛的方向走。他的话说得对:不管贝恩·根是死是活,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只有狄克仍旧拿着他那本《圣经》,一面往前走,一面用恐惧的眼光向四面张望。可是他发现没有人同情地,西尔弗甚至说他太胆小,拿他取笑。
“我告诉过你,”他说,“我告诉过你,你把《圣经》弄坏了,连用来发誓都不灵,你想鬼神还会把它当回事吗?毫无用处!”他弹一弹他的粗大手指,拄着拐棍停了一会儿。
可是狄克却得不到安慰。事实上我不久就看得很清楚,这孩子害起病来了。太阳太毒,他又太累,又受了惊,这么一来,利弗西大夫预先诊断的热病就显然在这孩子身上迅速发作了。
我们在山顶上走着,倒是很开阔、很痛快。我们的路稍微有点儿下坡的趋势,因为我已经说过,那块台地是向西倾斜的。大大小小的松树都长得很稀疏,连肉豆蔻树和杜鹃花的树桩子当中都有很宽的空地在炙热的阳光中曝晒着。我们在岛上穿过,大致是往西北方前进,我们一方面离望远镜山肩下面越来越近,另一方面,看到西边海湾的海面越来越广阔,那就是我曾经在小独木舟上漂来荡去的地方。
我们到达了第一棵大树底下,量过方位,证明那不是我们要找的目标。第二棵也是一样。第三棵高耸空中,树梢离下面的灌木丛将近二百尺。那是个树中的巨人,红皮的树干有一座乡村小房子那么大,周围的树荫足够一个连队在底下演习。它从东西两面的海上看去,都很显眼,海图上可以用它做个记号,作为航行的标志。
可是最使我的伙伴们感兴趣的,并不是这棵树的高大,而是在于靠它就能知道,七十万镑财宝就在它那广阔的树荫底下某个地方埋藏着。他们更走近那儿的时候,一想到这些钱财,原来的恐惧就被贪欲吞没了。他们的眼睛闪射出炽热的光来,头脑发热,脚步也越来越轻快了,全部的心灵都贯注在这笔财富士,大家都想着一辈子可以过挥霍无度的享乐生活,这个命运就在那儿等着他们,人人都有一份。
西尔弗拄着拐棍跳动着,嘴里老在嘟哝;他的鼻孔突出,直是翕动;苍蝇落在他那张炙热和发亮的脸上的时候,他就像疯子似的大骂;他把那根拴着我的绳子拼命使劲地拽,还随时用吓人的眼光瞪着我。他当然不要为了掩饰他的心事而操心,我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在他马上就要走到那份财宝跟前的时候,他把别的事情都忘了,他的诺言和大夫的警告都成了过去的事情。我估计毫无疑问,他一心只想把那份财宝弄到手,趁着黑夜找到希士潘纽拉号,登上船去。他会把岛上的每个人都杀掉,带着罪恶和财宝,扬帆而去,这是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干的事。
我被这些恐怖的念头搞得心神不安,也就很难跟上那些寻宝的人们快跑的脚步。我一次又一次跌倒了。每逢这种时候,西尔弗就粗暴地猛拽手中的绳子,并向我投来凶神恶煞的目光。狄克落在我们后面,现在他已经赶到了队伍的末尾,热病越来越厉害,他便独自一面祈祷,一面咒骂。这也增加了我的痛苦。最难受的是,我脑子里老是出现台地上曾经演出的那出惨剧的情景。当时那个脸色发青的凶恶的海盗头子就在那儿亲手砍杀了他的六个同伙,后来他终于在萨凡纳死去了,临死还唱着歌,叫嚷着要酒喝。这个小树丛现在非常平静,可是我想当初一定曾经有一阵阵的惨叫声在这儿回响。我虽然只是有这种想象,却还是相信自己听到了这种喊叫的声音。
我们终于到达了灌木丛的边缘。
“啊哈,伙计们,全到齐了!”莫利大声嚷道。最前面的人就跑起步来了。
忽然间,我们看见他们在不到十码距离的地方站住了,前面有人发出低声的惊呼。西尔弗加快了脚步,他使劲用拐棍戳着地,像个着了魔的人一样,拼命往前赶。眨眼之间,他和我也突然停住了。
我们面前有一个大坑,那不是新近挖的,因为周围的土都塌下去了,坑底的草已经长出来了。坑里有一把折成两截的铁镐,还散置着几只货箱的木板。我看见这些木板当中,有一块上面打了烙铁的印记,那是“海象号”的船名——弗林特的船的名字。
一切都明白了,确凿无疑。那儿的地窖已经被人发现,盗窃一空了,那七十万镑的财产也就无影无踪了!
第三十三章 匪首的末日
世界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那六个人个个都像是突然被打晕了似的。可是这个打击对西尔弗来说,却几乎是立刻就过去了。原来他就像一个赛马的骑手似的,全神贯注在那笔钱财上面。嘿,他在一秒钟内就放弃了那个主意。他的头脑清醒过来,火性子也控制住了,别人还没来得及弄清他们遭到的失望是怎么回事,他就改变计划了。
“吉姆,”他悄悄地说,“拿着这个,准备出乱子。”
他就把一支双筒手枪交给我。
趁着这个时候,他不声不响地向北走去,只走了几步,就把我们俩和其余五个人分隔在那个土坑的两边了。然后他望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仿佛是说:“这可是个难得逃命的危险地方。”我心里也想到,确实是这样。这时候他显得十分亲善。我很厌恶这种反复无常的做法,因此我就禁不住低声说道:“原来你又转向了。”
他来不及回答。那伙海盗连骂带嚷,一个接着一个开始跳进坑里,用手指挖着,一面挖,一面把那些木板子乱扔。摩根找到了一块金币。他把它举起来,破口大骂了一阵。那是一块两基尼的金币,大伙儿一个个传递过去,看了一会儿。
“两基尼!”莫利把它向西尔弗晃了一下,大声吼道,“这就是你说的七十万镑呀,是不是?你倒是挺会找占便宜的机会呀,是不是?你干什么事都不会胡搞乱搞呀,你这昏头昏脑的大笨蛋!”
“再往下挖吧,小伙子们,”西尔弗用极为冷淡的傲慢态度说道,“你们还可以找到一些山核桃嘛,我看那倒是没什么奇怪的。”
“山核桃!”莫利尖声叫道,“伙计们,你们听见了吗?我告诉你们吧,那个人早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你瞧瞧他那副神气,就看得出这是明摆着的。”
“啊,莫利,”西尔弗说道,“你又要自充船长了吗?你这小子倒是爱管闲事呀,说实在的。”
这时候人人都支持莫利。他们开始从坑里爬上来,还回过头来用愤怒的眼光瞧一瞧西尔弗。有一点我看出来了,那是对我们有利的:他们都是从西尔弗的对面爬出去的。
囗,我们就在那儿站着,两个人在一边,五个人在另一边,中间隔着那个坑,谁也没有足够的胆量先下手。西尔弗始终不动弹,他盯着他们,拄着拐棍站得挺直,还是像我过去看到的那副神气。他是有勇气的,没错儿。
后来莫利似乎是以为说几句话就会使情况好转。
“伙计们,”他说道,“他们那边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一条腿的老家伙,他把咱们带到这儿来,叫咱们瞎胡闹一阵;另一个是那个小狗崽子,我恨不得挖掉他的心肝。好吧,伙计们——”
他正在举起手来,嗓门儿也放大了,显然是要领着那几个人冲过来,可是正在这时候——啪!啪!啪!——小树丛里发出来三响步枪。莫利头冲下栽倒在土坑里;头上系着绷带的那个人打了个旋儿,挺直身子往一边倒下了,他躺在地上死了,可是还在扭动着;其余那三个人转过身去,拼命地飞跑逃命了。
眨眼之间,朗·约翰已经用手枪朝那挣扎着的莫利放了两响。那个人在临死的苦痛中,仰面向他转动着眼珠子的时候,他说:“乔治,我看总算把你收拾掉了。”
在这同时,大夫、格雷和贝恩·根从肉豆蔻树丛里钻出来,同我们会合了,他们的枪筒里还冒着烟呢。
“往前走!”大夫喊道,“赶快跑,小伙子们。咱们得切断他们上小船的去路才行。”
于是我们就快步动身了,有时候是从深到胸部的树丛中穿过去的。
说实在的,西尔弗很想跟上我们走。他拄着拐棍跳动着,直到胸部的肌肉简直要炸了,那股劲头,连健康的人也赶不上。大夫也认为是这样。尽管如此,我们到达坡顶的时候,他却已经落在我们后面三十码,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大夫,”他喊道,“您往那边瞧瞧!别着急!”
确实是不用着急。我们可以看见那三个幸存的家伙在台地上比较开阔的地方,还在朝他们开溜的时候那个方向奔逃,一直往后桅山那边跑去。我们已经赶到了他们和小船之间的地方。因此我们就坐下来歇一口气,同时朗·约翰揩一揩脸上的汗,慢慢地赶上了我们。
“衷心地感谢您,大夫,”他说道,“我看你们来得太及时了,正好救了我和郝金士。嘿,原来是你呀,贝恩·根!”他接着又说,“啊,你真是个好人呢,准没错儿。”
“我确实是贝恩·根,不错,”这个被流放的人回答道,他尴尬地像一条鳗鱼似的扭动着身子。他停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又说道,“你好,西尔弗先生。你会说,挺好,谢谢你。”
“贝恩,贝恩,”西尔弗嘟哝着说道,“你那么捉弄我,想起来真够呛啊。”
大夫派格雷回去,把那几个叛乱分子逃跑的时候丢下的一把铁镐取来。后来我们悠闲地往山下走,朝那两条小船所在的地方去的时候,大夫就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这个故事使西尔弗深深地感到兴趣。原来贝恩·根这个有些像傻子似的被流放的汉子,从头到尾都是故事中的主角呢。
贝恩长期在这岛上孤独的游荡中,发现了那具骨架——把尸体身边的东西拿走的正是他;他把财宝找到了,挖掘出来(大坑里留下的那根断了的铁镐把儿就是他的);他把财宝扛在背上,从一棵高大的松树脚下一直到他在岛上的东北角上那座双峰的山上那个洞穴里,吃力地来回跑了好几趟。在希士潘纽拉号来到这里以前两个月,这些财宝已经在那儿安全地存放起来了。
在木寨遭到袭击的那天下午,大夫慢慢地探出了他的秘密以后,第二天早晨,他发现大帆船已经离开了停船的小湾,便去找西尔弗,把已经无用的海图交给他——还把储存的食物也给了他一些。因为贝恩·根的山洞里贮存着许多自制的腌山羊肉——他什么都拿给了西尔弗,为的是找个机会,从木寨里安全地回到双峰山上,他在那儿既能避开瘴气,又可以保护那笔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