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玛,楼下有个人想见你。”马丁尼压低声调说——这十天来,他们两人说话时无意中用的都是这种声调。低沉的声调,再加上缓慢平静的举止,这就是他们表达悲哀的唯一方式。
詹玛挽着袖子,系着围裙,正在把弹药捆成小包,好拿去分发。从一大清早她就一直在工作,此刻在下午炫目的日光下,她的脸色已显得疲倦和憔悴。
“有人来,西萨尔?他有什么事?”
“不知道,亲爱的。他不肯告诉我,说必须跟你单独谈。”
“好吧,”她摘掉围裙,放下衣袖说,“看来我必须去见他了;但他很有可能是个暗探。”
“反正我就在隔壁的房间,一喊就应。把他支走后,你最好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今天你站的时间太久了。”
“哦,不!我还想继续干下去。”
她慢慢地走下楼梯,马丁尼默默跟在后边。这几天她看起来像老了十岁,头上的那一绺白发散开成了一大片。她现在老是低垂眼帘,偶然一抬起,眼睛里的凄惨表情会使他不寒而栗。
在小客厅里,她发现来客是个长相粗鲁的汉子,并着脚站在屋子中央。他的整个气质,以及她进来时他抬头望她的那种有点儿慌乱的神情,使她认定他是瑞士卫队里的一名士兵。他穿一件乡下人的罩衫,分明不是他自己的,眼睛不时四处张望,像是害怕被人发现。
“你会讲德语吗?”他用浓重的苏黎世土话问。
“会一点儿。听说你想见我。”
“你就是波拉夫人吗?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
“一……一封信?”她开始发起抖来,忙把一只手撑在桌子上稳住自己。
“我是那里的一个卫兵。”他说着指了指窗外丘陵上的要塞,“这信是上星期枪毙的那个人托我送的。他临刑前一天晚上写了这封信,我答应一定亲自交给你本人。”
她低下了头。这么说,他到底留下了遗言。
“正因为这个,信才迟迟没能送来,”士兵继续说道,“他吩咐过不要交给别人,只能交给你,而我一直脱不了身——他们看得很紧。后来我只好借了这套衣服才溜了出来。”
他在怀里摸索着。由于天气很热,他掏出的那封折叠在一起的信不仅又脏又皱,而且被汗弄得有点儿潮湿。他站了一会儿,不安地挪动着脚,后来抬起手挠挠后脑勺。
“你不要讲出去。”他羞怯地又说道,同时不信任地瞥了她一眼,“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到这儿来的。”
“我当然不会讲出去。不,请你等等……”
他转身欲走时,她叫住他,伸手去摸钱包,而他生气地把身子向后一缩。
“我不要你的钱。”他粗声粗气地说,“我全是为了他,因为他托过我。我真想多为他干点儿什么。他待我很好——上帝保佑我!”
他的声音有点儿哽咽,使她抬起了头。只见他正在慢慢地用脏腻腻的衣袖擦眼睛。
“我和我的同事们不得不开枪。”他低声说,“军人必须服从命令。我们把子弹打偏了,只好又一次开枪——他嘲笑我们,称我们是不中用的行刑队——他对我很好……”
屋子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他挺直腰杆,笨拙地行了一个军礼走了。
詹玛手里拿着信,静静地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在敞开的窗前坐下,看起信来。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密密麻麻,有几处简直无法辨认。但信的开头用英文写的几个字却清清楚楚:
亲爱的詹玛:
下边的字迹一下子变得模糊朦胧起来。她又一次失去了他——又一次失去了他!一看到这熟悉的孩童时代的称呼,她心里又油然产生了绝望、悲痛的情绪,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来,仿佛堆在他身上的泥土在压迫着她的心。
隔了片刻,她又拿起信继续朝下看:
明天日出时分我就要被枪毙了。所以,要遵守诺言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现在就得开口了。不过,你我之间毕竟不需要多加解释。咱们不用多说话,总能相互理解,甚至在孩提时代便如此。
因此,你该明白,亲爱的,你大可不必为扇耳光那件旧事感到伤心。当然,那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但同样沉重的打击我经受得多了,我都挺了过来,甚至还回击过几次——这不,我还活着,我仍健在,就像咱们小时候看的书(我忘记了书名)里的鲭鱼“活蹦乱跳”。只不过这是我最后的一跳了,明天早晨“戏剧就该收场了”——你我可以把这句话翻译成:“杂耍该收场了。”这得感谢众神,因为至少他们还怜悯咱们,怜悯虽然不多,但毕竟还是有一些的——为了这一点还有其他所有的恩赐,咱们该心存感激!
关于明天早晨的事,我希望你和马丁尼都能理解,我是非常幸福和满足的,这是命运之神给我的最好的结局。请把这一点转告马丁尼,算是我的口信。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战友,会理解的。你要知道,亲爱的,那些陷入泥潭的家伙迫不及待地重新采用秘密审判和处决的手段,对咱们是件好事,对他们反而不利。如果你们活下来的人能够坚定地团结在一起,给他们以狠命的打击,就可以大功告成。而我,将带着轻松的心情走到院子里去,就像回家过节的小学生一样。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这一死刑判决证明我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他们枪毙我,是因为他们害怕我。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还希求什么呢?
不过,我仅有一个心愿。一个将要死去的人有权利提提个人的心事,我的心事是想让你明白我为什么总对你粗暴无礼,为什么迟迟不肯忘掉宿怨。当然,你是知道其中的原因的,我告诉你只是图心里畅快。詹玛,当你还是个难看的小姑娘、穿一件方格布长衫、围一个皱巴巴的领巾、背后拖一条小辫子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如今仍在爱着你。记得那天我吻你的手,你可怜地求我“以后不要再那样做”的事吗?我知道那是一种无赖行径,但务必请你原谅;现在,我在这张纸上写着你名字的地方吻了吻。这样,我吻了你两次,而且两次都没有经过你的同意。
就此搁笔。别了,亲爱的。
信的末尾没有签名,只有一首他们俩小时候一道学过的儿歌:
我是一只牛虻,
幸福欢畅,
不管是活着,
还是已死亡。
半小时之后,马丁尼走进来,见状不由得一惊,打破了一直蔓延着的沉寂,扔掉手中的讣告,张开臂膀抱住了她。
“詹玛!看在上帝的分上,怎么啦?不要哭啦——你从来就没有哭过呀!詹玛!詹玛,我亲爱的!”
“没什么,西萨尔。以后我再跟你解释,现在我……我不能说。”
她慌忙把沾满泪痕的信塞进衣袋,起身将脸探出窗外,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马丁尼没再言语,用牙咬住胡须。这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像小学生一样地流露出真情,可她居然没有注意到!
“教堂在敲钟,”隔了一会儿,她恢复了自制力后,回头说道,“一定是死人啦。”
“我来就是让你看这个的……”马丁尼以平素的那种声音回答道。他把讣告从地上捡起,递给了她。这是一则匆匆印出来的圈着黑边的讣告,上面用大号字体写着:“敬爱的红衣教主,罗伦梭·蒙太尼里大人,因心脏动脉瘤破裂在拉文纳突然病逝。”
她把目光迅速从讣告移开,抬起头来。马丁尼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声的话语,于是耸耸肩说道:
“还能怎样呢,夫人?动脉瘤是一个极为合适的医学名词。”
(完)